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游漢戈再度上門,已是半個月后的事。
游淼正在學怎么拔花生,旁的人扯起來連根帶須的出來一大串,游淼隨手扯,上頭的枝干就斷了,還剩下一堆花生埋在地里,簡直哭笑不得。游漢戈卻是找到地頭來了,喊道:“弟!這幾天可得上江城去了!”
游淼這才想起拜考官的事兒,只得拍拍手過去,抖掉一身的泥,又朝另一頭喊:“李治烽!”
李治烽直起身,在田間看他,游淼喊道:“進城去了!”
李治烽在田另一頭喊道:“買什么?”
游淼道:“不買什么!我哥找我一起進城裝孫子去!”
那話一出,游漢戈的臉色馬上變得十分尷尬,但游淼卻是說得半點沒錯,進城就是去裝孫子,不然要做什么?游漢戈之所以會三番五次找上門來,必定是游德川催著他來,因為游漢戈根本不會和當官的打交道,也不會討吏司官喜歡。游德川更不可能親自帶著游漢戈上門去,只得讓大兒子來找小兒子,為的就是讓他游淼提攜兄長。
李治烽過來,游淼先是進廳堂里去,本想換身衣服,卻又改了主意,說:“老頭子讓你帶什么去登門拜訪?”
游漢戈說:“我這兒有兩盒上好的碧雨青峰,弟,你看看。”
游淼一看那盒子就知道是貢品,這么一盒少說也得五十兩銀子,遂先拿了一盒,說:“喚張二過來。”
門外小廝去通傳,張文翰自中了舉人后仍住在游淼家里,游淼依舊讓他去收拾書房,幫著干點活兒,張文翰倒也樂得自在,不求別的。這時間進來了,進來先行禮見游淼,說:“少爺。”
接著又朝游漢戈點頭,說:“游兄。”
游淼便遞給他一盒子茶,說:“你見考官的禮有了,帶去罷。”
游漢戈:“這……”
游淼開了盒子給張文翰看,囑咐道:“盒子裝好別撒了,里頭的茶葉都是貢品。”
張文翰接了,點點頭,游漢戈又道:“那弟弟你呢?”
游淼道:“李治烽去裝兩麻袋新收下來的花生,這就過去了。”
游漢戈:“……”
當然花生歸花生,說不得厚禮還是要封一點的,游淼又帶了兩壇酒,衣服也不換,游漢戈道:“弟,你該不會就這么穿著……”
“哎。”游淼道,“這你就不懂了,走吧走吧。”
游淼一身灰撲撲的全是泥,李治烽也穿著褐色的袍子,兩人便這么上馬,游漢戈縱有千般叫苦也不敢說,只得一路跟著游淼下江邊坐船,朝江城府里去。
兩人在孫府前遞了名帖,內里馬上就有管家出來迎,問:“哪位是流州解元?”
游淼還戴著個遮陽的草帽,朝那管家手里塞了一塊碎銀,管家馬上就笑了起來,說:“孫大人可等你好些時候了。”
游淼說:“家里有事走不開,也早該來拜見老師了。”
管家又道:“這位是……”
游漢戈馬上道:“我是今年中舉的,碧雨山莊,游漢戈。”
管家點了點頭。
游淼又說:“他是我哥。”
管家明白了,說:“兩兄弟一起來罷。”說著便讓游淼與游漢戈進去,李治烽左手提著那兩袋花生,右手提著兩壇酒,管家便把人帶到廳堂旁去,游淼吩咐李治烽跟著,去把東西放到廚房里。
通傳后管家直接出來說:“知州大人和老爺正在說話,聽得兩位來了,都想見見。”
游淼點點頭,便跟著管家進去了,并以眼神示意游漢戈一起進來。
那時間正是午后,流州吏司官孫輿與知州海沐陽正喝茶閑話,游淼登門實是碰上了好時候,進去先與游漢戈拜了知州,又朝孫輿磕頭,恭稱“老師”二字。
兩人看到游淼一身泥,都是十分好笑,海沐陽問道:“游世侄怎的一身泥巴?”
