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沒有……不,有事。”楊學武咽了一口唾沫,仿佛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道,“我知道我現在說這個很不合適,但是――你跟米楠在一起吧。”
方木的眉毛跳了一下,隨即平靜地問道:“為什么?”
“那天,你那么急著叫我去救米楠,我就知道,你非常愛她。”楊學武言辭懇切,表情卻很復雜,似乎這些話讓他很痛苦,“亞凡是個好姑娘,可是,她已經不在了。你和米楠彼此相愛,沒有理由不在一起。她……因為亞凡的事情……她很難過。如果你可以……她會好受許多……”
“別說了。”方木飛快地打斷他的話,“米楠想要的,我現在給不了,將來也給不了。”
隨即,他拉開楊學武的手,盯著他的眼睛,輕輕地說道:“但是你能給她,只要你耐心些,你和她,都會得到幸福。”
楊學武瞠目結舌地看著方木,似乎對他的話難以置信。半晌,才結結巴巴地問道:“你說的……是心里話?”
方木沒有回答,拍了拍他的肩膀,繞過他,向電梯走去。
直到他消失在緩緩閉合的電梯門后,楊學武依舊怔怔地看著方木的背影,臉上的表情有震驚,有喜悅,更有深深的疑惑。
突然,旁邊的茶水間悄然開啟,米楠慢慢地走了出來。她死死地握著手里的杯子,滾燙的開水隨著她的劇烈顫抖潑灑出來,流到手上立刻留下紅紅的印記。米楠仿佛感覺不到似的,只是盯著電梯,以及液晶顯示屏上不斷變小的數字。
第二天清晨。
方木早早地洗漱完畢,穿戴整齊后,他在屋子里慢慢地踱步。在每一個角落里,他都要停下來,四處環視,似乎想把這間屋子里的一切都牢牢記住。
隨即,他拿出錢包,清點了一下現金之后,把工資卡放在餐桌上。然后,他坐下,從包里拿出手槍和子彈,擺在桌面上。
手槍經過非常精心的保養,散發著鋼鐵和槍油以及硝煙的混合味道。方木拿起槍反復端詳著,看槍身在清晨的陽光下發出幽藍的光芒。
“拜托你了。”方木喃喃地說道。然后,他打開彈倉,反復查看著,感覺滿意后,他拆開一盒子彈,把子彈逐顆壓進彈倉。把彈倉推回槍身,他拿起槍,掂掂分量,又把槍套穿在腰間,把手槍插進去,扣好搭扣。
做完這一切,方木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拿起手機。
星巴克咖啡廳里。邰偉丟下一本雜志,不耐煩地看看手表。
方木約見他,邰偉并不感到奇怪,奇怪的是為什么會約在這個地方。四周都是談情說愛的情侶和拿著筆記本電腦獨自上網的年輕人。有什么事不能在局里說么?
有幾個人不住地向這邊看來,似乎認出他就是那個“當街逞兇”的公安分局長。邰偉暗罵一聲,重新拿起雜志擋住臉。
媽的,老子現在是新聞人物了。邰偉悻悻地想到。
估計這就是方木約見他的原因。看到那個在網絡上瘋狂流轉的視頻后,邰偉的第一個反應是憤怒和委屈,第二個反應就是:機會來了。
對于自己很可能成為“城市之光”的目標這件事,邰偉并不感到害怕,相反,還有些興奮。他并不像那些羸弱的被害人,而是一個訓練有素、作戰經驗豐富的刑警。如果“城市之光”敢對他下手,他有相當的把握制服對方,將其繩之以法。
破案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可以幫最好的朋友報仇雪恨。
正想著,放在桌面的手機突然發出一聲輕響,是一條短信。邰偉拿起來,查看之后,臉上卻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
這時,方木走進了咖啡廳。邰偉很快就看到了他,沖他揮揮手。方木看了他一眼,卻并沒有立刻過來,而是抬起頭四下掃視著,似乎在尋找什么。
找到他想要的東西之后,方木慢慢地走到邰偉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邰偉的表情略顯驚訝,他朝身邊的座位指指,示意方木坐下。
“找我什么事?”
方木既不回答,也不動,只是默默地盯著他。
邰偉哭笑不得,更感到莫名其妙:“你小子這是干嗎啊,跟我演啞劇呢?”
方木還是不說話,眼神卻變得越發復雜。
邰偉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眉頭也皺了起來。對視了足足半分鐘后,邰偉的表情突然一松,難以察覺地點了點頭。
幾乎是同時,方木拔出手槍,扳下擊錘,對準邰偉扣動了扳機。
“砰!”
