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烽尚不知游德川念頭,離了堂屋便回東廂去,在門外朝木棋說:“錢,有沒有?”
木棋說:“怎的?”
李治烽一手食中二指搓了搓,示意他拿來,木棋驚著了,失聲道:“老爺不讓……”
李治烽馬上示意他噤聲,木棋神色陰晴不定,一邊朝懷里摸碎銀,一邊壓低了聲音,生怕房里躺著的游淼聽見了,小聲問:“咱們自己去請大夫?”
李治烽手指戳戳自己,示意他去就行,木棋問:“你認識路?你去請鎮上最好的大夫,上來出一次診,要五錢銀子,還得下去抓藥,這,喏,給你二兩……”
李治烽接過碎銀,上前一步,似在遲疑要不要進去看游淼,但終究還是沒推門進去,轉身走了。
游淼在房里已醒了,卻聽得清清楚楚,只是氣苦,直挺挺趴在床上,李治烽走后,游淼大喊大叫道:“讓我死了算了!”
游淼用被子蒙著頭,面朝墻壁,不住咽眼淚。
李治烽前腳剛走,游漢戈后腳就到了,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游淼依舊趴著,游漢戈走過來,腳步聲輕而緩,揭開蒙在游淼頭上的被子,枕頭上濕了一灘。
“我娘不要我了,爹也不要我了……”游淼哽咽道,“別管我了,讓我死罷。”
游漢戈的手冰涼,試了試游淼的額頭,游淼燒得臉上發紅,頭痛欲裂,只覺要死了,閉著眼,以為是李治烽,一動不動。
游漢戈轉身出了房外,關上門,匆匆出外吩咐備車,要下山去請大夫。
而另一頭,李治烽幾乎是跑下山去的,碧雨茶莊離沛縣有四十里路,時近冬節,最后一波冬茶摘采完,兩道茶農都在歇息。
李治烽依舊路過他們來時的那家食肆,朝老板娘問道:“沛縣最出名的大夫叫甚么?”
老板娘指了路,說:“你順著茶馬古道朝東邊走,進了沛縣尋雜市東邊去,有家叫寶濟堂的,里頭的邢大夫便是頂好的,就是脾氣有點怪,怎么?你家少爺病了?哎等等,你喝口水再去……”
城東寶濟堂……李治烽便轉身朝沛縣跑去,早上日上三竿時離開碧雨山莊,午后便到了沛縣,一口水未喝,直奔藥堂,冬季常有傷風咳嗽的,城中住民寥寥,在藥堂內等抓藥看診。
李治烽進了院子,問道:“哪位是邢大夫?”
一人給李治烽指了路,正是坐堂的老者,李治烽便上前去,將五錢銀子放在桌上,說:“大夫,請你去給我家少爺看病。”
老者一見李治烽便怒了,說:“你是個甚么東西!閻王老子來我這抓人也得排著隊!快滾出去!沒半點規矩!”
病人們紛紛笑了起來,李治烽說:“在碧雨山莊,有點遠。”
邢大夫拿起拐杖就朝李治烽沒頭沒腦打下去,怒斥道:“不去!不去!”
拐杖打了李治烽幾下,李治烽卻撩起袍襟,單膝跪地,繼而另一膝也屈了下來,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接著猛一躬身,行了個磕頭的大禮,額頭碰上地板,發出一聲悶響。
邢大夫不是沒見過磕頭的,卻沒聽過這等聲音,當即駭了一跳。
李治烽低聲說:“大夫,我家少爺游淼得了風寒,他娘早死,他爹另立了長子,看著他生病不去管他,求您跟我去一次罷,我嘴拙不懂說,大恩大德……”
“游淼?”邢大夫的眼睛瞇了起來。
病人們紛紛踮著腳看,不知李治烽在說什么,只見他喃喃念叨,又是猛地一磕頭,咚的悶響,這聲連旁的人也聽到了。
“快去罷,邢老頭!”
“萬一是急病呢?”
“是是,人命關天,磕頭磕得這般狠,別拖的好?!?br /> 病人七嘴八舌,反倒幫李治烽勸了起來,李治烽又是一磕頭,第三聲,邢大夫也坐不住了,說:“罷了罷了,你起來,老夫這就去一次?!?br /> 邢大夫回后堂背了藥箱,又讓徒弟出來坐堂,李治烽在前面帶路,邢大夫出了藥堂,又問道:“車呢?沒車沒馬,你讓老朽跟你走四十里路過去?!”