游淼讓游漢戈坐客首,自己則坐了右二,笑著說:“剛在山莊里收完花生,帶了兩麻袋自家種的花生,兩壇狀元紅來給老師。”
游漢戈得了眼神,又恭敬捧上茶葉,說:“家父吩咐學生備下的一點茶葉,望老師笑納。”
“好,好。”孫輿捋須點頭,今年也有五十來歲了,半月前他確是巡鄉試的總考官,而海沐陽也每天循例過來走兩次。
“你們的父親當年在流州,揚州,蘇州三地,都是極有名的。”海沐陽笑道,“如今置下這么大一塊產業,扶持你二人認真讀書,考取個功名,也算是了了一樁心愿。”
游淼連連點頭,知道這知州說的“有名”可未必就是稱贊,畢竟自己老爹混鬧得多,讀書人也見怪不怪了。
孫輿不提鄉試的事,數人只是約略說了幾句場面話,游淼又說:“我娘生前給我買了一個莊子,地方不大,倒是清靜,就在江邊,老師和海大人若是愿意來沈園,入秋時學生自當掃席恭候。”
“聽說了。”孫輿說,“陸放翁的園子,是個好地方,可別成日貪圖享受才好。”
“那自然是不會的。”游淼不禁好笑,說,“只盼京城快點開恩科,也好進京考會試,讀書報國。”
孫輿又說:“你們游家偌大一份基業,就算不讀書,產業也夠子孫吃個四五代人了。”
游漢戈忙道:“爹時常教訓我,為人要自力更生,不能守著祖宗的田地過日子才是。”
海知州:“好,正是這么說,游淼,你的文章我是看過的,寫得很不錯……”
孫輿看了海知州一眼,兩人似乎有某種默契,游淼不知其意,只是連連點頭,并謙讓幾句,海知州又道:“本以為你不知民生,今日一見,倒是喜歡親力親為,有這想法,很好。”
孫輿道:“你也莫夸得過頭了。”
海知州笑道:“我本就是上門看你學生來著,這便回去了。”
海知州起身告辭,游淼與游漢戈兩兄弟忙起身相送,跟著孫輿將他送出門外,孫輿再回來時,臉色有點陰晴不定,半晌不開口。
“今歲稻米一斗幾錢?”許久后,孫輿慢條斯理問道。
就連游淼也根本沒提防他會問到這話,游漢戈更是莫名其妙,片刻后,游漢戈老實答道:“學生慚愧,學生不知。”
游漢戈雖跟隨母親謀生多年,卻從不操持家財之事,一應買米買油,都是王氏親自辦理,游漢戈只管做小買賣收錢,是以不知。
游淼心里算了一會兒,一斗米十二斤,一斤八文錢,便開口答道:“一斗米約九十六文,今歲收成價賣九十文,市價百文。”
孫輿緩緩點頭,游淼靜了一會兒,說:“我給老師泡壺茶罷?”
