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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姑娘們仍然集合議事。有報說唐家遣人過來了,還帶了些錦鍛衣料來。賀大太太忙叫迎進來。
    進來婆子給賀大太太見了禮,叫了一聲抬進來，便有幾個媳婦子抬了好幾匹顏色鮮艷錦鍛過來。
    那婆子道：“是家里老太太,想各位小姐們了,打發老奴送來給各位外孫女兒們做衣裳。”
    賀大太太笑道：“勞動媽媽了。”又對姐妹們笑道,“托你外祖母福，這下你們可都有衣裳穿了。”
    大家便一齊說著：“謝謝外祖母掛念。”
    那婆子又指著一匹粉紅牽金線繡暗花緞子來道：“老太太特意交代，讓這個料子給五小姐明璇多做一套呢。”然后笑著問道：“不知哪位是五小姐呢？”
    明璇小姐昨夜整晚睡不著，心情激蕩想入非非,久久不能平靜。如今聽到還專門給自己多做一套衣服，心里美滋滋。想著琦哥哥果然回去了還想著自己呢,一套衣服而已,還這么巴巴地讓人轉程送過來，不過，要是他親自送過來就好了。
    想著，忙上前了一步。
    那婆子笑著看了她一眼，轉頭對賀大太太道：“老太太還專門讓老奴送了瓶藥油過來給五小姐，囑小姐好生將養著。老太太還讓老奴親眼看一看小姐胳膊上情形，好回去稟告呢。”
    賀大太太聽了微微點頭。
    明璇聽了，一時只恨為何只是衣裳被挑破，偏胳膊上沒傷沒痛呢，若胳膊上留有印子，只怕五表哥還會不時送東西過來慰問呢。
    她想著，邊用另一手輕輕搭胳膊傷處，裝著輕撫樣子，便乘機狠狠抓擰了一把。可那死婆子偏見了賀大太太點頭也不趕緊瞧她，只拉著她手說了些老太太交待詢問這樣那樣，半天才撩袖起來看，結果胳膊上沒青沒紅，只白痛了一回。
    正懊惱，那婆子道：“五小姐身體安好無損，我家五少爺也可以放心了。”聽到果然是五表哥擔心著她，明璇被瞬間治愈，又滿滿都是開心。
    只是，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琦哥哥呀？
    送走了唐家婆子，又迎來了賀家婆子。真，滿面黑紅褶子，也不分個縱橫地布著，皺跟核桃殼似。賀家低等仆婦里，都找不出這樣人物。
    這所謂賀家婆子，其實不是下人。這位是真正遠西北老賀家本家媳婦，真正身份是賀二太太。
    這賀二太太風塵撲撲，腳上鞋被灰塵埋都看不清了顏色了。身上外罩衣裳大概是剛剛臨時換上，滿身凌亂褶子，只里面襯衣，也不知多少日沒換了，那領子，已經黑乎乎硬橛橛樣子。偶一抬袖，里衣袖子露出來，也是一圈凌亂黑。
    賀大太太也有些意外，她從來沒見過這些老家親戚，只不過接到過三兩封老家寄來請安信，知道有這么個人罷了。想到明琪明年出嫁，要老家那里安置，所以才去信客氣了幾句，讓這位妯娌到時幫襯著些，前些日子剛接到這位滿口答應信，怎么忽然又上門來了。
    賀二太太縮著脖子躬著腰，大氣都不敢出樣子，大概被賀家氣派嚇著了，偷掃了一眼，滿屋子都是花兒一樣人物，也不敢多看，知道正中坐著那個氣派高貴婦人便是賀大太太了，腿一軟差點就跪下去，被旁邊通報婆子一把拉著了。才想起這雖是官家太太，倒也不用跪。她堆起滿臉諂媚笑，深呼吸幾聲努力了一會兒，也沒敢把嫂子兩個字叫出口，拿捏著腔調福了身叫了聲“太太。”
    賀大太太嗯了一聲，微皺著眉看著她問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兒？”
    “沒有沒有，啥事兒都沒出，家里好著呢。只是想著多年不見，也該上門來問聲好，也跟太太合計合計大姑娘事兒具體該怎么辦才好。”
    賀大太太一聽，便沒什么興致跟她客氣，只噢了一聲，便吩咐旁邊婆子道：“把二太太領下去梳洗衣，吩咐廚房安排飯食，然后你看著安置個地方先住下，等二太太歇息好了，跟二太太聊一聊看有什么事情沒有。”
    然后對二太太道：“你先下去歇息，我這里正有事忙著，得了空便去瞧你。”
