竹屋所在的這片山林附近都有人看守, 這些人裝作村民或路過的商旅,表面只是普通百姓,實則是在負責保護秦昭一家的安全。
只要有人想接近此處,秦昭都會提前得到消息。
來者大大方方表露自己姓祁, 是什么人顯而易見。
秦昭直起身, 問:“他是一個人過來的?”
“是。”青年道, “我們已經查過了,沒人跟著。”
秦昭:“讓他進來吧。”
青年領命去辦, 人走了沒多久, 景黎便換好衣服牽著魚崽走出來。
“誰來了?”景黎問。
秦昭:“祁瑄。”
景黎一驚:“他怎么會找到這里?”
“蕭越說的吧。”秦昭態度不以為意, 似乎沒有太大的驚訝。
他抬眼看向景黎,他與魚崽又穿了同一塊料子做的衣服, 石榴紅的襖子領口和袖口都縫著一圈白兔毛邊,暖和又可愛。
秦昭幫景黎理了理衣領, 道:“地瓜已經烤上了, 一會兒你來看著火。”
“嗯!”景黎乖乖點頭。
地瓜剛剛入鍋,還得烤好一陣, 可小魚崽等及。他一出來就躍躍欲試往灶臺邊跑,被秦昭眼疾手快一把拎住。
小魚崽腦袋上兩個小丸子啾是秦昭今早給扎上的,這會兒已經有些散下來,隨著走動搖搖晃晃。
秦昭道:“還沒烤熟呢,別心急。”
小魚崽被揪住后領,蹬了蹬腿, 順勢拱進秦昭懷里:“餓嘛……”
小崽子這些時日又長高少,五官也長開了些,越看越像是和秦昭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等一會兒,馬上就能吃了。”秦昭蹲下身, 揉了揉小魚崽的腦袋,抬眼看向景黎,“你兒子這幾招是不是都向你學的?”
撒嬌越來越熟練了。
“怎么可能。”景黎當然不承認,“我有這樣過嗎?阿七,你說呢?”
“……”阿七莫名被牽扯進夫夫的打情罵俏,耳朵都紅了,“屬、屬下知。”
青年窘迫的模樣讓景黎噗嗤笑出來,秦昭無奈:“你就別打趣他了。”
祁瑄沿著僻靜山路走過來時,瞧見的就是這一幕。
那一家人其樂融融,自顧自地聊著天,絲毫沒把他這位即將到訪的客人放在眼里。祁瑄在籬笆外站了片刻,見沒人理他,又用力清了清嗓子。
“咳咳!”
秦昭轉過頭,笑意斂下來:“來了?”
“……”祁瑄一秒就慫了,險些沒忍住往后退了一步,“來、來了。”
秦昭將小魚崽還給景黎,松手時安撫地捏了捏景黎的手,才瞥了眼站在門外、一身尋常百姓打扮的小皇帝,冷不熱道:“進來吧。”
小皇帝今天換了件素色的衣衫,腰間別了把折扇,瞧著更像尋常人家的富貴公子。
景黎覺得,這副模樣反倒更加適合他。
秦昭領著小皇帝進了門,阿七去跟著奉茶伺候,景黎則抱著魚崽坐在院子里看著爐灶里的烤地瓜。地瓜漸漸被烤出香味兒來,可景黎卻好像失去了興致。
“干嘛這會兒來找他啊……”景黎望著堂屋的大門,喃喃自語,“總感覺居心良,你覺得呢?”
小魚崽專心致志望著灶臺里的烤地瓜,并沒有理會他。
“魚崽,爹爹在和你說話!”景黎滿道。
小魚崽回過頭來,茫然地望向景黎。
根本不懂自家爹爹在發愁什么。
“算了。”景黎對自家這個只會吃的兒子失望了,“我自己想辦法吧。”
屋內,祁瑄局促安地在椅子上坐下。
身為一國之君,他走到哪兒都該上座,可他這位昔日的老師沒打算給他這個面子。秦昭在主位坐下,阿七給他們端了兩杯茶上來,便退出了屋子。
氣氛有些沉。
祁瑄摸著茶杯,悻悻笑了笑,開始沒話找話:“你兒子……長得很可愛。”
“謝謝。”秦昭平靜飲茶。
祁瑄:“……”
氣氛變得更加奇怪。
祁瑄只想捂臉。
是說攝政王現在有了夫郎孩子,性子比以前溫和了很多嗎,怎么還是這幅兇巴巴的模樣???
他真的很擅長和這個人交流,從以前就這樣!
