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好一會兒沒答話。
他們已經步入賽馬場旁邊的樹林里。如今正是盛夏, 郊外山林中微風徐徐,涼爽宜人。
景黎靠在秦昭懷里,仰頭看著他。
“你就只關心這些。”秦昭低聲笑笑,“是, 想起來一些。”
景黎皺眉:“一些?”
秦昭沒有隱瞞:“我腦中只有一些瑣碎的片段, 而且, 需要一定契機才能喚醒。”
找回記憶的最佳方式便是故地重游,這點在秦昭身上也適用。
就比如被帶去賭坊, 他便想起自己以前也曾喬裝打扮, 去賭坊玩樂。
而來到這里, 則又想起以前賽馬的些許過往和個中技巧。
不過也僅限于此,當他想探尋更多內容時, 腦中卻是一片空白。
“所以……你還是不知道當初是誰害了你嗎?”景黎問。
秦昭搖搖頭:“想不起來。不過我認為,就算我沒有失憶, 當初的我多半也不知道那幕后黑手是誰。”
他不認為有人能正大光明給當年權勢滔天的攝政王下毒, 而且以他的性子,若他當真知曉些什么, 應當會在某處留下證據才是。
至少到目前,秦昭沒有發現任何證據指向。
景黎有些氣餒,仍低聲安慰:“沒關系,會慢慢想起來的。”
秦昭問:“你想知道的就只有這些?”
“我當然關心這些了。”景黎誤解了他的意思,認真道,“如果能想起來仇家是誰, 不就可以避開潛在危險了嗎?誰知道你想起來的都是些玩樂的事……”
景黎狐疑地看他:“你以前不會真是顧衡那種紈绔子弟吧?”
秦昭:“……”
秦昭氣質不凡,又很會讀書,顯然受過良好教育,加之他還頗為擅長這些富家公子喜歡的玩意……
景黎越想越覺得有可能。
“如果我是那樣……”秦昭頓了頓, 小心翼翼問,“你會如何?”
景黎與他對視片刻,嘆氣:“也不能如何,小魚崽都有了,難道還能不過了嗎?”
小魚崽現在已經懂這個名字指的是他,在魚缸里游了兩圈,尾巴歡快地拍著魚缸壁。
秦昭眉梢微揚,傾身將人壓在馬背上:“這么勉強?”
景黎下意識抓緊了紅棕馬的鬃毛,紅棕馬被他抓疼了,猝然頓住腳步,隨后前蹄揚起。
“啊啊啊——你管管它!”
景黎還從沒騎過馬,登時嚇得魂不附體,將方才要說什么都忘了個一干二凈。
“膽小……”秦昭拉緊韁繩,輕笑,“它嚇唬你的。”
秦昭嘆息:“原本還想帶你去林子里跑兩圈,這膽量,還是就散散步好了。”
紅棕馬不屑地打了個響鼻。
“我同意。”景黎心有余悸道,“不知道你們為什么會喜歡玩這個,也太危險了……”
秦昭淡聲道:“某人方才還看得興起呢。”
景黎:“在場外看和自己騎上來是兩回事!”
“那看別人和看夫君也是兩回事么?”
景黎愣了一下。
他仰頭注視著秦昭,恍然大悟:“你在吃醋。”
“……”秦昭別開視線,“我沒有。”
“你有。”景黎篤定,“因為我剛才夸顧衡了,但沒有夸你,你不開心。”
景黎忍著笑,真誠道:“你剛才特別厲害,比他們所有人加起來還厲害,真的。”
秦昭還是沒理他,景黎想了想,用衣袖擋住小魚缸,抬頭在秦昭側臉親了下:“給點反應嘛,我都哄你了。”
秦昭忍俊不禁:“我在你眼里,會與一幫十多歲的小孩置氣?”
可不是嘛。
這人最近越來越幼稚了。
景黎在心里這么想著,搖頭:“沒有,秦先生很大度,一點也不小氣,也不愛吃醋,更沒想表現自己。”
秦昭忍無可忍,把人按在馬背上親了個痛快。
景黎對騎馬只有一時新鮮,沒一會兒就覺得腿軟恐高。秦昭將馬還回去,一手牽著自家夫郎,一手拎著崽子,進了樹林里。
“也不知道這小家伙什么時候才能變成人形。”
正午將至,二人坐在一棵樹下乘涼,秦昭將帶來的糕點分好,遞給景黎:“不必著急,你當初化形也用了許多年。”
“就是擔心這個。”
景黎咬了口糕點,又掰碎一些,從魚缸縫隙扔給小魚崽:“離院試還有兩個月,陳彥安他們肯定會來府城,到時可怎么瞞過去?”