李治烽說:“我背您?!?br /> 邢大夫半晌作不得聲,李治烽又單膝朝地上一跪,邢大夫這才知道李治烽竟然是說認真的,吹胡子瞪眼道:“年輕人,你……”
李治烽一動不動,邢大夫道:“罷了,你上山再背,走罷走罷?!?br /> 李治烽依舊單膝跪地,背朝邢大夫,邢大夫不禁失笑道:“這孩子是哪來的?怎的這般倔?”
圍觀者眾,都覺得李治烽這舉動十分惹眼且滑稽,但李治烽倔性兒卻是正投邢老頭的脾氣,邢老頭反而哈哈笑道:“好,走罷?!?br /> 說畢邢大夫便讓李治烽背著,李治烽這才起身,又朝碧雨山莊跑去。
游漢戈的馬車出了山莊,沿著茶馬古道走,李治烽卻背著邢大夫一路小跑,四十里路,跑到山莊前又一口氣上了山,進了山莊后也不打招呼,徑自進東廂去,時近黃昏,邢大夫推門進來,房中灑了一地夕陽金輝。
邢大夫自己被背了這么久,一路上都免不得胳膊腿兒酸麻,朝李治烽說:“你家少爺你家少爺的,你又是誰?!?br /> 李治烽答道:“我是家仆,您先給他看病罷,別耽誤了?!?br /> 邢大夫進去,游淼已經睡著了,迷迷糊糊覺得有人在摸自己的手,轉身要揮開,卻被李治烽反手扣住。
“干……干嗎!”游淼沙著嗓子嚷嚷,轉頭時看到黃昏黯淡的光線中,李治烽英俊的側臉。
“看病?!崩钪畏檎f,“來晚了?!?br /> 邢大夫說:“莫亂動,乖乖躺著,老頭子想起你了,你是游家的少爺,小名水林兒,是也不是?”
游淼依稀認出了邢大夫,說:“你是邢……邢老先生?”
邢大夫捋須微笑,多年前他也給游淼看過一次病,游淼長大了,面容已有所不同,邢大夫卻和從前模樣差不多,緩緩點頭,又說:“生病就要吃藥,看病,病才能好。你朋友下山上山,跑了八十里路,把老爺爺背上來的,你可得顧著自己身子,別自暴自棄才是。讓他坐起來,染了風寒,散出來便好。”
邢大夫將一枚銀針以火灼過,扎入游淼手上虎口穴,游淼瞬間只覺手臂連著額內深處的一根筋被扯住了,發出一聲大叫,李治烽卻緊緊摟著他。
“抱著他,別讓他亂動。”邢大夫笑道。
“唔?!崩钪畏閾е雾?,低頭吻了吻他的額,抬手摸他的頭。
游淼裹著被子,依偎在李治烽的懷抱里,像個無助的小孩一般,喉結動了動,又有種苦澀的感覺。
一輪針灸,游淼出了一身汗,燒退了,臉色卻依舊不大好看,懨懨地倚著李治烽。
邢大夫說:“還得吃藥才好得快,你二人誰與我回去抓藥?”
李治烽把臉埋在游淼耳畔,低聲道:“我送大夫回去,順便抓藥。”
“嗯?!庇雾档念^仍有點疼,神智卻清明了許多,不再是胸悶欲嘔的悶痛,只是一陣陣地抽疼。木棋兒說:“少爺睡下罷,明兒起來就好了。”
邢大夫起身,吩咐道:“做點消食的粥與他吃,我這就走了?!?br /> 李治烽點了點頭,游淼道:“改日……再去給老爺爺道謝。”
邢大夫拍了拍游淼肩膀,示意他躺下,什么也沒說,搖搖頭,離房出去。
酉時,李治烽依舊背著邢大夫下山,沿路黑漆漆的,李治烽的眸子卻如鷹隼般雪亮,邢大夫被他背著,問李治烽:“你是喬小姐從家里帶過來服侍的人?”
李治烽在黑暗里不疾不徐地走著,答道:“不是,我是少爺花錢買的。”
邢大夫說:“如此忠仆,實是難得,你家在何處?”