孫輿吩咐道:“先去廊下水缸里把你的手洗了。”
游淼笑著去洗手,出去時,孫輿又朝游漢戈說:“你的文章不如你弟,須得扎實刻苦,認真讀幾年書。十年寒窗,此等經歷,不是拿錢能買回來的。”
孫輿此話說得甚不客氣,游漢戈只得點頭,額上滲出汗水,他那考卷哪能算什么文章?明明就是游德川的錢!只聽孫輿又說:“你若是想圖個在流州衣食不缺,讓佃戶出出進進,畢恭畢敬喚你一聲舉人老爺,這便夠了,若想考個功名,至少也要再讀個十年。”
“是。”游漢戈點頭道,“老師說得是。”
孫輿又說:“你父倒是個極有才的,也常在流州士人中往來,得空就常看看一應叔伯去罷,你們沛縣的林家也出了一個舉子,乃是沛縣縣令的侄兒,這些都可熟絡著些。”
游漢戈說:“謹遵老師吩咐。”
游淼洗了手進來,也不客氣就在孫輿旁邊的位上坐了,挽起袖子泡茶,孫輿看了一眼,又說:“你呢,是個天資聰穎的。”
游淼極會察言觀色,三言兩語中就知道孫輿青睞自己,青睞呢有青睞的說法,于是便笑了起來,尋思找點話說,片刻后只得說:“學生不敢當。”
孫輿那嘴角帶著胡子抽了抽,游淼注了茶,以眼神示意,游漢戈便起身恭敬捧著茶杯,給孫輿奉茶,孫輿看也不看游漢戈,隨手接了茶,喝了一口時便放下茶杯,看了游淼一眼,頗有點啼笑皆非的模樣:“你父也算是用心良苦吶。”
游漢戈從不慣和官場上的人打機鋒,聽到這話完全是云里霧里,但游淼卻是明白的,孫輿一看他擠眉弄眼,便知游德川的安排。
解元上門拜謁,還捎個捐出來的舉人兄弟,就連孫輿平生幾乎也碰不到幾次這等好笑事。游淼只是無奈笑笑,沒說什么。
“你聰明。”孫輿把空杯放在桌角,食指敲了敲,目光望向院外,說,“卻是生性浮躁,須得好好磨練一番,才能成大器。近日有什么打算?”
游淼想了想,說:“也沒甚么特別所想的,先在山莊里住著罷,閉門讀書,過幾年再說。”
孫輿點點頭,說:“以后呢?你就預備著在山莊里住一輩子?”
游淼思忖片刻,恭敬答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孫輿:“如何治國平天下?”
游淼知道這是孫輿在考校他為人了,這時候千萬不能答錯半句,遂長時間思索,孫輿也不催他,便徑自坐著喝茶。
良久的沉默。
游淼開口:“治天下,以民為本,治天下就是治民,得民心者得天下。”
孫輿沒有贊許,也沒有反駁,許久后點了點頭。
“你呢?”孫輿又朝游漢戈說。
游漢戈恭敬道:“孝敬父母,照顧弟弟,漢戈自知愚鈍,不敢有他想,父親也讓學生讀書,放開眼界,好幫著打理家業。”
“你到齊家這一步,便停下了。”孫輿胡子抽了抽,片刻后點頭道,“不過你說的也不錯,百善孝為先,也有說是一屋不掃無以掃天下,有這想法,已是難得。”
游淼心中忐忑,不知自己是不是說得太大了,觀察孫輿臉色,孫輿卻喝完那盞茶,朝游淼說:“我也不留你們了。”
游淼知道這就算見完面了,忙和游漢戈起身告辭,孫輿又說:“讀書若有疑問,參不通透的上門來問就是,下回茶葉就免了。游淼,你當可常來。”
游淼心中松了口氣,兩兄弟忙躬身道謝,便告辭出去,游漢戈出了門,說:“我得先回家去朝父親稟告,弟弟不若和我一起回去罷。”
“不回去。”游淼正色道,“別忙走,我先告訴你,也算給老頭子個交代。”
兩人在院外巷子里站定,游淼說:“老師的意思,是讓咱們有事可勤來走動。”
游漢戈點頭道:“是,自當常來的。”
游淼哭笑不得道:“你沒懂,老師讓你先讀書,那些雞零狗碎的,比如什么字不認識,就不用跑來問他了,有教書先生都解答不了的問題,再上門來朝他請教,一是一,二是二,別怕露底,咱倆的底兒,他光看文章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游漢戈只得點頭應了。
游淼本想再解釋幾句,但轉念一想罷了,反正游漢戈的目的也不是為了要做官,游德川也沒打著讓他做官的主意,只是捐個舉人,大兒子有點地位,接了山莊后也有名聲而已,便道:“你回去問老頭子,聽他的安排就是。”
游漢戈說:“那你呢?一起回山莊去?”
