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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第 91 章

    屋里好一陣靜默無聲, 夕陽微弱的光線被阻隔在門外,只余濃墨似的昏暗。
    秦昭朝顧長洲走去,彎腰扶了他一把:“起來吧,這里沒有什么王爺。”
    顧長洲身體劇烈顫動一下, 下意識攀住秦昭的胳膊, 又飛快放開, 聲音哽咽:“您還活著……我就知道您還活著!”
    “撿回來一條命罷了。”秦昭將人拉起來,“這些時日我沒去顧府, 但大抵猜到你會想辦法來見我。”
    因為先前科考, 加上魚崽化形, 秦昭索性向顧府告了半月的假,這些天都沒去教課。
    顧長洲道:“家中人多眼雜, 屬下不敢貿然與您單獨見面,若是被旁人聽了去……”
    他頓了頓, 又道:“此處是顧家在城外的別莊, 時常借給知府大人招待貴客。莊子里都是自己人,安全些。”
    秦昭點了點頭, 道:“我夫郎還在外頭等著,那便長話短說,有多少人知道我在這兒?”
    “只有屬下。”
    “認出了我的字跡?”
    “是。”
    掛在顧衡書房的那張書法字畫,是秦昭親筆所寫。
    那不僅僅是件裝飾品,更是一個暗號。
    當初的榮親王才情過人,寫得一手精妙絕倫的書法, 民間甚至有人將其制成字帖,偷偷傳遞模仿。
    可他們不知道,真正由榮親王親筆所寫的字跡,與那些民間模仿出來的實則天壤之別。
    哪怕是同一種字體, 每個人寫出來也各有不同。因此未免有心之人模仿字跡,從而惹出些麻煩,位高權重者,通常會在自己字跡中加入些獨創的寫法。
    旁人瞧不出端倪,也模仿不出。
    榮親王當初送給顧長洲的那副字,便是這種字跡。
    個中端倪,只有他當年極其信任的舊部才瞧得出來。
    從秦昭考第一場科舉開始,他就一直在用這種字跡書寫。
    他在等能夠認出他字跡的人,認出了,自然會來找他。
    “您……您……”顧長洲來這里之前想了許多,他有滿腦子的疑問,卻不知該從何問起。
    秦昭毫不在意,直接問:“我出事之前的事,你知道多少?”
    顧長洲:“您是說……”
    秦昭平靜道:“我記憶有損。”
    顧長洲一怔。
    秦昭在桌邊坐下,指了指身旁的座位,示意顧長洲也坐下:“無需擔心,你只需要將你知道的告訴我就好。”
    “……是。”顧長洲低聲道,“當初屬下家破人亡,走投無路,是您救了屬下性命,也是您讓屬下南下江陵,幫著屬下開設了這江陵織造紡。后來,屬下便成了您在江陵府的暗線負責人。”
    民間先前有過傳聞,榮親王當政那幾年,京城上下遍布他的眼線。
    確有其事,但不盡然。
    早年局勢不穩,攝政王的眼線不僅遍布京都,甚至發展至全國。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各地的線人彼此交換情報,聯絡消息,組成了一張完整而隱秘的情報網。
    就是這張情報網,幫助攝政王在短短的幾年間鏟除異己,穩定局勢。
    “靖和六年,也就是四年前,您忽然來了趟江陵。屬下在城外與您見了一面,您說……”
    秦昭問:“我說什么?”
    顧長洲閉了閉眼,低聲道:“您讓屬下遣散所有舊部,中斷聯絡。”
    秦昭眸光微沉。
    “……江陵情報網是屬下多年心血,如此便是將這多年心血付之一炬,屬下想勸您慎重考慮,可您心意已決。”
    “屬下按照您的要求遣散了線人,傳信向您回稟,可再未收到過任何回信。”
    “再后來便是圣上昭告天下,說您密謀造反,已被……被下旨誅殺。”
    “密謀造反……可笑至極!”顧長洲情緒激昂,“以您當年的勢力,若情報網不毀,皇位唾手可得,哪有先毀了情報網再篡位造反的道理?”
