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在這里?吃飯了么?”
黑暗中,廖亞凡的眼睛亮得嚇人,方木清楚地聽到她的牙齒在互相碰撞,宛若碎冰般清脆。冷不防,廖亞凡一把抓住了方木的胳膊,方木察覺到,她在發(fā)抖。
“我們這里,天使堂……”廖亞凡的聲音如同她的身體一樣在哆嗦,“是不是要拆掉了?”
“你聽誰說的?”
“是不是?”廖亞凡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手上的力度也驟然加大,“你告訴我,你不要騙我……”
方木忽然想起下午她曾在外面的墻垛處停留片刻,扭頭去看,果真在墻垛上看到了一個大大的紅圈,里面是紅色淋漓的一個字:拆。
“你別擔心,會有辦法的。”方木已經(jīng)想不出更好的話來安慰她。然而這句話無疑已經(jīng)證實了廖亞凡的猜想,她的手一下子松下來,整個人似乎也要癱軟下去。
“快回去吧,趙大姐都等急了。”
廖亞凡的身子晃了晃,卻沒有動。方木嘆了口氣,抓起她的胳膊把她帶進了院子。廖亞凡步履輕飄,似乎失去了全身的重量,任由方木把她帶進二層小樓,一直交到趙大姐手里。
回去的路上,方木留意觀察了一下附近的房屋,觸目驚心的“拆”字隨處可見,這讓他感到自己仿佛飛馳在一條行將毀滅的路上。有人以城市的名義毀掉別人的家,盡管有補償,有新房,可是又有幾人愿意離開生活了幾十年的房子?
又有幾個天使,愿意離開溫暖的天堂?
第二十六章跟蹤
醫(yī)院的偶遇讓方木確信姜德先和譚紀之間有某種聯(lián)系,這也為他的推斷增添了幾分砝碼:迷宮殺人案、福士瑪超市殺人案和市第11中學殺人案之間是有內在聯(lián)系的。雖然第二起案件的聯(lián)系不明顯,但是第一和第三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互相認識卻是事實。當然,如果他們可以稱得上犯罪嫌疑人的話。
譚紀有不在場證明,姜德先的作案嫌疑也不明顯,但是在方木心中,這兩個人的形象在所有嫌疑對象里是最突出的。他從不懷疑自己有察覺犯罪的天賦,但是在羅家海那件事看走眼了之后,多少影響了一些自信。更何況,依據(jù)現(xiàn)有的證據(jù),很難把這兩人列為重點懷疑對象,更別提并案偵查了。
不過從目前反饋回來的信息來看,邊平關于“贖罪”的思路似乎行不通。警方對與夏黎黎關系密切人員的調查進展緩慢,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有價值的線索。這多少給方木贏得了一些空間,在他的建議下,鄭霖要求技偵部門對譚紀和姜德先的手機進行跟蹤定位。從調查結果來看,與姜德先聯(lián)系的人群中沒有發(fā)現(xiàn)可疑人物,多是親屬和訴訟當事人。與譚紀聯(lián)系的人群也差不多,沒發(fā)現(xiàn)與姜德先交叉聯(lián)系的人物,但是近一個多月以來,一個手機號碼與譚紀接觸頻繁,每天的通話少達四五次,多則十多次,其間還互通大量短信。
機主的資料很快就調查清楚。曲蕊,女,25歲,漢族,某外資企業(yè)營銷部副主管,算是個白領。從她與譚紀之間的短信內容來看,二人應該是男女戀愛關系。
鑒于姜德先當日在醫(yī)院的表現(xiàn),懷疑姜德先已經(jīng)對警方的行動有所察覺。這是一件比較頭疼的事情,因為姜德先是一名資深律師,他對警方查案的一套了如指掌,如果他有所警覺,偵查工作就很難展開。如果姜德先和譚紀確有聯(lián)系,那么相信譚紀也會有意逃避偵查,這將使案件的偵破難上加難。于是警方?jīng)Q定調整偵查策略,以秘密偵查為主,重點監(jiān)控兩個人的手機。
這種手段其實是無奈之舉,甚至可能有犯罪嫌疑人脫離控制的風險。因為姜德先和譚紀都可能使用其他的手機號碼進行單線聯(lián)系,但是在尚未掌握有力證據(jù)之前,也只能姑且為之。
然而這無奈之舉,卻有了一個小小的收獲。警方經(jīng)過幾天的監(jiān)控后,發(fā)現(xiàn)曲蕊與譚紀之間的聯(lián)系突然中斷,從中斷的日期來看,恰好是方木和鄭霖在醫(yī)院看到他們之后的第二天。這不得不讓方木產(chǎn)生了一個懷疑:如果曲蕊與譚紀僅僅是戀愛關系,與案件無關的話,譚紀大可不必與之中斷聯(lián)系。也就是說,曲蕊也可能有作案嫌疑!