他低頭對小崽子道:“再給你兩個月時間,院試之前一定學會變人,聽見沒?不然以后沒飯吃。”
小魚崽聽言魚尾一顫,連忙咬著糕點沉進水底。
景黎:“……”
景黎嫌棄道:“他這傻樣到底隨了誰?”
“……隨我。”秦昭將裝滿水的水囊遞給他,平靜道,“一定是隨了我。”
景黎咬著點心,轉移了話題:“說起來,顧衡今天居然沒找你麻煩,難道他當真已經接受你,誠心邀你來游玩?”
秦昭沒回答。
以那位小少爺這些天的表現來看,他不認為那人已經接受了他。
顧衡肯乖乖上課,不過是因為當初輸了賭局,并非真心。
不過……
秦昭笑道:“你忘了自己什么體質?若他真打算對我們動什么手腳,多半會自己倒霉。”
以前招惹過景黎的人都是這個下場。
景黎張了張口,本想說他這體質也不是每次都準,可遠處陡然傳來喧鬧聲。
二人不約而同回頭望去。
是賽馬場的方向。
景黎:“……”
秦昭按了按眉心:“回去看看吧。”
賽馬場上亂做一團,那幾名富家少爺躲在場外,皆嚇得面色蒼白,被下人護在身后。
秦昭問:“發生什么事了?”
“是赤云!”周啟道,“衡哥兒覺得……覺得你方才跑那么快是因為馬挑得好,他也想試試那匹馬……可赤云是我剛買來的,還沒訓過幾日,所以……”
“他把馬惹惱了。”秦昭望向遠處,沉聲道,“這個蠢貨。”
遠處,那匹名為赤云的紅棕馬嘶鳴一聲,狂奔在賽馬場上。
他的身后,有數名家仆大半的人騎在馬上,大聲喊著:“顧少爺,抓穩韁繩,千萬要抓穩!”
這幾位富家公子外出郊游,身邊帶了不少家仆,其中也有馬術極佳者。
但那匹赤云秦昭騎過,資質極好,恐怕是匹千里馬的料子。
這些人哪怕追上了,也難以將顧衡毫發無損地救下來。
這片刻間,赤云已然接近賽道邊沿,可它速度不減,竟騰身而起,從賽道旁的圍欄上一躍而過,沖進了樹林中。
林間只聞顧衡嘶啞的驚呼聲。
秦昭低聲咒罵一句,偏頭對景黎道:“乖乖在這兒等著,別亂跑。”
“你——”
不等景黎說什么,秦昭大步上前,從路邊牽過一匹馬,翻身上馬,追了上去。
“完了完了完了……”周啟嚇得滿頭大汗,臉色蒼白,“我要是弄傷了衡哥兒,我爹肯定要揍死我的!早知道就不聽他的,把自己都玩進去了……”
聽到一切的景黎:“……”
樹林中,秦昭飛快追上那些騎馬追趕的家仆,高聲吩咐:“你們幾個從西側繞過去,將赤云逼去東邊,那邊是個瀑布,能讓它速度降下來。”
幾名家仆對視一眼,紛紛調轉方向,朝右前方跑去。
秦昭繼續緊跟在顧衡身后。
兩匹馬的速度逐漸接近,秦昭道:“顧衡,你冷靜點!就像平時賽馬那樣,想想你是如何保持平衡的。”
顧衡身體在赤云奔跑的同時不斷騰起,他拽著韁繩的手已經緊繃發白,聽了秦昭這話,終于漸漸回過神來。
他身體下沉,方才被甩開的雙腳也踩回了踏板上。
“對,就這樣。”秦昭保持著與他不遠不近的距離,快速道,“拉緊韁繩,一會兒我讓你放手時,你要立即放手,明白嗎?”