    “你先冷靜一下。”秦昭語調依舊平穩,緩緩問,“我去江陵見你,是什么時候的事?”
    顧長洲:“靖和六年十月,秋冬時節。”
    陳彥安撿到記憶全失的秦昭,是在靖和六年的十一月初。
    他來到江陵解散情報網,隨后便在離開江陵的途中出了事。
    可當今圣上昭告天下,宣布死訊,卻是靖和七年的八月左右。
    整整相隔了快一年時間。
    秦昭按了按眉心:“你就只知道這些?”
    顧長洲應道:“是。”
    秦昭知道這人說的是實話。
    暗線并非尋常下屬,何況顧長洲曾是暗線負責人。他從不懷疑顧長洲對他的忠心,否則也不會放心去顧家做教書先生,故意想辦法接近他。
    可此人今天說的事……他一點也想不起來。
    因為中毒的關系,秦昭腦中的記憶十分雜亂,越接近他失憶前那段時光,能記起的東西就越模糊。
    他不記得自己為何要毀去情報網,更不記得從江陵離開后發生了什么,他為何會中毒,又為何會流落到臨溪村。
    “也罷,我知道了。”秦昭拍了拍顧長洲的肩膀,低聲道,“這些年,你做的很好。”
    顧長洲低下頭:“屬下惶恐。”
    “我說的是實話。”秦昭道,“你經營江陵織造紡,幫扶知府,造福百姓,是功勞一件。”
    “當初若不是王——”顧長洲頓了頓,改了口,“若不是先生從中協助,我哪會有今日,真說起來,您才是江陵織造紡真正的主人。”
    “得了吧,我對經營行商沒什么興趣,這事還是你在行。”秦昭輕笑了笑,又道,“你的那些線人,還能聯系上嗎?”
    顧長洲臉上神情一滯:“您是要……”
    秦昭:“若我想重啟情報網,需要多長時間?”
    “我……屬下……”
    秦昭眉梢微揚:“你也說了那是你畢生的心血,不至于被我一句話,就毀得干干凈凈吧?”
    顧長洲背心滲出冷汗,他從椅子上跌下來,跪倒在地:“王爺恕罪,屬下……屬下當年的確毀去了情報網,可自從得知您被圣上處死消息,屬下又……又找了些人回來,這些年一直隱藏在民間,不曾有任何動作。”
    秦昭瞇起眼睛:“你想做什么,造反?”
    顧長洲額頭點地,沉聲道:“報仇。”
    秦昭問:“你們做到什么程度了?”
    “您離開后,圣上將朝堂上下徹底清掃一遍,支持您的舊部大多被處死或免職,如今的朝中重臣大多是皇帝親信,無法滲透。”顧長洲頓了頓,“唯有一位。”
    “誰?”
    “大將軍,蕭越。”
    這名字忽然又觸動起腦中些許記憶,秦昭閉上眼,半晌才輕輕道:“這人戰功赫赫,手握兵權,素來與我不合。圣上登基沒多久,他就自請駐守邊關整整五年沒回過京,他現在如何了?”
    顧長洲道:“聽聞圣上一直想收回兵權,鬧得很厲害。”
    “你們聯系上他了?”
    “還沒有。”顧長洲道,“根據探子回稟,蕭將軍尚在駐地,且并無謀反的跡象,屬下不敢貿然動作。”
    “幸好沒有。”
    秦昭輕嘲一笑,沒有多做解釋,又吩咐道:“我的消息還不能透露出去,我要你用最短時間恢復情報網,小心行事,千萬別被人發覺。完成后給我一份線人名單,還有……”
    秦昭問:“你那兒有沒有功夫好、沒在外面露過面的手下?”
    顧長洲道:“您是要隨從?我這兒確有一批暗衛,自小訓練,忠心耿耿。”
    秦昭沉吟片刻,問:“會照顧孩子的有嗎?”