槍聲讓咖啡廳里瞬間安靜,緊接著,尖叫聲四起。
邰偉以手捂胸,仿佛被重錘擊中一般,仰面跌倒下去。咖啡桌也隨之翻倒,一杯咖啡落在地上,瞬間就綻開一朵褐色的花朵。
方木把槍扔在邰偉身上,轉身,抬頭望向墻角。那里,是一架小小的視頻監控探頭。
第二十六章熄滅
他的臉棱角分明,即使在略顯模糊的視頻畫面中,也能看出他牙關緊咬,臉頰上凸起的肌肉分外清晰。
江亞怔怔地看著顯示器,良久,慢慢地抬起手,將視頻窗口的進度條拖到起點。
方木站著面對邰偉。拔槍。開槍。邰偉仰面倒地。咖啡廳內的顧客四散奔逃。方木轉身面對視頻監控器。
江亞一遍遍地播放著這段只有幾十秒鐘的視頻,畫面中的方木也滑稽地不斷重復著拔槍、開槍和轉身的動作。最后,定格在視頻末尾。
方木盯著視頻監控探頭,也盯著坐在顯示器后面的江亞。他臉上的眼鏡片略有反光,但從雙眼中暴射而出的銳利寒光仍然將江亞徹底穿透。
江亞顫抖了一下。是的,他暴露在視頻監控之下,就是為了讓自己看到。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老板,我已經叫了兩次續杯了。”一個中年男人端著空咖啡杯走過來,不滿地說道,“怎么回事啊?”
江亞猛地轉過頭來,似乎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只是直勾勾地盯著他。
中年男人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倒退兩步。
江亞回過神來,臉上依舊冷若冰霜。他掃了中年男人一眼,突然清清嗓子,沖店堂里的客人喊道:“不好意思,閉店了。”
在一片抱怨和責難聲中,“LostinParadise”咖啡吧里很快空無一人。江亞粗手重腳地收拾起杯盤碟碗,統統扔進水槽里。然后,他走到門旁,把卷簾門拉了下來。在與外面的世界徹底隔絕的一瞬間,江亞看到不遠處的街角,有兩個叼著香煙的男人一閃而過。
江亞撇起嘴,冷冷地笑了一下。下次遇到這些監視的警察,要不要送過去幾份點心呢?
拉好厚絨布窗簾后,江亞沒有像平常一樣仔細檢查店堂,只是草草環視一圈之后,就快步登上了閣樓。
閣樓的餐桌上,亂七八糟地擺放著各種資料,有槍械的結構和使用說明,也有鐵東區的地圖,擺在最上面的,是邰偉的照片。
江亞徑直走過餐桌,打開床頭的筆記本電腦,找到剛才瀏覽過的視頻網站,把那段視頻又看了一遍。
這一次,他調大了音量,那聲槍響在閣樓里久久回蕩。
江亞靜靜地坐了一會兒,點燃了一支香煙,眼睛不時掃向顯示器上的網頁,表情復雜。猶豫了一會兒之后,他還是回到電腦前,瀏覽視頻下方的評論頁面。只看了幾行,他的眼睛就一下子瞪大了。
“‘城市之光’現身!”
江亞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他連連按動著鼠標,迅速查看著所有評論。果真,類似的評論越來越多。
“‘城市之光’原來是個警察!”
“怪不得這么強,原來是條子……”
“都露臉了,還有下次么?”
……
江亞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臉色也慢慢漲紅。突然,他甩掉煙頭,飛快地在評論欄里敲下幾個字:他不是“城市之光”!然而,鼠標的箭頭在“發表”按鈕上停了許久,最后,他又逐個刪掉了那些字。
混蛋!這些混蛋!
那個羸弱的警察怎么可能是“城市之光”?這個城市的裁判之神是我!我才是“城市之光”!
他煩躁地站起身來,似乎胸口被一塊大石頭堵住,沉甸甸地喘不過氣來。連抽了兩支煙,又在閣樓里踱了十幾個來回之后,江亞的情緒終于漸漸平復。他走到餐桌旁,隨手拿起一張邰偉的照片,上下端詳著。
幾天來,他已經把這個叫邰偉的警察的底細摸得清清楚楚,對他的身高、體重、居住地和工作地的環境、路線、手機號碼、作息規律都了如指掌。他甚至已經制定了幾套“報應方案”,只待時機成熟后就下手。然而,星巴克咖啡廳里的一聲槍響讓這些都變成了無用功。最讓他接受不了的,是這個城市的愚蠢市民們,居然認為方木就是“城市之光”!
原來他所說的“熄滅”,居然是這個意思。
方木,你在奪走了魏巍之后,連這個名字也要奪走么?
你想用這種方式,讓我從萬眾矚目的神,墮落成循規蹈矩、唯唯諾諾的小老板么?
你想讓這個城市的人忘記我,記住你么?
你想把那些完美的、足以寫進犯罪史的“報應儀式”,統統歸結到你的名下么?
江亞突然出手,把桌面上的東西都掃到地上,一大沓打印紙隨著他的動作飛揚起來,又緩緩飄落在閣樓的地板上。
江亞喘著粗氣,回頭盯著床頭旁邊的筆記本電腦。視頻畫面里,方木冷冷地看著他,嘴邊似乎多了一絲嘲諷的笑意。
你等著我,用不了多久,我就會讓這個城市知道,誰才是“城市之光”!