李治烽:“塞外?!?br /> 這幾年里的事,邢老頭也時有耳聞,畢竟游家乃是當地富商,一有些風吹草動,市坊間便有人傳。邢老頭當年給喬珂兒診過幾次病,也是個舊識了,又唏噓道:“喬家小姐倒是個性情極好的,看來游德川那廝還是忘不了當年的事。”
李治烽嗯了聲,遠方沛縣里星星點點的燈火已在望,邢大夫回到藥堂里,說:“你且先歇會兒,我去開藥?!?br /> “師父回來了!”寶芝堂內小徒弟嚷嚷道。
“邢老先生!”游漢戈大步迎出,見了李治烽,先是一愣,邢老頭回來后看也不看游漢戈,先去洗手,游漢戈不知李治烽為何在此處,問:“你……”
李治烽站在堂外,就像看不見游漢戈一般,游漢戈又朝大夫說:“邢老先生,我是碧雨山莊的人,家父游德川,派我下來請老先生走一趟,上山莊去給我弟弟看病?!?br /> 邢大夫冷笑道:“你父那風流種,終于還想得起家里有個病得快死的兒了?”
游漢戈臉色微一變,邢大夫寫下藥方,交給小徒去抓藥,徒弟幾下包了藥出來,說:“五錢銀子,哪位少爺把藥錢付了?”
李治烽從懷中摸銀兩,游漢戈約略猜到了些,忙道:“我來罷?!?br /> 游漢戈去拉李治烽的衣袖,李治烽卻只是抬手一彈,碎銀當啷一聲落進擂缽里,錚錚地轉,余音繞耳,李治烽又恭敬跪下,朝邢大夫磕了三個頭,這次邢大夫倒是受了,嗯了聲,說:“出去吃點東西再回山莊,這么跑來跑去,鐵打的也吃不消?!?br /> 李治烽一句話沒說,轉身離去,跑路回山莊。
游漢戈等到深夜,終于等得邢大夫回來,不料卻已經看過病了,藥堂臨近關門,病人們又在議論游家的事,大意是游德川偏心大兒子,不管小兒子死活,游漢戈也無心與這些愚民去計較什么,出外吩咐備車,讓人去追李治烽,李治烽轉了個彎出來,卻不出城,只是在城中雜貨鋪門口駐足片刻,又買了一小包東西。
游漢戈的馬車停在鋪子外的石板路上,說:“李治烽,還買什么?不夠的話我這處有銀錢?!?br /> 李治烽不答,將買的東西收好,轉身出城。
天際明月千里,照在茶馬古道上,遠方山巒此起彼伏,猶如沉睡的山野之龍,李治烽沐浴在月色之中,那腳步卻與馬車幾乎差不多快。
“上車罷!”游漢戈在馬車上朝路邊喊。
李治烽充耳不聞,一路走去。
游漢戈道:“我搭你一程!”
李治烽在奔跑中深吸一口氣,發出清嘯,腳步越來越快,嘯聲于山林間陣陣回蕩,游漢戈登時大驚,只一恍神間,李治烽竟是如疾風一般消失在古道盡頭。
當夜回到山莊時已是四更時分,距李治烽第一次下山已過了八個時辰,木棋兒又道:“真是神了,來回兩趟,一百六十里路,你全跑下來的?”
李治烽示意木棋別吵醒了屋里,把藥包遞給他,問:“少爺吃過了么?”
木棋答道:“用了點清粥,已經睡下了?!?br /> 李治烽這才緩了口氣,衣服也不解,在外屋倒頭便睡。
翌日清早,游淼察覺脖頸處一陣沁涼,睡眼惺忪地回手摸,摸到李治烽修長的手指頭,再睜眼時,看到李治烽給他系上紅繩,繩上拴著玉佩,正是從前他親手交給李治烽的。
“死不了?!庇雾涤袣鉄o力道,“小病?!?br /> 李治烽幫他掖好被子,自去外屋烹藥,藥味彌漫了一屋子,游淼一聞就愁眉苦臉的,李治烽端著碗過來,說:“喝藥。”
游淼無奈,湊著李治烽端著的碗,把藥喝了,李治烽又給他一塊糖,游淼笑了起來。
在京城那會兒,李治烽被打成內傷,游淼讓他喝完藥就會給他塊糖吃,那時說的是:“吃塊糖就不苦了,喝藥病才會好?!睕]想到李治烽還一直記得。
游淼喝完藥依舊在房里靜靜躺著,說:“木棋兒,你把門開開?!?br /> 里屋外屋的門都敞著,李治烽不待游淼吩咐,便進來把屏風挪到一旁。
游淼看著房外院墻上的那一方藍天,此刻他的心已靜了不少,所想無非仍是那事,病了一場,現也沒力氣折騰了,父親不來看他,不管他死活,也就是說,他在家里的地位早已今非昔比。
如今再上京去,頂多就是一百兩銀子打發他上路,正遂了王氏與游漢戈的意。來日入京了,還得照看全家,游淼不干。
但不進京,又能去何處?長久待在家里也不是個辦法,初時游淼還想著住家里直到把王氏趕走為止,但他也知道,這不過是句小孩子的負氣話。父親既然娶了她,怎么可能趕得走?待在家里,也是給自己找氣受。
“靠爹靠娘靠祖上?!庇雾掂?,“不算是好漢。”
這一刻,游淼有種沖動,想背個小包袱,帶著李治烽浪跡天涯去,父親能白手起家,他為什么不可以?幾兩銀子,倒買倒賣,游德川能做到的事,他憑什么做不到?