游淼道:“不了,我就在江城住一晚上,你回去罷。”
游漢戈走了,剩下游淼與李治烽兩個,李治烽問:“回山莊么?”
“話兒還沒說完呢。”游淼道,“明兒還得繼續上門裝孫子,走,咱們去市集逛逛,也好采買點東西。”
李治烽牽著馬,兩人在市集上逛了一圈,買了些小玩意,吃的用的,捆了一車,當夜游淼便在江城過宿,翌日天明時便起身,到孫府外頭去站著。
開門時管家見到游淼先是十分詫異,繼而會心一笑道:“里頭等著,老爺還未起來。”
游淼便進了側廳,自斟自飲,李治烽則在一旁伺候,游淼自己喝茶,拿了本扔在一旁的《詩經》翻了翻,又示意李治烽和自己一起喝。
直到清早時分孫輿才起床,兩個婢女在給他梳胡子,聽得游淼天剛亮就在外面等候,遂滿意點頭,吩咐管家給游淼擺上早飯,吃過之后一老一小這才在廳堂內坐著,今日游淼才開始談文章,請教問題了。
孫輿乃是流州士人出身,也曾當過十年京官,后調回流州任吏司官,一任便是十五年,慶朔三年的進士,與京師數名大儒都有交情。此次鄉試一看游淼卷子,便像是見了老相識,又喜他文性文心,便親點了他的解元。
但以游淼的積累,自然還需再讀幾年的書,師生談了足足一日,游淼獲益良多,感覺不能再像一年前在京城混日子了。
官場之道,讀書之道,為國為民之事,身為男人,都是得時時想著。
游淼十分擔心趙超境遇,又談到高麗戰局,便忍不住多說了幾句,將邊境之事拿來請教孫輿,然而話剛起了個頭,孫輿與游淼都十分驚訝。
孫輿詫異的是游淼居然對邊境軍情了如指掌,而游淼驚訝的卻是,孫輿居然還會打仗!兵法,布局,孫輿一一分析得頭頭是道。
“三十年前,我天啟繁盛之時。”最后孫輿不禁感嘆道,“文官挎上弓箭便能上馬殺敵,提起筆就能寫折子,你看如今,還有幾個年輕人能做到?你能不能做到?如今的朝廷,大都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腐儒,只懂官樣文章,說到排兵布陣,是一竅不通的,否則十年前對決胡人時,也不至于招致慘敗。”
游淼說:“學生是想學點東西,就是,哎……”
孫輿悠然道:“為師自然知道你想學點東西,否則也不會今日再上門來。”
游淼聽到這句夸獎,心里卻仍有點沉重,眉目間焦慮之色,都看在孫輿眼底,孫輿又道:“你要學兵法,學戰,這事急不得的。”
“什么是勝?什么是負?什么是兵?”孫輿道,“莫小看了文官,真正的能臣,在朝廷中一個能頂百萬雄兵,你信不信?”
游淼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孫輿:“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游淼登時就心靈清澈,明白了孫輿所說,這老文官確實很有才學,只聽孫輿又道:“善戰者……”
“不戰而屈人之兵!”游淼道。
“正是如此。”孫輿說,“千里之外,朝中若能斷清形勢,許多仗甚至不用打,當年在京時我朝陛下獻反間計,若能順利離間高麗王族,何至于眼見如今高麗一派坐大,招致此等麻煩?”
游淼說:“老師你……當年也在朝中任職?”
孫輿云淡風輕地笑笑,說:“老師實際是被貶來流州的吶!”