    二太太就松一大口氣，連連點著頭，轉身跟著婆子往外走，走了四五步忽然又想到什么，忙轉身叫到：“太太，太太，我帶了你侄兒來，外面侯著呢，求太太看看你侄兒吧，可上進一孩子呢，求太太照應照應，給你侄兒好歹安排個差使做也好啊。”說著就想跪下來，旁邊婆子忙又拉著。
    這就是了，賀大太太微微一挑眉。
    嘴上卻只道：“既如此，一道領去梳洗吧，先吃飽飯要緊。”于是婆子便上來拉著賀二太太，笑道：“二太太隨老奴去吧，歇息完再說也一樣，太太這會兒正忙著緊要事兒呢。”
    短暫本家會面，眾女連個招呼都不曾打，就這樣結束了。
    明玫一直就奇怪，賀正宏老爺不過兄弟一人而已，為什么賀大太太還要加個“大”字呢，原來老家還有這么個二。
    原來當初賀老太爺西升之后，賀老太太帶子女回老家去，后憋了滿肚子氣灰頭土臉回京城，吃了不少年苦。
    吃苦倒不怕，反正沒人看見，一輩子要面子賀老太太十分皆意人前丟臉。那時候，奚落她利索給力捅心，就是幾個堂妯娌。于是這些個堂妯娌小輩，統統不她待見之列。
    賀老太太當初就表示，看不起我是吧，老子就是要飯也繞過你們這些人門前，以后窮也罷死也罷，總不與你們相干。所謂一刀兩斷，再不親戚了。這些年，她果然不跟老家那伙子人來往。
    但老一輩兒恩怨畢竟過去了，那些人或老了或死了，說過話哪還跟你作數呀。這些年眼見賀正宏出息了，自然有些腦子靈光不記前嫌厚著臉皮求上來了。
    當然這些人中，主要有兩部分，一種覺得自己如今尚年幼所以與往事無干，一種覺得自己是清白，當年并沒有實際參與到對付賀家母子正面對決中去。于是這些人便到賀正宏面前來求罩。
    賀正宏這點隨他娘，畢竟當初一塊遭遇了老家那伙子極品親戚，甚至比她娘還煩恨那些人。所以對這些人從來不客氣。
    認識記得，挑出他當年行徑罵回去。
    沒欺負么？也沒相幫啊，那我為何現要幫你啊。
    要么，你誰呀，不認識，你爹誰呀，不認識
    到賀大太太這兒，唐家大族世家，多是旁支窮親戚登門打秋風，所以對此倒不以為意。賀大太太很有家族觀念：現今這世道，講究個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人丁興旺，枝繁葉茂。如今賀老爺出息了，不扶持族人是會被詬病。
    畢竟她也沒有實際感受過被奚落謾罵推搡驅趕扔雜草葉到頭上感覺。所以賀大太太雖不交好這些人，卻也沒有賀家母子那么絕對。因些當初收到老家來信，也回過一兩回那么幾句話。平時也愿意讓人稱她為大太太，也是表示賀家族人繁盛意思。
    本來也只不咸不淡此微聯系，那些老家人一向覺得，如果賀正宏靠不上，靠別人是不靠譜，哪怕是他媳婦。可是沒想到啊，賀家竟然要從老家發嫁女兒，賀大太太竟然來信相托。這么好機會，不知道抓著那就是個真瓜。
    雖然賀大太太就是純客氣，賀二家也不是看不出來，但她愿意沒看出來啊，賀二太太選擇忽略，只對著信激動什么似，忙忙寫了回信滿口答應。讓他們幫忙安排出嫁事宜呀，這是多大交托呀，賀二家里連夜召開了家庭回議，后一致決定，應該親自進京，當面商榷，一來把此事兒辦好，二來務必把兩家關系給整瓷實了，還有帶兒子出去見見世面，沒準從此飛黃騰達也不一定總之，機會來之不易，入京之事十分必要。
    那賀二太太被婆子半扶半拽著往外走，一邊尤叫道：“真是個好孩子呀，又聽話又懂事，太太呀，讓他來給你磕個頭啊”
    賀二太太剛出去沒多會兒，冷婆子進來了，附大太太耳邊悄聲道：“太太，三姨娘娘家母親帶著她姐姐女兒來了，如今我家里呢，求著我婆婆去給老太太通傳，好讓她們奶孫進府來給老太太磕頭。我婆婆被纏磨得沒法，讓我悄悄來請太太示下。”
    冷婆子婆婆，就是當初從西北跟過來老家人之一，如今早已養老家。那三姨娘老娘，就是老太太親表姐，認識冷家老婆婆，因此堵上門去就不罷休。
    這老表姐當初賣女而去，如今再來求，只怕仍是沒好事兒。
    大太太被撩心煩，啪一聲把手上簿子扔到桌面上，道：“那是個潑皮沒臉老貨，不讓見她堵門跪哭把戲也做出來。隨她！”
    冷婆子答應一聲，小心地退出去……
