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景黎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夾菜的筷子懸在半空, 抬頭茫然地眨眨眼。
方天應對上他那視線,也跟著困惑起來:“怎么了,嫂子?”
景黎:“……”
沒有聽錯。
氣氛陡然變得有些古怪。
漫長的沉寂中,唯有秦昭以超乎尋常的定力維持著面色不改, 平靜地給景黎夾了菜:“叫你呢, 發什么呆?”
“叫……叫我……”景黎扭頭看向他, 有點發懵。
秦昭迎著他的目光,真摯而肯定地點了點頭:“嗯, 在叫你。”
景黎:“………………”
似乎從秦昭的話中意識到了什么, 景黎收回目光, 從齒縫中艱難道:“謝……謝謝。”
方天應望著兩人的反應,心中思索片刻, 很快反應過來:“嫂子這是還不習慣?”
“啊?”景黎被他問蒙了,“我……我沒有……”
“理解, 畢竟是新婚燕爾, 再過些時日就習慣了。”方天應打斷他,語氣頗有些揶揄, “要不是聽我那幾個家丁說,我還不知道秦大哥已經娶了夫郎,而且還是個這么好看的小美人。”
“……昨日聽說時,我還當他們托大。沒想到今日一見,嫂子的確相貌出眾,和秦大哥十分相配。”
景黎:“……”
若說景黎剛才還有些困惑, 方天應這席話下來,他徹底明白過來。
夫郎……就是夫人的意思嗎?
這個時代還能娶男人?
景黎滿腦子疑問想問秦昭,可現在著實不是時候。
偏偏那方天應還一口一個嫂子,叫得十分順口, 聽得景黎滿身不自在。他不再解釋,只含糊應了一聲,埋頭吃飯。
秦昭偏頭過去,恰好看見對方通紅的耳朵。
小家伙還挺容易害羞。
方天應還想再打趣兩句,被秦昭輕聲打斷:“方小公子……”
“好好好,我不亂說,省得秦大哥心疼。”方天應沒個正型,笑道,“吃飯吃飯。”
這頓飯吃得景黎心不在焉,格外難熬。
好不容易熬到了吃完飯,時間已經到了正午。方天應怕日頭太烈,他們走回去身體受不住,還特意從家里叫了輛牛車送秦昭和景黎回去。
若不是秦昭堅決阻攔,他恐怕還要跟去臨溪村。
方家的牛車是封閉的車廂,比村里那種敞篷的牛車坐著舒服許多。借著從鎮上回村里這段時間,秦昭主動交代,把夫郎的事解釋得清清楚楚。
景黎聽到最后整個人都恍惚了。
這個世界的設定這么玄幻嗎?
不但能娶男人,還能讓男人生孩子???
景黎從頭到尾沒有這樣想過。
昨日秦昭在村民面前說他是夫郎那會兒,他嚇得精神緊繃,根本連秦昭說了什么也沒注意到。至于后來秦昭又提到這個詞,他依舊沒明白其中含義,秦昭又不肯解釋,他只好作罷。
直到今天方天應那聲“嫂子”喊出口。
他就算不知道夫郎的意思,但嫂子的意思他肯定不會理解錯。
在外人眼里,他和秦昭已經是夫夫了。
……事情到底是怎么變成這樣的?
秦昭趁小家伙沒緩過神來,抓緊時間將鍋拋出去:“昨日你那般模樣出現在我床上,我若不這樣說,要如何令鄉親們信服?”
景黎還有些茫然,他抬眼望去,觸到對方那平靜而篤定的視線,竟發現自己找不到任何理由反駁。
他低下頭,不太確定道:“好像……好像也有道理。”
如果不是為了救他,秦昭也不會被迫撒這個謊,他有很大責任。
景黎又問:“那以后我們怎么辦呀?”