小皇帝這邊兀自遲疑著,半晌,秦昭把茶杯一放:“你要是沒什么話想說,就請回吧。”
“,有的,有話的!”祁瑄生怕就這么被人趕出去,忙道,“朕來這里是有很要的話對你說!”
秦昭眉梢微揚。
其實秦昭對祁瑄一直還算錯,雖然嚴厲,但始終是向著他的。或許是學生天生對老師的敬畏,讓祁瑄從小就很怕這個人,哪怕現在多年沒見面,那份刻進骨子里的畏懼一分沒少。
他吞咽一下,幾乎不敢看對方的眼睛,小聲道:“那天在寺廟,朕沒有完全說實話……”
“朕知道你中毒的事。”
秦昭眸光一沉。
“朕……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你相信我,我絕對不會害你,更不會給你下毒!”祁瑄急道。
秦昭閉了閉眼,竭力維持著聲音平穩:“說吧,怎么回事?”
“六年前,你南下準備隱退事宜,剛離開京城沒多久,我就發現母后在暗暗謀劃,意圖派兵刺殺你。”祁瑄道,“我接到消息后趕去找你,從混戰中將你救了出來,可是……我發現你中毒了。”
“你意識清,記憶全無,誰也認識。我敢就那樣將你帶回京城,于是讓人偽造了你已死的假象,偷偷將你藏在江陵附近,找幾個人照顧你。”
“可有一天,你在發病時把他們打傷,跑了出來。”
“我的人追上去,只找到了你墜崖的痕跡。”
秦昭眉宇微皺,問:“為何那日不告訴我實情?”
祁瑄沉默了。
秦昭語氣加了些:“既然中毒的事與你無關,為何當日不和我直說?”
祁瑄瑟縮一下,聲音都有些顫抖:“中毒……也算和我無關。”
秦昭一怔。
“回到京城之后,我讓人仔細調查了這件事,后來……在你慣用的熏香里,找到了沉歡散的痕跡。”
熏香。
這兩個字一出,秦昭瞬間明白過來。
下毒的人并非一次性給他注入大量沉歡散,有人將其放在熏香里,讓他日日吸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最終累積多年,一朝毒發。
好一個處心積慮。
秦昭深深地吸了口氣,聲音有些低啞:“你查到下毒的人是誰了?”
“查到了。”祁瑄道,“你府上一名家仆在刑訊后承認了下毒之事,他說他是受了……受了父皇旨意。”
一聲脆響,茶杯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茶水四溢濺開。
“……那名家仆我沒有處死,如今正秘密關押,你若是想見他,我可以安排。”
秦昭沒有答話。
他只覺得耳畔翁鳴作響,渾身氣血都往上涌,身旁的人在說什么,已經聽不真切。
祁瑄起身想過來扶他,卻被秦昭推開。他低垂著眼眸,忽然笑起來。
愧是先皇。
他就這么笑著,抬眼看向祁瑄:“陛下,你學會了嗎?這才真正的帝王權術。”
他早該想到,先皇怎么會放心讓他來對付皇后,他難道擔心攝政王勢力日益增強,日后動了反心么?
先皇派攝政王毀去沉歡散,研制解藥,可他自己卻偷偷留下了一部分。
讓人分次少量給攝政王下毒,待到幾年之后,小皇帝成長起來,攝政王便會毒入肺腑,成為一個廢人。
到那時,就沒人能與他兒子爭奪這江山了。
小皇帝當日不敢說,自然是怕秦昭在得知真相后,肯再擁護祁氏,一舉反了朝廷。
“是我祁氏對不起你,榮親王,我替我父皇向你道歉。”祁瑄道,“當年你出了事,我怕母后緊接著就要對付我,所以只能盡快趕回京城穩住她。這些年母后看我看得很嚴,她一直沒有真正對我放心,我敢去找你……”
“找我用?”秦昭聲音低啞,“你發現我毒入肺腑,記憶全失,根本沒有能力和太后斗下去。你把我藏在江陵,說起來,也算是救了我一命。”
“你……”
“祁瑄,你真的想當這皇帝嗎?”秦昭忽然問。
祁瑄動作一頓。
他臉上那副唯諾膽怯的模樣忽然消失了,祁瑄直起身,撫摸著腰間的折扇,輕聲嘆了口氣:“我只是想活下去。”
他從出生開始就沒有選擇。
年幼時生在冷宮,每日都為了生計而提心吊膽,吃盡了苦頭。后來運氣好,被先皇立了太子,以為能夠脫離那樣的生活,可實際上卻是落入了另一個更深見底的漩渦。
年僅十多歲的祁瑄,就不得變成傀儡,夾在兩股勢力之間茍活。
他被秦昭一手培養出來,怎么會聰明,他只是知道,太聰明的人,在這樣的深宮中是活下去的。
祁瑄自認只是個普通人,他沒有那么大的抱負,也沒有什么所謂野心。
對他而言,好好保住自己這條命,就已經用盡了畢生所學。
秦昭低聲道:“我到現在仍然覺得,你可以當一個好皇帝。”
如果祁瑄沒有當皇帝的資質,先皇當年又怎會將他立為太子。
只是他沒有機會。
六年前,是秦昭在拖著他往前走。
六年后,背后又有太后把控。
他沒有機會,也沒有反抗這一切的勇氣。
他畢竟只是個比景黎大不了幾歲的少年啊。
秦昭的心緒漸漸平復下來。他依靠在椅背上,神情顯得有些疲憊:“這件事到此為止吧,你父親做的事我打算怪罪到你身上,你我都是這權勢爭斗中的受害者,互相責怪沒有意義。”
“榮親王……”
“別這么叫我了,無論是榮親王還是攝政王,都已存在。”秦昭道,“現在在你面前的,過是舉人秦昭罷了。”
“你……”祁瑄遲疑了片刻,小聲問,“你當真想回來了嗎?”