邊平提醒方木,也許是二人恰好在當時中斷了戀愛關系,畢竟對當今的男女而言,分分合合是常有的事情。方木特意安排了幾次對曲蕊的跟蹤,前幾次跟蹤都沒有什么收獲,跟蹤到第五天的時候,恰逢一個周末。曲蕊下班后打車去了一家大型商場,在女式內衣區(qū)挑選內衣時,男偵查員怕自己跟進內衣區(qū)太醒目,容易暴露,遂要求更換女偵查員,就在交接的時候,曲蕊卻消失在監(jiān)控范圍內,手機也關閉了。失去目標后,方木還不死心,又派人在曲蕊家樓下化裝成保潔人員蹲守,守候三天后,終于在曲蕊家的一個垃圾袋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被撕碎的用餐小票。從點餐的數(shù)量來看,消費者肯定不是曲蕊一個人。方木拿著譚紀的照片去了那家餐廳,一名服務員證實當日確實是譚紀和曲蕊在餐廳里吃過飯。
這說明譚紀和曲蕊仍然保持著聯(lián)系,而且已經(jīng)對警方的行動有所警覺。由此看來,曲蕊也與案件脫不了干系!
這案子越來越有意思了。
下雪了。這是這個北方城市入冬后的第一場雪,不大,僅能給路面覆蓋上薄薄的一層白色。而當車輛駛過,那剛剛留存沒多久的潔白又蕩然無存。雪花被車輪卷起,混雜了塵土后面目全非地落下,變得與路面一個顏色,漸漸消融。
羅家海靜靜地看著窗外,雙眼無神。
沈湘說她出生在一個下雪的日子里,所以一生鐘愛白色。方警官說得對,喜歡白色的人往往向往純潔,沈湘就是這樣一個人,好像窗外飄灑的雪花,美好又脆弱,小小的污垢都能讓她毀滅。
為什么有人忍心碾過那潔白平整的雪地?
為什么有人忍心傷害那單純可愛的女孩?
羅家海的拳頭漸漸攥緊,每次想到這些,他都會感到痛徹心扉,隨之而來的就是刻骨的恨。都是那個人!都是他毀了自己和沈湘!
羅家海很后悔答應Z先生把自己的事情往后拖一拖。他每天焦躁不安地在這間屋子里走來走去,感覺胸中的仇恨好像一個膨脹的氣球,它每分每秒都在脹大,壓得他無法呼吸!每次離開這里,前往那間路邊小店的時候,他都會感到稍稍放松。可是看到Q小姐和J先生如釋重負的表情和大仇得了的暢快時,他又感到迫不及待。為沈湘復仇是他留下來―――甚至是活在這個世上的唯一理由,可是這一天,何時能來到呢?
門忽然被敲響了,長短規(guī)律的敲門聲讓羅家海剛剛提起的心又落了回去。應該是T先生來送吃的東西。
羅家海打開門,門口站著的卻是Z先生。Z先生看他愣著,微笑著努努嘴,示意他快點讓自己進去,好把門關好。
“T怎么沒來?”羅家海看著Z先生把手里的兩大包東西放在餐桌上,有些不安地問道。
“他短期內不能再來了。”Z先生皺著眉頭,隨手拿起一條煙扔給羅家海,“聽T說,你學會抽煙了?”