12月9日,C市寬城區太原北街49-4號發生一起槍擊案。被害人被送往附近醫院搶救,行兇者逃去無蹤。警方迅速趕到后,對現場進行了詳細勘查并提取痕跡若干。案發地點是一家星巴克咖啡廳,店內的視頻監控系統完整地記錄了整個案發過程。當天下午,就有好事者將該視頻錄像上傳至網絡。短短幾個小時內,幾十萬網民已經通過觀看這段視頻了解此案。
12月10日,案發第二天,警方在巨大壓力下召開新聞發布會,向媒體通報了部分案情。警方證實,被害人為C市公安局鐵東分局副局長邰偉,兇器為一支警用九二式轉輪手槍。邰偉胸部中槍,送醫急救后陷入深度昏迷,尚未脫離生命危險。經追查警槍來源,并對現場提取到的監控錄像進行比對,確定犯罪嫌疑人為省公安廳犯罪心理研究室的方木。
警方已將方木的照片及相關特征下發至各分局及派出所,全城抓捕。
通緝令一出,C市嘩然。
更慌亂的,是“城市之光”系列殺人案專案組及省公安廳。
專案組負責人及方木的頂頭上司邊平先后被省廳領導叫去問話。一個警察在大庭廣眾之下槍殺另一個警察,這是不能再大的丑聞。警方最初有意隱瞞,然而,案發現場的視頻監控錄像被上傳至網絡后,任何掩飾行為都只會招致更嚴厲的責難。
只不過,稍稍了解案情的人都清楚,方木肯定不是“城市之光”。至于他槍殺邰偉,更是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兩人相識近十年,即便不能說是親如手足,也是曾并肩作戰的戰友。方木拿到槍之后,沒有選擇去干掉江亞,卻槍殺很可能成為江亞的目標的邰偉,難道他瘋了么?
只有一個人知道,方木沒有瘋。
米楠在得知此事后,馬上去找分局長,卻被告知分局長及楊學武等人已經被緊急召往省公安廳。米楠沒有停留,徑直趕往省公安廳。讓她沒想到的是,自己又撲了一個空。
據知情人介紹,邰偉在昏迷中曾有過短暫清醒,口中含混不清地念叨著邊平的名字。邊平得知后,立刻中斷和省廳領導的談話,馬上來到邰偉就醫的市公安醫院。
米楠馬不停蹄地來到市公安醫院。醫院里已聚集了大量警務人員和新聞媒體。在場的同事告訴米楠,分局長和邊平正在邰偉的病房里,并囑咐任何人不得進入。
“我必須要立刻見到分局長和邊處長。”米楠焦急地對把守在病房外面的警察說道,“方木肯定不是真正的兇手,他開槍是有原因的……”
說著,她就要往病房里闖,卻被一臉鐵青的警察推了回來。
“我們接到命令,任何人不得進入――你是自己人,別讓我們為難。”
幾近失控的米楠又要硬闖,卻感到手臂被人牢牢拽住。她下意識地回頭一看,是楊學武。
“學武?你來得正好。”米楠像看到救星似的,拼命地拉著他,“快!我們一起去找分局長他們,你是和方木最后見面的人,你了解他,你一定知道,他不會殺邰偉的……”
楊學武被米楠拽得連連搖晃,臉上卻只是報以苦笑。方木槍殺邰偉的事情,同樣讓他感到震驚。然而,現在回想起來,方木在走廊里和他的那段對話,與其說是表明心跡,不如說是臨終遺言。換句話來說,方木在拿到槍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殺人的準備。
楊學武沒想到的是,方木要殺的,居然是邰偉。
兩個人在原地無聲地撕扯著,幾米開外,就是那扇緊閉的病房。病房里,是分局長、邊平和昏迷不醒的邰偉。然而,那里并不安靜,激烈的爭吵聲依稀可辨。突然,一個聲音驟然提高了音量,聽上去,似乎是邊平。
“事到如今,我知道你不能再相信方木。但是,請你相信我,好么?”邊平的聲音里帶著祈求,卻有不容動搖的堅決,“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就行!”
話音剛落,病房里就陷入一片死寂。足足十分鐘之后,分局長和邊平一前一后地走出病房。
見他們二人出來,早已等候多時的記者們蜂擁而上,閃光燈咔嚓咔嚓地閃個不停,十幾只話筒也伸到了他們面前。
“案情有新進展么?”
“邰局長的情況如何,何時能清醒?”
“請問方木殺人的動機是什么?”
“警方認為是否有必要再次嚴格管理槍械使用?”
……
分局長和邊平對視了一眼。邊平點點頭,分局長則重新面向話筒和攝像機,面無表情地說道:“剛才,醫生告訴我們,邰偉局長已經被確診為腦死亡。其他的,無可奉告。”
說罷,他就推開面前的記者,頭也不回地向前走。邊平緊隨其后。剛走出幾步,就聽到身后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
“頭兒!”
分局長和邊平扭過頭去,看見淚流滿面的米楠被楊學武死死地拽住,正不斷掙扎著。
“去找找他,求求你們,找到他,別讓他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