“現在看來,便只能將計就計,繼續演下去了。”秦昭道,“日后在村中,你都要扮演我的夫郎,記得行事謹慎些,說話做事別被人發現了破綻。”
景黎乖乖點頭:“知道了。”
秦昭在他腦袋上摸了摸。
小魚顯然還沒從方才那些信息中回過神來,手指絞著衣擺,不知在想什么,就連領口稍有松散,頸側的魚鱗露出來也沒有察覺。
他出水太久,魚鱗顯然比上午多了許多。
一片片薄而小巧的魚鱗細密地附著在肌理上,襯得膚色白皙,卻并不會覺得違和。
那鮮紅的魚鱗一路從領口延伸進去,反倒令人遐想萬千。
明明是條這么漂亮的小魚,卻偏偏半點心眼也沒有,說什么信什么。
若是落到別人手里,指不定會被騙成什么樣。
雖然在他這里……也沒好到那兒去。
秦昭暗自笑了一下,伸手幫他整理衣領。
景黎體溫偏冷,哪怕在這正午時分,身上依舊是冰冰涼涼的。頸側敏感的皮膚觸及對方手指,被那熱度激得一顫。
“別動。”秦昭道,“魚鱗露出來了。”
景黎一聽這話,立即不再亂動,任由秦昭幫他整理。
秦昭緩緩拉過景黎的衣領,就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那動作被他放得極其緩慢。他的指腹時不時擦過對方頸側冰涼的皮膚,視線卻落在對方臉上。
體溫差讓少年很不適應這種觸碰,他眼眸低垂,修長的睫羽輕輕顫動。
連碰一碰脖子都受不了,若是碰到其他地方……
秦昭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維不去想更多可能,他手指繞到景黎頸后,滾燙的掌心幾乎貼在景黎皮膚上。
掌下的皮膚冰涼而光滑,卻讓人有些心浮氣躁。
半晌,景黎瑟縮一下,小聲問:“……可以了嗎?”
秦昭這才恍然回神,輕輕應了聲,收回手。
牛車很快到了臨溪村,秦昭向車夫道了謝,牽著景黎下車。
在布莊買的布已經提前送到了村頭,秦昭點了點,不僅他們買的料子都打好了包,還附送了幾捆縫制衣物用的棉線。
取好東西,秦昭帶著景黎來到一戶農家大院的門前。
他先把背簍里的布料取出來放在腳邊,又朝景黎伸出手掌。
“?”景黎茫然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伸到自己面前的手,鬼使神差地抬手拍上去,和他擊了個掌。
秦昭:“……”
秦昭差點被他氣笑了,耐著性子道:“我是讓你把手伸出來。”
景黎“哦”了一聲,乖乖伸出手,被秦昭握住了。
“假扮夫郎第一件事。”秦昭神色淡然地解釋,“在外要牽手。”
他一只手牽著景黎,另一只空閑的手敲了敲院門。
一名中年女子從屋里走出來。
“是秦昭啊。”女子拉開院門,見他帶了不少布料,明白過來,“做衣服?”
秦昭:“是,麻煩大嬸了。”
這女子夫家姓賀,村里人都叫她賀大嬸。
賀大嬸制衣手藝極好,村里很多人都喜歡找她縫制衣物。
是賀大嬸來開門,說明她家中男人不在。秦昭有意沒有進門,只是彎腰將腳邊的布料拎進院子,又從懷中取出一張單子遞過去。
“這是衣物的尺寸,我已經繪好圖紙,大嬸照這個做就好。”
秦昭不是第一次找賀大嬸制衣,村中女子大多不識字,秦昭便用她習慣的方式把尺寸記下來。
賀大嬸看完了單子,又翻了翻秦昭帶來的布料,詫異地問:“這、這都是給你夫郎做的?”
聽見這個詞,身后的人明顯緊張了一下。
秦昭握緊他的手,點點頭:“是。”
賀大嬸很驚訝。
她幫村里做過不少衣服。農戶的衣服向來講究耐穿耐用,料子都偏硬,很少用這種精細柔軟的布料。
更別提這衣服還是要做給夫郎穿的。
臨溪村沒人娶夫郎,但她在娘家那邊見過不少。
日子……都過得不怎么樣。
別說是穿這么好的衣服,就是吃喝都只能撿些家里男人的殘羹剩飯。
沒辦法,誰讓他們干不了重活,還不如女子好生養。
她昨天就聽說秦昭帶了個夫郎回村。
秦昭身體不好,又干不得農活,哪怕那張臉長得不錯,這條件也很少會有姑娘愿意嫁給他。可這人已經老大不小了,從他張羅著要蓋房的時候,村里就不少人議論,秦昭是不是要準備娶親了。
果不其然,這就找了個夫郎回來。
賀大嬸對秦昭娶夫郎的事并不意外,可他沒想到秦昭會待他的夫郎這么好。
賀大嬸視線下移,看到兩人一直緊緊交握的手,心里一時百味雜陳。
她男人怎么對她就沒這么上心呢?