塞外商貿暴利,游淼是親眼所見的,有李治烽保護他,春暖花開時,去塞外走一趟不是難事。前提是弄到足夠的錢當本金,要錢,就得朝老頭子開口。
游淼心里不住盤算,錢到手了該怎么倒買倒賣,行商文書要去哪里弄……小貨郎是用不著文書的,但也容易被逮,官府隨便找個籍由就能收你的貨,長途跋涉地過關通關,還是得要張護身符才行。
回京城去找李延,讓他托人開張文書?這主意可行,說不定還能拉幾個公子哥兒入伙,每人湊點銀子,游淼腦子里一堆破事糾成亂麻,盡是想著來日要怎么報復王氏母子的事。反而化悲痛為力量,原有的一點頹廢消失得一干二凈。
到得傍晚時,游淼已在打腹稿要如何把老頭子的錢多騙點出來,笑嘻嘻地告訴他,自己洗心革面,準備上京念書,接受家里安排?不成,老頭子決計不會相信他。大吵大鬧讓他把他娘陪嫁的嫁妝拿出來?要求分家?只怕也不行,王氏在一旁虎視眈眈……自己根本分不到多少錢去。但只要幾百兩銀票,周轉開了,以后還怕沒錢么?
要么把老頭子的東西偷出去當了?游淼心中一動,這主意好,隨便偷點值錢的古董字畫,怕就怕沛縣的人都知道是碧雨山莊的值錢物事,不收,只能拿到揚州或是京城去賣。對了……正好上京時,隨手順點值錢東西。
到了京城,山高皇帝遠,老頭子再也管不著他了。
游淼在床上躺了一天,事情一想開,先前堵在胸口處的悶氣猶如找到宣泄口,盡數散了。不甘仍是不甘的,此刻卻盡數化作對老頭子的嘲笑,自打小時候起,母舅家就說過好幾次,隱約能察覺到游德川不喜歡他娘。但既然游淼是唯一的兒子,便也沒放在心上……
外頭藥罐吭哧吭哧地響,游淼忽然就餓了,摸摸肚子,說:“有吃的么?”
“有?!崩钪畏殡y得地主動答道,看了他一眼,說,“先把藥喝了。”
游淼接過碗,笑了笑,說:“我自己來?!?br /> 李治烽看著游淼,游淼知道他想問什么,主動道:“想開了,不給自己找氣受?!?br /> 李治烽沒接話,喂給游淼一顆糖,將空藥碗拿出去,木棋兒又從外屋跑進來,笑道:“少爺,京城來人了,說是你朋友!”
游淼蹙眉起身,下地時仍一陣頭暈,木棋兒忙攙著他出去,說:“是個官兒呢,一路來了,水也沒有喝一口。”
游淼道:“人呢?”
木棋兒道:“正在堂屋里?!?br /> 游淼裹著外袍,臉色仍有點發白,不待通傳進了廳內,游德川坐主位,左手處坐著一名文官,身旁又坐著另一名武官,武官穿著皮甲。
游淼認得那文官乃是沛縣縣丞,武官只覺有點臉熟,只依稀見過,卻認不出是誰了。
游德川的聲音充滿威嚴,吩咐道:“游淼,來見過黃大人,聶大人?!?br /> “游淼?”縣丞笑呵呵道。
游淼朝縣丞一拱手,又不住打量那武將,終于想起來了,說:“你是京畿的那個……”
那武將正是不久前出城時,協查城防扣住了游淼馬車的校尉聶丹,此刻點了點頭,說:“不錯,正是區區在下。”
游德川教訓道:“游淼,怎的如此無禮?”