羅家海接過煙,眼睛始終盯著Z先生,“出什么事了?”
“警察可能盯上他了。”Z先生略略沉吟了一下,“這家伙在和Q談戀愛,搞不好連Q都不安全了。”
“J先生呢?”羅家海馬上問道。
“他也一樣。”Z先生的眉頭皺得更緊,“上一次的行動,我們有太多考慮不周的地方。”
“那怎么辦?”
“沒事。警察手里沒有證據(jù),也不能把他們怎么樣,只是以后要更小心些了。”
羅家海沉默了一會,問道:“你們……也幫助過T先生么?”
“是的。”Z先生看看羅家海,“你知道,我們這些人,包括你,都是‘教化場’的受害者。”
“那他……是怎么回事?”
“我就知道你要問這個。”Z先生笑笑,從衣袋里摸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點燃,“十幾年前,T還只是個小孩子,天真爛漫,跟別的小孩沒什么不同。有一天,他在放學回家的路上,遇到一個男人,他說他是T的爸爸的同事,還直接叫出了T的名字。他問T想不想跟他一起去看武打片,T很高興地答應了。隨后,男子帶T去了一家電影院,還給T買了一瓶汽水,可是T喝了汽水后就睡著了,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塞在了座位底下,他拼命爬出來,發(fā)現(xiàn)整個電影院已經(jīng)空無一人。你可以想象,在漆黑一片的電影院里,一個小孩子該多么害怕。他叫,他喊,卻沒有人回應。他哭著,摸索著東奔西走,卻只是一次次撞在那些冷冰冰的椅子上。就這樣,直到第二天,進場的觀眾才發(fā)現(xiàn)了昏迷不醒的T。”“后來呢?”
“T的父母當晚就報警了,可是在T的父親的同事中沒發(fā)現(xiàn)那個人。T在家休息了半個月,身體恢復了,可是他從此卻失去了一樣東西―――方向感。”
“方向感?”
“對。”Z先生的表情凝重,“T再也無法分清左右和東南西北。讀書的時候他需要父母送他上下學,否則連家都找不到。上大學以后沒法參加軍訓,因為訓練隊列的時候他就亂轉一氣,曾被教官訓斥,同學也認為他有意破壞集體榮譽。大學四年,他只能跟著別人上課、吃飯、回宿舍、上廁所,否則就會在校園里迷路。工作后,只能選擇最不需要方向感的職業(yè)―――文字編輯,而且只能打車上下班,萬一司機不熟悉公司所在的地點,就只能拉著他在市區(qū)里一圈一圈地繞。”
“天啊,這可怎么活下去啊?”羅家海聽得目瞪口呆,“后來呢,你們也找到那個人了?”
“找到了。”
“然后……也殺了他?”
“當然。”Z先生輕松地說,面露自得之色,“我們設計了一個很完美的計劃。我們把那個人綁到了店里,身上綁好電線,把店里布置成毫無光線的密室狀態(tài)。然后把紅外攝像裝置連接在電腦上對準他。我們還做了一個遙控觸發(fā)裝置,讓T帶著它去了一家網(wǎng)吧。通過網(wǎng)絡,T可以在網(wǎng)吧的包廂里看到密室里的情況,還可以通過語音跟那家伙對話,當然,更可以用那個遙控裝置讓他嘗嘗電擊的滋味。”
“哦……”羅家海恍然大悟,“這也是一個不在場證明,對么?”
“是啊。”Z先生嘿嘿一笑,“T這家伙很聰明,自作主張地即興表演了一場大鬧網(wǎng)吧的戲,讓那里的服務員都記住了他。”
“尸體呢?怎么處理的?”