年輕真好。
秦昭大致能猜到賀大嬸在想什么。
夫郎,也就是雙兒,在這個時代地位并不高,尤其是這種小山村里,更是被人欺負的存在。
他讓小魚扮作夫郎是被迫之舉,決不能因此讓小魚在村中受到別人的輕視。
因此,他需要讓別人知道,他很寵愛他這位夫郎。
……并不是單純想占一下便宜。
景黎還不適應被別人這么盯著看,視線飄忽,不動聲色往秦昭身后躲了躲。秦昭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問:“這些衣物,大嬸幾時能做好?”
賀大嬸恍然回神,道:“也就兩三天時間,做好我找人給你送去。”
秦昭:“多謝。”
賀大嬸收費便宜,縫一件衣服只要十文錢,縫完這所有衣物再加兩雙鞋,大致是六十五文。
秦昭先給了二十文作為訂金。
談妥了衣物的事,秦昭才帶著景黎回到家。
直到見完那位賀大嬸,景黎才終于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已經從秦昭養的魚,變成了秦昭養的夫郎的事實。
在外人面前要牽手,要親密,要恩恩愛愛……
比當魚麻煩好多。
景黎仰面倒在床上,抱著被子打了個滾。
秦昭含笑看了他一眼,從衣櫥深處取出一個木匣子。
匣子里滿滿裝著不少銅板。
秦昭從懷中取出荷包,將里面剩下的銅板也放進去。
他今天帶了兩貫錢出門,回來時身上只剩下幾百文,零零散散算下來花了一貫三百多文出去。
景黎翻了個身,支著下巴在床上看他做這些。
在秦昭蓋完房后,原先賣草藥賺的錢其實剩不了多少。好在現在方天應愿意幫他們出些家具,倒是省下了一大筆支出。
秦昭很快將木匣中的銅板清點一遍。
不算還沒支付出去的工錢和制衣尾款,他們能用的大致還有十二貫錢左右。
如果是秦昭一人,這些錢足夠他花上大半年。
不過現在又要再養一位小夫郎,恐怕要打不小的折扣。
事態著實不太樂觀。
秦昭回過頭去,當事人還在不明所以地仰頭望著他,那雙眼睛晶瑩水潤,很是漂亮。
他張了張口,將未來他們恐怕需要節約一點的話咽了下去。
……到底還是舍不得委屈他。
秦昭思索一下,將木匣子合上,放在景黎面前。
景黎眨眨眼:“給我的?”
“以后家里的吃穿用度,都由你來管理和記賬。”秦昭淡聲道。
景黎不明白他又作什么妖,問:“你不怕我把錢全部用來買零嘴嗎?”
這也不能怪他。
景黎穿越前的生活雖然不算特別富裕,但他打工賺錢,從來沒擔憂過吃不上東西。
現在來了這吃塊糖糕都要精打細算的破地方,不免有些不適應。
他對自己的自控力沒什么信心。
秦昭似乎早有預料,只是笑了笑:“那我便只能陪著你一起流落街頭,忍饑挨餓了。”
景黎:“……”
太狠了,比不給他花錢還狠。
“我管就我管。”景黎翻身坐起來,一手抱著木匣子,一手拉開衣櫥,“以后這些就是我們家庭存款,你要動這些錢必須和我報備!”
秦昭平靜道:“知道了,夫人。”
景黎手一抖,差點把家庭存款全掉地上。
他假裝沒聽到,若無其事地把木匣子放進衣櫥深處,仔仔細細用衣物蓋好。
秦昭望著他通紅的耳垂,輕輕笑了下。
傻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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