游淼懂了,看來孫輿當年還是個大官,但他不敢多問,只蹙眉嘆氣道:“三殿下領軍出征,只希望能早點得勝歸來。”
“都是這么想的。”孫輿重重嘆了口氣,說,“可當今丞相,卻是走了一步錯棋,一來糧餉跟不上;二來抽調延邊駐軍遠征高麗,實在是……”
“勞民傷財嗎。”游淼接口道。
孫輿微微蹙眉,游淼忙緘口不言,孫輿又說:“再過段時日,朝廷征收江南糧食充作軍餉一事,多半就要下來了,罷了,你這就回去罷,也不早了。”
游淼起身要告辭,又說:“能從老師這里借幾本書回去看不?”
孫輿道:“你拿就是。”
游淼去書房借了書,便恭敬告辭,回家一細想,確是從孫輿這處學到了不少。認真讀完書,上門去,孫輿考校他功課,卻罵了他一頓,責令他心浮氣躁回去再讀。
“如何讀書?”孫輿問他,“你讀書就光將它讀懂,沒有半點自己的想法?”
游淼額上汗水涔涔,初時只想獻好賣乖,以示自己把書給看完了,討孫輿的歡心,再學點東西,孰料孫輿一看便看破了游淼那點小心思。
“我就拿一句話問你。”孫輿問,“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何解?”
游淼:“……”
孫輿拿著書坐下,說:“你答就是,我不罰你板子。”
游淼啼笑皆非,想了想,說:“學生以為: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
孫輿唔了聲,游淼斷過句,解釋說:“這個道,不能離群索居,而是……”
游淼本來自以為明白的,但是把話一說出口,突然發現沒法表達。
“呵呵。”孫輿皮笑肉不笑,看著游淼。
游淼傻眼了。
他又想了會兒,說:“就是道理……要把這個道理做出來,應當從百姓……從人群中……實行?一旦離群索居,就……學不懂了?”
孫輿高舉著書,臉色鐵青,幾乎要拍到游淼的臉上。
游淼說完這句,都覺得自己狗屁不通,五官抽搐,簡直一臉不忍卒睹的神情,戰戰兢兢上前接書,。
“再問你。”孫輿拿著書卻不給他,沉聲說,“何謂道?”
“道……就是……道道道……”游淼知道考校的話是《中庸》里的一句,自然就是中庸之道了,但什么是“中庸之道”,實際上整本書都說的是中庸之道,游淼又說不出來了。
“道可道,非常道。”孫輿慢條斯理。
“對對對。”游淼說,“這個道呢,就是說不出來的。”
“回去給我想清楚了!一知半解!殆矣!”
緊接著那書便劈頭蓋臉砸了過來。
游淼只得揀了書回家,坐在書房里,拿了張紙,照著書,先抄幾句,再按自己的理解注釋幾句,寫著寫著便發現自己有太多不理解的地方,從前讀書都以為自己明白了,然而字里行間,其實有許多地方是不明白的。
讓他讀,他能大略讀懂意思,但一到要寫出來,便抓耳撓腮,不知該如何下筆,只得求助于張文翰。
張文翰也以為自己懂了,但一落到紙上,倏然也發現了自己的這個問題,兩人講論半日,張文翰又帶著書去請教他在揚州拜的老師,歸來后告訴游淼。
兩人足足花了十天時間,才把一本書注完。游淼揣著自己的一疊紙上門去,孫輿正在喝茶,看也不看他寫的,說:“書房里架子頂上有一個匣子,去取過來。”
游淼依言照做,打開后,發現里頭是前朝大儒的注釋,當即如獲至寶,對照自己記錄下的理解,仍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邊看邊問,孫輿扔給他一本書,里頭則是孫輿的注釋。還散發著墨香,顯然正是這十天里,孫輿對一本書的理解。
游淼當即咋舌,又看著忍不住笑。
“笑什么?”孫輿問。
游淼莞爾道:“讀懂了,所以笑。”
孫輿唔了聲,說:“悟了?”
游淼誠懇點頭道:“悟了一點。”
孫輿:“朝聞道,夕死可矣。悟道悟道,這就是道。”
游淼:“對對。”
孫輿:“現在再說說,何謂道?”