    顧長洲:“?”
    秦昭帶著顧長洲從院子里走出來時,景黎正抱著自家崽蹲在路邊。見秦昭出來,兩道目光不約而同抬頭看他,如出一轍,可憐得冒泡。
    景黎小聲控訴:“你好慢哦。”
    魚崽也跟著:“咿呀!”
    秦昭:“……”
    他走上前,先把小崽子抱起來,才伸手去拉景黎。后者起身時腿一軟,被秦昭摟進懷里:“當心點。”
    景黎額頭抵著秦昭肩膀,嘶嘶抽氣:“蹲太久,腿麻了……”
    秦昭無奈地搖搖頭,扶著景黎往里走。景黎這才看見跟在秦昭身后的顧長洲,下意識站直了些:“你是……”
    顧長洲目不斜視,朝他拱手行禮:“在下顧長洲,此番多有叨擾,告辭。”
    隨后就在景黎茫然的目光中轉身走了。
    景黎眨了眨眼,嘟囔道:“顧長洲……難道是顧家的顧老爺?他待人還挺客氣的,家教這么好,怎么教出了那樣的兒子?”
    秦昭沒有回答,扶著景黎進了屋。
    他把崽子放在床榻內側,扶著景黎坐下,輕輕幫他按捏雙腿。
    “嗷……輕點!”景黎疼得直冒淚花,隨口問,“顧家老爺怎么會在這里,他找你說什么?”
    “此處是他的莊子,借給知府辦宴席。”秦昭道,“沒什么事,就是閑聊兩句。”
    “為他那寶貝兒子?”
    景黎樂呵呵道:“你把顧衡教得這么好,他是該好好感謝你,最好多給漲點月錢。”
    秦昭笑起來:“好,回頭我問問他。”
    二人在屋中磨蹭一會兒,到宴廳時已經有些誤了時辰。
    宴席還沒開始,數張小案在宴廳里依次排開,眾人皆在互相走動閑聊,氣氛活絡。被邀來此的多是這次院試中成績優異的考生,家住府城的,便帶著家人親眷,而從外地來的,多是結伴同行。
    秦昭牽著景黎走進去,視線掃過一圈,沒見著熟人。
    他們鎮上此番就三個人考中的秀才,秦昭,陳彥安,嚴修。陳彥安成績倒數,自然是不會收到請柬的。而嚴修這次成績中上,不知是沒收到請柬,還是趕著回家報喜,已經離開了府城。
    宴廳正前方,知府坐于主位,顧長洲則坐在他右手邊,二人正偏頭閑聊著什么。注意到秦昭到來,知府頓住話頭,抬頭朝他們看過來。
    靠近前方的幾名文人也注意到了,紛紛看向門邊。
    越來越多人發現秦昭到來,宴廳里交談的聲音漸漸停了。無數目光中,秦昭牽著景黎走到正前方,朝知府行了一禮:“見過知府大人。”
    知府并不在意秦昭遲到,和善地笑了笑:“免禮。”
    “諸位,這位便是今年的小三元,秦昭。先前哪幾位想讓本官引薦的,還不趁這機會認識認識?”知府半開玩笑道。
    他說話絲毫沒有架子,又揚聲道:“府城能有你們這些青年才俊,是本官之幸。如今院試剛剛結束,今晚咱們不談學術,開懷暢飲,不醉不歸!”
    “開席!”
    為了展現對客人的尊重,宴席上沒有規定座位,除了最開始提了句小三元之外,知府沒有再提及任何排名。眾人各自按照喜好落座,秦昭與景黎尋了個較偏僻的桌案坐下,沒一會兒,就有侍從進來上酒上菜。
    只是那壺桂花酒剛端上來,就被秦昭放到了一邊。
    景黎:“……”
    這是當真一滴都不想讓他碰啊。
    “小氣……”景黎小聲嘟囔著,給崽子喂了口粥。
    雖然他們挑了個僻靜的座位,但抵不過找秦昭攀談的人多。一頓飯下來秦昭疲于應付人,幾乎沒吃多少東西。
    不遠處知府見了,吩咐身邊侍從:“一會兒散了宴席,另準備一份飯菜,送去秦昭院子里。”
    顧長洲聽見了這話,問:“岳兄,你當真如此看重那人?”