游淼在京城時和一群紈绔瞎混,何時把這些六品官兵放在眼里?然而游德川雖富甲一方,卻身無官職,來個官他就得行禮,這也是為什么游德川削尖了腦袋也想把兒子朝京城送的原因。黃縣丞似是聽說了什么,呵呵笑道:“好幾年不見,這可長高了。”
游淼笑了笑,看了游德川一眼,自己到右手第二個位置去坐下,聶丹的目光猶如鷹隼一般,上下打量游淼,一時間廳內諸人都不說話。游德川朝黃縣丞說:“犬子上京這幾年,連規矩都不懂了?!?br /> 黃縣丞笑道:“無妨無妨,少年人,自然都是要飛揚跳脫些的。前段時日倒是聽說三殿下喜歡游淼,想令他入宮去當伴讀……”
“哎?!庇蔚麓ㄟ駠u搖頭說,“還小還小,過幾年再說罷。”
游淼忽然開口,朝聶丹說:“是李延讓你過來的?”
聶丹沉默良久,而后開口道:“你何時再上京去?”
游淼心里就有火,答非所問,還這么不客氣,換了是在京城天子腳下,游淼還不罵死他!然而官高一品,壓人一頭,游德川喝斥道:“聶大人問你話,怎的不答?”
游淼道:“我……來年開春再說罷。你怎的跑這里來了?”
聶丹點了點頭,游德川欲待再喝斥,聶丹卻抬手阻住他,對游淼說:“你在塞外弄丟的幾口箱子,你朋友托人給你找到了,你點點看少不少,這里還有一封信?!?br /> 聶丹起身,交給游淼一封信,游德川與黃縣丞都起身,只有游淼懶洋洋地坐著,接過信,本以為是李延寫的,看那字跡卻全然不認得。封兒上寫著“游淼賢弟親啟”。
游德川起身送客,游淼只得跟在后面,將聶丹與黃縣丞送到二門外,黃縣丞道:“依我看,聶大人不如……”
“我騎馬回去?!甭櫟こ雾狄槐墓俾毐赛S縣丞高,黃縣丞反而要朝他行禮,外頭拴著匹馬,聶丹上了馬便下山去了。
黃縣丞這才與游德川作別,又說了一番客套話,這才上轎離去。
兩人剛走,游德川的臉便黑了下來。游淼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他,轉身就進廳堂里去,站在箱子旁,指著那兩口箱子,說:“喏,這是我帶回來孝敬你的?!?br /> 游德川臉色先是一變,繼而無話可說,游淼嘲弄道:“只是倒霉,半路被胡人劫了,差點還被殺掉,爹不疼娘不愛,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游德川剛想說句什么,卻被游淼又堵得一口氣上不來,游淼卻絲毫不怕他,接著說:“……多虧個不認識的趙超替我挨了幾頓打……”
“什么?!”游德川仿佛聽到什么笑話一般,說,“誰替你挨的打?”
游淼厲聲道:“萍水相逢的路人!和我被關在一起的趙超!我他媽回家這么久,我爹沒問過我一句路上的話,還是旁的人替我挨的打!”
“你你你……”游德川氣得全身發抖,拿起拐杖,要打卻又打不下手。
父子二人相對久久無話,游淼冷笑道:“你說我兩手空空,什么也沒帶回家,現在孝敬你的都在這里了,你自己翻罷?!?br /> 游淼拂袖走了。
游德川站在廳堂內,長嘆一聲。
王氏進廳來,問:“方才縣太爺做什么來?還有個武官?”
游德川坐在椅上,揉了揉太陽穴,王氏過來坐下,笑道:“怎么也不喊漢戈過來說說話兒,這兩口箱子……”
箱子破破爛爛,似是經了一番車馬勞頓,游德川說:“游淼京城的朋友送來的,春曉,把箱子開了我看看。”
下人進來開箱子,王氏笑了起來,說:“什么朋友?還專程送點年禮過來……”
游德川拿眼瞪她,低聲道:“莫笑,還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就是咱們游家也巴結不起!”