一老一少相對沉默片刻,游淼道:“學生……淺薄,還是說不出來。”
孫輿滿意地笑道:“孺子可教,老夫也說不出來吶。”
游淼哈哈大笑,說不出的高興,孫輿又說:“先生批的也不一定對,你現在看看自己,三天光景,自詡能讀一本書,是有多可笑?”
游淼:“是、是、學生不知天高地厚。”
孫輿:“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從今往后,少說,多寫,熟極而流,讀了書,須知那書不是你的,當你哪天能教人讀書,書才是你的。”
游淼佩服得五體投地,從此不敢再自詡機靈,開始規規矩矩地跟著孫輿,重新學讀書。孫輿有時教得性起,會把書一摔,罵圣賢的一些話是狗屁,讀到忘形時,則會哈哈大笑。
然而游淼來得勤了,也發現孫輿雖是被貶到流州,府上來人卻絡繹不絕,似乎許多人都期待孫輿能東山再起,入京為官。而有來客時,孫輿便讓游淼在一旁站著聽,說到朝廷局勢、天下情形之時,游淼更發現,孫輿雖足不出戶,卻對天下事了若指掌。
而來客走后,孫輿便會將那些話重復一次,細細講給游淼聽。
有時孫輿讀書讀得氣悶,還會與游淼對弈,游淼沏茶功夫獨步江南,于博弈之道卻是只略窺門徑,下得一手爛棋,每每被孫輿這老不修笑話。
游淼畢竟是少年氣盛,輸了又想下,總忍不住拉著孫輿下,奈何那是先生,只有挨罵的份。漸漸地,有來客上門,與孫輿對弈時游淼便站在一側端茶倒水服侍,伸長了脖子看。久而久之,依稀也學到一點孫輿的棋藝,但終究是敗得落花流水。
后來游淼才無意從知州口中得知,孫輿居然是國手!難怪了。
幾場暴雨后,夏天也過了,他提筆給趙超寫信,告訴他自己中了解元,并把孫輿分析的軍情一一附上,平日里除了照料自己的田地之外便跟著李治烽習練射箭,讀書喝茶,固定時間上門到孫輿處讀書。
孫輿十分不待見墨家的機關術,并稱之為“奇技淫巧”,游淼碰過一鼻子灰,也被訓了一頓,只得在其面前乖乖讀書。
晚稻秋收成了,這一次較之早稻,產量翻了近一倍,施肥足,犁地深,下半年日曬又好,入冬前收了滿滿的四萬五千斤糧食!喬玨給游淼一算賬,發現現在的錢已有一千多兩銀子了。
游淼拿著這筆銀子,既想去揮霍一番,又頗有些舍不得,要和喬玨合計,喬玨卻說:“淼子,我倒是有個主意,咱們在揚州城里開間米莊怎么樣?”
游淼:“有這么多米賣?”
喬玨道:“揚州的地皮現在正是好弄的時候,只要八百多兩銀子,就能置四間臨街的店面,兩個宅子……”
游淼:“……”
“八百兩銀子!”游淼慘叫道,“你當是搶呢!不行!我辛辛苦苦一年才掙這么一千兩!”
喬玨道:“這可是錢生錢的事兒,你置了這份產業,來日你要開米鋪,開油鋪,開蜂蜜鋪子……開茶葉鋪子,咱都想好了……”
游淼一想也是,要把糧米,茶葉這些賣中間商,不過也得個利頭,不如自己開店賣來得好。當天晚上回去,又找李治烽商量,李治烽只是看著他。
“這是你的錢。”李治烽說,“你拿主意就是。”
游淼道:“哎,咱倆不是一起的么?你覺得呢?”
李治烽道:“那就開罷,喬玨是聰明人,信他不吃虧。”
游淼哭笑不得,別人要下決定都是對事,李治烽卻是對人,只要認準了人,無論做什么都是對的,然而游淼一細想,這話也是這么個道理,最后還是答應了喬玨,給了他二百兩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