顧衡說不出話,急促地點頭。
從西側而來的馬隊逼得赤云轉向東邊,他們已經入了樹林深處,空氣中甚至能嗅到一絲水汽。
秦昭凝視著前方,深深吸了一口氣。
“放!”
瀑布出現在樹林盡頭,赤云嘶鳴一聲,前蹄高高揚起。顧衡松了手,秦昭策馬從他們身旁飛馳而過,一把拎住顧衡的衣領,將人扯到了自己的馬背上。
他拉緊韁繩,調轉馬頭,堪堪從湖岸邊沿擦過。
顧衡趴在馬背上,不住喘著粗氣。
幾名家仆連忙下水去救落水的赤云。
秦昭帶著顧衡返回賽馬場,后者已經完全脫力了,全程就連頭也沒抬,嚇呆似的趴在馬背上。
眾人手忙腳亂把顧衡扶下來。
秦昭下了馬,對迎上來的周啟道:“手腕脫臼了,給他找個大夫吧。”
“好,我知道了,多謝秦先生。”周啟看見顧衡沒事,稍放心了點,只是臉色還有些發白,“您可曾受傷?要找大夫瞧瞧嗎?”
“沒事,不必勞煩。”秦昭淡聲道,“方便的話可否幫我找輛馬車,我想先帶夫郎回家。”
賽馬場上混亂一片,片刻后,秦昭和景黎坐上了回程的馬車。
景黎望著窗外,顧衡被人抬進另一輛馬車,問:“只是脫臼而已,你不就能治么?”
秦昭道:“不想幫那混小子治,冥頑不靈,活該吃點苦頭。”
景黎偏頭看他。
秦昭:“怎么?”
“沒事,只是難得見你這么生氣。”景黎道,“越來越有先生的樣子了。”
秦昭輕聲笑了笑:“越來越刻板?”
“沒有。”景黎放下車簾,輕輕拂過秦昭被韁繩磨紅的虎口,“明明是越來越溫柔。”
秦昭反手握住他的手,嘆道:“嚴師出高徒,溫柔可不行,得罰。”
景黎問:“你打算怎么做?”
“不是我要怎么做,是那位顧小少爺想怎么做。”
接下來幾日,秦昭沒有去顧府。
第一日第二日還風平浪靜,到第三日,顧府終于來了信兒。
來傳信的是顧衡身邊那位小侍從,表示少爺那日在郊外受了驚嚇,這幾天都臥病在床,今日才下了榻,可以恢復上課。
話里話外,一點沒提秦昭這幾日無故缺課的事。
可秦昭卻向對方直言,他今后都不會再去顧府教書。
當初秦昭沒有與顧衡說實話,他與顧夫人的約定其實是,五日之內顧夫人不會將秦昭趕走,但若秦昭五日內還不能讓顧少爺接受他,他便自動離開顧府。
去賽馬場那日,正是第五天。
小侍從灰溜溜地走了。
景黎摸不準秦昭這么做的緣由,問:“你以后真就不去顧府了?”
“我以后要不要回去,得看顧衡的態度。”
秦昭一邊逗著崽,一邊悠悠道。
顧家的消息傳得快,顧府又逼走一位教書先生的事很快傳遍了府城。這原本不算是什么新奇的消息,只是秦昭乃今年的雙案首,這才使眾人多了幾分興趣。
而更令人驚訝的是,沒過幾天,顧府竟然竟又派人去了秦昭家里。
來的還是那位小侍從。
“秦先生,我家少爺說了,先前是他任性,他不該這樣捉弄您。可……可少爺他都知錯,也認錯了,您還是回來吧。”
小侍從苦苦哀求:“顧老爺再過幾日就要從縣里回來了,要是被他知道少爺又趕走一位先生,他肯定要被老爺責罵的。”
那可憐的模樣,就連景黎都有點心軟。
秦昭卻道:“拜師就要有拜師的樣子,他要請我,便讓他自己來。若只是想尋個用來應付父母,顧少爺還是另請高明吧。”
小侍從聽了這話險些哭出來,景黎于心不忍,親自把他送出了門。
顧府趕走的教書先生不少,但這樣離開后還被顧府幾次派人來請的卻不多,一時間,府城的文人圈子都格外關注這件事。
又過了兩三日,終于有新消息傳來。
這日清晨,顧家大少爺的馬車停在了秦昭家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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