說話間游淼回了房,進房時黑著臉,抽出那信抖開,坐到門廊里,就著天光看。心情忽然就好了些許。
那是趙超寫來的信。
“……昔日一別賢弟,未知安好,別后延邊城防出動,兄冒昧代報被囚之仇,現將失物奉還,若有缺失,望恕罪則個……”
游淼笑了起來,寫得這般文縐縐的,又朝下念。
“……盼于春暖花開日,來京一敘。兄:趙超?!?br /> 游淼把信折好,心里暖洋洋的,未料同患難一場的趙超,待自己竟是更有情誼。只不知這家伙是何來頭,那時見趙超身穿皮甲,料想也是官兵,不定也是個世家子,還很有可能是個年輕武官。
若這么說來,他與聶丹相識,托聶丹來送箱子倒也是尋常,方才在廳內瞄了一眼,箱子明顯是捆在馬背兩側,一路顛著過來的,也辛苦他了,早知給點賞錢……
游淼正沉思時,管家親自來了。
“老爺請少爺去用晚膳?!绷止芗艺f。
“不去。”游淼說,“晚飯送房里來,我自己吃?!?br /> 林管家道:“老爺說,京城送來的箱子……”
游淼:“隨他處置。”
林管家走了,不片刻下人端上飯來,游淼吃了,正琢磨要如何給趙超回信,思來想去,又覺不如索性就明兒找老頭子討點錢回京去,投奔李延算了,也勝過在家里添堵。
廳堂內游德川與王氏,游漢戈一桌,管家回報少爺要在房里吃,王氏嘖嘖贊嘆,開了箱子內里都是塞北的狐裘狼襖,又有鹿茸虎鞭虎骨若干。游德川尋思片刻,說:“晚飯的臘食野兔,攢兩個食盒給他送去就是,一樣給他端點?!?br /> 較之游淼在延邊城易貨之時,箱內更多了不少東西,顯是趙超帶人抓住那批韃靼人,將搜繳的戰利品也一并送了不少來,裝了滿滿兩大箱,俱是塞外的名貴物產,王氏說:“老爺你看這人參,在沛城里買也得要十兩銀子。”
游德川冷笑道:“還不是老子的銀錢?誰短了他花用……”一句話未完,想到王氏還不知他給游淼使錢的事,只得住了嘴,說:“你娘兒倆揀些喜歡的去用,余數都還他就是?!?br /> 游漢戈莞爾道:“是二弟的孝心,江北冬天不冷,我要了也無用,還是爹替他收著罷?!?br /> 說話時王氏白了游漢戈一眼,這點小心思游德川自然看在眼里,只得隨口道:“吃飯吃飯,明日待我再與那倔小子談談?!?br /> 翌日游淼正想去書房里給趙超回信,推門時冷不防卻與父親打了個照面。那時間游漢戈也在房內,正恭聆父親教誨。
游淼帶著李治烽進來,一見父親與游漢戈,便轉身要走。
“進來罷?!庇蔚麓ㄕf,“病好了?”
游淼沉著臉,早上飯后剛吃過藥,邢大夫妙手回春,竟是針到病除,唯剩點咳嗽,說:“我待會兒再來?!?br /> “有話與你說?!庇蔚麓龡l斯理地擱了筆,又說,“你大哥前天夜里特地迢迢跑一次,下山去為你請大夫,想必你也是不知道的?!?br /> 游淼嘲弄道:“大哥請了大夫上來,我尸身也涼了呢?!?br /> “你……”游德川不到三句話就被游淼激得直冒火,游漢戈卻笑笑,朝游德川說:“是李治烽請來的大夫,還好來得及時。”
游德川上下打量李治烽,終于開口道:“聽漢戈說,你那天兩個來回跑了一百六十里路?”
李治烽只是嗯了聲,便不再答話。
游德川說:“辛苦你了,照顧這小子著實不容易,被慣壞了?!?br /> 游德川起初是想將李治烽打發走的,然聽游漢戈一番解釋后,又受其忠心打動,不管是什么人,只要真心護著游淼,便不該惡待他,此乃忠義所在,游德川想了想,拉開書桌抽屜,拿出點銀子,放在桌角,說:“這個賞你的?!?br /> 李治烽不上前去接,也不謝賞,游淼只覺好笑,一時間氣氛僵住,片刻后游德川也尷尬,咳了聲,說:“淼兒。”
游淼手里攥著信,冷冷看著他,那唇,那眉眼,像極了當年盛怒之下絲毫不讓的喬珂兒,這是游德川生平最厭惡的神情,每次喬珂兒與他針鋒相對,絲毫不讓之時,游德川就空有滿腔怒火,卻無處發泄。
“你,很像你娘。”游德川按捺住火氣,一字一句說。
游淼道:“我知道你恨我娘,從前不知道,現在知道了,她綁了你十來年,你一定恨死她了,連帶著也恨我,對不?”