    熙和堂里，老表姐正跪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聲情并茂地訴說著凄苦艱難：“自從家里出過事兒后，這些年一直不順。原先想靠著先前人脈做生意，東拼西借湊了些本錢，結果路上貨被搶了，欠了一屁股債。老老實實種田吧，家里沒有成年勞力。招那上門女婿，見天兒不肯干活，只說當初招他說是來享福，結果落了個這破落日子，還讓自己被世人嘲罵，連累家里也被人指脊梁骨笑話。鬧騰著諸事不管，只管自己吃好喝好，稍有不順，就要帶著孩子回本家認祖歸宗去，說這苦日子有什么過頭兒。”
    “家里這些年，靠著大妞兒一個，耕耕種種，侍弄著一大家子人。只苦了大妞，那么金尊玉貴養大孩子，現跟我這老臉一樣黑瘦皺巴了。本來好好種田雖苦些，也不至于過不下去，可不知道招惹了誰，這些年不是被偷就是被搶。今年就是這樣，才入秋打了糧，只留了勉強夠糊口一點兒，其它全賣了，卻不知被那個死爹死娘，一下子全偷了個精光，弄得連過冬棉衣都添置不上。又有往年債主來催逼，把留下口糧也給抵債強拉走了。若不是鄰里接濟些，只怕餓死凍死了也有可能如今東家西家借點糧糊口，可連明春種子哪兒還沒著落呢。女婿一天到晚叫嚷著要賣地，賣了地帶著錢回老家去，可這賣了地我們娘兒們就一點兒指望也沒有了，真只能喝西北風去了”
    哭著推推身邊那女子，那女子便連磕了幾個頭，道：“請姨奶奶可憐可憐吧，實是過不下去日子”女孩兒說著，不知道是委屈還是羞赧，貝齒咬著嘴唇兒，滿臉通紅，淚水成行地滴落，卻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女孩十四五歲模樣，是老表姐大女兒小女兒。長身量高挑勻稱，凸翹有致，大眼睛盛滿了淚水，一副楚楚可憐模樣，那白晰皮膚和她身邊糙黑干瘦奶奶艱直象是兩個世界里人。
    賀老太太看著蜷伏自己腳下表姐，心里五味雜陳。
    第二次，這是第二次這個表姐匍匐她腳下哭了。
    賀老太太深覺痛。
    只是看著一起長大姐妹，雖然從小就愛攀比，雖然后來讓她吃了苦頭，但如今，她垂垂老矣，看她一個老嫗還不遠千里地過來，求自己給口飯吃，為自己子孫給她下跪磕頭，賀老太太痛之余，又止不住地心酸。
    當初她為了找兒子，也想給這表姐磕頭來著，可她到底沒有磕著，而她，卻磕實。
    這些年，也夠了了。
    老表姐看老妹面有不忍，知道有門兒，繼續哭道：“我想來想去沒有法子，只有想著表妹慈善，這些年二丫頭才得以府里過安逸，不得已才腆著臉再求來，也不求別，只求讓三妞兒能留下來，象二丫頭那樣有點體面日子過，也是我這做人祖母一片心了。妹妹你行行好，就讓三妞兒留府里吧。府里丫頭仆婦那么多，定不會意多這么一個人來。府里幾個哥兒都到了該知人事年紀，房里卻都還沒有個正經姨娘侍侯。不是我夸，三妞兒是會照應侍侯人，真是周到又細心，全家乃至街坊鄰居再沒有不夸。若不是個好我也不敢往妹妹這兒領。妹妹只管看看二丫頭就知道了，這些年府里，可曾給妹妹惹過什么事兒沒有，不是一入府就給妹妹添了男孫么。來之前我請了相面看過，都說三妞兒是個有福能生養，妹妹你看看這臀這胯，可不都是合生養長相。沒準進門就給妹妹生一個小重孫兒抱，妹妹四世同堂福氣可就立時到了”
    那三妞兒原本跪地上，此時聽了奶奶話，是面紅如霞，頭再不肯抬起來了，于是身子慢慢前傾著地完全俯下去，那腚就反而撅將了起來。可不是，好大好渾圓一個大屁股。
    賀老太太身后侍立丫頭紅花聽這老表姐說不堪，讓人聽著都覺得臉紅，忍不住動了動身子輕咳一聲。
    那老表姐忙收了那推銷自家優質物品時不覺流露出得意之色，趴到地上又哭將起來：“妹妹呀，表姐一把年紀了，活不活得到明天都不要緊，只求你給這小輩子孫一條活路吧，求妹妹就收下她吧，只要孩子們過得下去，表姐我便是立時死了也甘愿啊。妹妹啊”一邊哭著，一邊又咚咚磕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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