秦昭抬眼看他,似乎有些詫異:“怎么,陛下還想我拖著這副病體繼續為你賣命?給了你一個蕭越還夠嗎?”
祁瑄是下毒之人,蕭越便能安心輔佐他,雖然現在京中局勢未定,但蕭越既然能神知鬼覺地將小皇帝送出來見秦昭,說明距離大局穩定已經遠了。
“蕭卿……好兇啊。”祁瑄提到這事似乎有些委屈,“朕有點怕他。”
秦昭:“……”
秦昭笑了:“你怕我嗎?”
“……”祁瑄看起來像是快要哭出來,“怕。”
秦昭寬慰道:“蕭家世代忠良,蕭越長得兇神惡煞了些,但為人差,陛下可以放心用人。”
祁瑄悶悶地“哦”了一聲。
“對了,鄧卿與朕說了你的情況。”祁瑄道,“朕已經派人四處尋找名醫,定能將你身體養好。”
秦昭點頭:“好。”
祁瑄又說話了。
他罰站似的站在秦昭身邊,一動不動,滿臉寫著欲言又止。
秦昭按了按眉心:“你什么時候能改掉你這副猶疑定的模樣,難怪蕭越要兇你。”
“我……朕回去就改,一定改。”祁瑄保證了一句,又悄悄去看秦昭的神情。見后者臉上已經沒有怒容,才又試探著開口:“榮……咳,秦……先生,朕聽說你是以趕考名義來的京城?”
秦昭瞥了他一眼,聽出他想說什么。
“那個……”祁瑄緩慢道,“明年春闈的主考官朕已經有人選了,整個貢院也換過一批人,沒有人認得你。你如果還愿意……”
“此事議吧。”秦昭打斷道。
他參加科考本就是為了找個名義入京,現在計劃已經完成,會試參加與否已經不要了。
祁瑄的話全被堵了回去,等他勸,門外忽然響起敲門聲。
一個脆生生的小奶音在門外響起:“阿爹,地瓜烤好啦!”
祁瑄眼睜睜看著原本神情嚴肅的秦昭,變臉似的舒展開眉眼,起身走去開門。他拉開門的時候小崽子還在敲著門,一下栽進他懷里。
“當心。”秦昭把崽子接了個滿懷,抬起頭,看見景黎依舊坐在灶臺邊,視線卻在悄悄注意這個方向。
察覺他看過去,景黎飛快收回目光,專心致志把地瓜從土灶里夾出來。
秦昭了然。
小夫郎這是擔心他呢。
秦昭把小魚崽抱起來,轉身下了逐客令:“正好我與陛下已經聊完了,阿七,送客。”
祁瑄:“?”
聊完了嗎?
秦昭沒理會他,抱著崽往灶臺邊走去。
地瓜已經徹底烤熟了,整個院子里都飄散著香甜的地瓜香味兒。祁瑄沒忍住吞咽一下,有點餓了。
阿七完全沒注意當今圣上的想法,恭敬道:“陛下,草民送您出去。”
“……”
祁瑄默然片刻,認命地跟著阿七走出了院子。
臨走時,還看見秦昭親手從簸籮里挑出個又圓又大的地瓜掰成兩半,吹涼后一口喂給崽子,一口喂給夫郎。
別提有多體貼溫柔。
祁瑄憤憤地收回目光。
就是烤地瓜嗎,有什么了起。
朕回去自己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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