    “那可不,你也不看看,府城都多少年沒出過這么有才氣的學子了?”知府悠悠道,“若好好培養,這人日后的成就,可遠超你我。”
    顧長洲斂眸不答。
    知府偏頭看他,問:“他當真不是你要找的親眷?”
    “不是。”顧長洲隨口扯了個慌,“先前我見他字跡熟悉,模樣也相似,這才想單獨與他見一面。可惜,方才我已問過,他不是我要找的人。”
    知府還是納悶:“可他就在你顧府任職,你想見他,待他去你府上時不就能見到,何必非讓我弄這么一出?”
    顧長洲笑了笑:“這不是也想幫岳兄一把么?設宴三日,也好讓你多觀察此人,值不值得拉攏。”
    “我覺得值。”知府對他毫不懷疑,笑道,“方才我故意當眾介紹他,可這人不驕不躁,還依舊待人有禮。我喜歡。”
    顧長洲視線重新落到秦昭身上,點了點頭:“的確如此。”
    哪怕當初地位萬人之上,此人也從未目中無人。
    這也是為什么,就算當年得到榮親王已死的消息,仍有眾多舊部愿意回來。他們追隨的從來不是此人的地位權勢,只是他本人。
    小魚崽變成人之后體力消耗得快,睡得也比以前多,吃飽后就靠在景黎懷里揉眼睛。
    秦昭見了,偏頭道:“再等等,一會兒就帶你們回去。”
    宴席才開始沒多久,秦昭現在就走還不合適。
    景黎也明白這點,小聲道:“要不我先帶他回去吧。這里太吵,魚崽睡不著的,萬一太累直接變回原形……”
    那可就麻煩大了。
    景黎的擔憂并無道理,這小魚崽向來喜歡給他們驚喜,這結果他們可承受不起。
    這溫泉山莊是顧長洲所有,倒是不擔心有危險。秦昭尋了名侍從替他們引路,先帶景黎回院子。
    小魚崽今天玩了一天,沒多久就被景黎哄睡了。景黎靠在床邊,有一搭沒一搭拍著小崽子的背,又想起了被秦昭沒收的那壺酒。
    人大多都有逆反心理,如果不是秦昭管得這么嚴,景黎可能還對那東西沒多少興趣。
    偏偏他這樣,反倒讓景黎更想嘗一嘗,喝不到就渾身難受。
    景黎舔了舔嘴唇,心想等回去后,一定要挑個秦昭不在家的時間,偷偷去街上買點。
    他正這樣想著,忽然有人敲響了門扉:“秦夫人,知府大人說秦先生在宴席上沒吃什么東西,吩咐我們來送點飯菜。”
    景黎拉開門,看見對方手中端著的餐盤里那幾盤小菜和一壺桂花酒,眼神亮了亮。
    他的錦鯉福運終于可以歐自己了嗎?
    足足一個時辰后,秦昭才得以從宴席中脫身,回到小院。
    剛推開院門,便看見自家小夫郎趴在溫泉池邊,偏頭看著他。
    溫泉的熱氣將景黎渾身肌膚熏得微微帶粉,他支起下巴,朝秦昭傻乎乎地笑了下:“你回來啦。”
    秦昭:“……”
    這人不對勁。
    院中點著幾盞燭燈,完全不影響視物。秦昭走到池水邊,隔著濃郁的水汽看清了水底的光景。
    景黎頭發已經完全披散開,上面凝著水珠,順著側臉滑落到水里。
    再往下,什么都沒穿。
    秦昭偏過頭,看見了倒在水池邊的……一壺酒。
    喝得干干凈凈,一滴不剩。
    秦昭眸光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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