“我們把它扔進了一個迷宮。”
“迷宮?”
“對。那是T經(jīng)常光顧的一個地方,他還給我們畫了一張詳細的地圖。說來也奇怪,這小子在迷宮里反而如魚得水。看來能走出迷宮的只有兩類人:方向感特強的人和壓根就沒有方向感的人。哈哈。”
“可是,為什么要把尸體扔在迷宮里呢?”
“誰知道?”Z先生聳聳肩,“你也知道,每次我們結束的時候,都是由主角自己選擇謝幕的地點。我想,T一定非常仇恨那個人,要讓他死后也找不到方向,呵呵。”
羅家海不說話了,低著頭想心事。Z看看他,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L,跟你說這些,希望能讓你相信我們一定會安全、徹底地幫你給沈湘報仇。”
“嗯。”
“等到你做主角的時候,一切都聽你安排。”Z先生頓了一下,“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之下。”
“好的。”羅家海把手按在Z先生的手上,“謝謝大家。”
“那我先走了。”Z先生看看手表,“你也早點休息。”
起身的時候,羅家海注意到Z先生似乎把什么東西塞進了自己的口袋,定睛去看,好像是他剛剛吸過的煙頭。送他出去,又關好大門后,羅家海突然意識到,Z先生從進門到離去,始終沒有摘下他的手套。
一上班,方木就被叫到了邊平的辦公室。邊平陰著臉,問他最近都干什么了。方木有些納悶,說我還能干什么啊,查案唄。
“那為什么有人舉報你濫用警械?”邊平指指桌上的一張紙,“都告到廳里了,廳長讓我問問你怎么回事。”
方木立刻就知道是因為天使堂的事情,他沒有解釋,直接把手機里的視頻放給邊平看。邊平反復看了兩遍,臉色稍有緩和,指示方木把這段視頻刻錄成光碟,好拿給廳長交差。交代完了,邊平又像想起來什么似的問方木:“你怎么會在那里?”
方木簡單解釋了一下,邊平聽后沉默了一會,開口說道:“你先把手頭的工作做好。拆遷的事情,涉及的利益方太多,輕易別往里攪和。”正說著話,桌上的電話響了。
邊平一邊沖方木指指茶幾上的煙盒,一邊接聽電話,剛說了幾句,臉色就變了,那是一種混合著喜悅和詫異的復雜表情。方木看在眼里,心頭的疑惑漸多,邊平放下聽筒卻不說話,坐在椅子上好像在運氣。
“你小子這下可以大顯身手了。”邊平終于開口了,“還記得那個玩具熊里面的頭發(fā)么?是羅家海的。”
第二十七章H先生的故事
我的職業(yè)相信大家也都知道,我是一個貨車司機。我的文化不高,跟你們比起來,我算是一個粗人。過去我覺得只有那些酸了巴唧的知識分子才會有心理疾病,現(xiàn)在看起來,任何人的腦袋都會出問題。
那件事發(fā)生在兩年前,當時,我結婚還不到三年的時間。我妻子跟我一樣,都沒什么文化,但是也溫柔善良。我們的日子雖然不寬裕,但是也其樂融融,當時,我們打算要個孩子,我也在公司里拼命干活,希望能給她們娘倆好日子過。
6月份的一天早上,我突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剛一接通,手機里就傳來一個歇斯底里的聲音:“你在哪兒呢?快來芙蓉小區(qū)!快來!!”
我有些莫名其妙,急忙問他:“你是誰啊?”
“我是陳冰她老公,陳冰她……她跳樓自殺了!!”說罷,電話就掛斷了。
我嚇了一跳,再回撥過去,對方的手機已經(jīng)無法接通。我想了想,決定開車去芙蓉小區(qū)看看。一路上,我拼命回憶陳冰這個名字,終于想起她是我的初中同學。可是我們畢業(yè)后就再沒有見過面,平時也素無瓜葛,她丈夫怎么會有我的手機號碼?又為什么在這個時候首先打電話給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