游漢戈臉色一變,看看游淼,又看游德川。
“不?!庇蔚麓ㄩL嘆一聲,緩緩道,“我對不起珂兒,對不起你。”
游淼驟然一聽到這話,終于有點意外,游德川又說:“該給你的,一個銅子兒不會短你的,來日不管是你還是你大哥入朝為官,這家業你倆俱是一人一半,為父在族會上便言明了,朝你母舅家也說清楚了,否則你小舅還不上門來鬧?”
游淼見游德川把話攤開說了,游漢戈又在一旁聽著,也不避著他了,冷笑道:“小舅有甚么本事來鬧?”
游德川不理他,說著這話,抬眼看游淼:“你還不到能接手家業的時候,你不行,你大哥也不行,這點我是知道的。”
游漢戈躬身道:“父親,我是不成?!?br /> 游淼也知道自己性子不大好,說是在京城念書,實際上也是打著結交權貴的幌子揮霍敗家,這筆爛賬根本扯不清,可他也半點不后悔,游德川出得起這錢,不花白不花,不花也是給王氏母子花。
游淼說:“我打算過幾日就回京城去,塞北的貨你揀些好的去,次的我去賣了,倒騰點路費……”
游德川笑了。
“為父問你,你來這做什么?想給你朋友回信?”游德川說。
游淼說那話不過是尋個由頭,父親好聲好氣與他說話,他要討錢也自然不能鬧得太難看,臉色便緩和了些:“我給京城的兩個朋友各寫一封信?!?br /> 游德川說:“就是給你遞信的人?”
游淼說:“還有一個,丞相府的公子李延?!?br /> 游淼扯過紙,游德川卻把紙按住,說:“今年不能再讓你上京去了。”
游淼登時蹙眉,說:“為什么?”
游德川道:“塞外戰事頻傳,只怕北方不安穩。”
游淼失笑道:“北邊不安穩,未必連京城也守不住罷,老頭子,你究竟在想什么?”
“蠢貨!”游德川斥道,“北邊不安穩,就勢必得征兵加賦,朝廷人事調動,江南江北一帶征的徭役多,你若是被三殿下一黨招了去,還不得八百里加急,寫信找家里討錢?”
游淼道:“我跟那三殿下又沒甚牽連……”
游德川又道:“若是太子朝你伸手要錢呢?國庫空虛,兩江一帶定會加稅,到時李丞相攛掇著皇帝朝鹽商茶商借錢,你被扣在京城,我能不掏錢?”
游淼冷笑,說來說去,還是心疼錢,本想反唇相譏幾句:要真與胡人開仗了,江山傾覆,你縱有通天的本事也顧全不了自己的產業,然而轉念一想,這錢總歸是游德川的,他愛給誰給誰去罷,留著死了帶進棺材,或是被胡人們搶了也不干他的事。
游淼想了想,說:“那你待怎的?”
游德川說:“你娘生前圈了一塊地,十五年前便想去打整,后來常常生病,身子不好,便沒去成,四家佃戶在照看著,你若有心,那地兒就給你。你若能種得出甚么花樣來,三年后讓你大哥進京去,家產都交給你打理,你倆換換就是?!?br /> 游淼聽這話只覺不住好笑,又斜眼去瞥游漢戈,見他皮膚粗糙,一副鄉村少年進了城的模樣,如今跟了個有錢的老爹,錦袍一穿,倒也似模似樣,然而那身農活氣卻是改不了的。他要進京?一個泥腿子能做啥?不會吃不會玩,李延等人多半連看也不看他。
“我不去。”游淼又犯倔了,說,“什么狗屁玩意。”
游德川說:“不去也得去,沒多的銀錢給你了?!?br /> 游淼:“你……”
游德川說:“現下決計不能讓你進京,你堂叔也寫了信來,你一年花用太狠,家里支不出你這錢……”
游淼:“你開甚么玩笑?你會短了這幾千兩銀子?!把東西還我!我拿自己的錢上京去!”
游德川道:“你哪來的錢?你能有錢?不是老子供著你,你拿甚么去結交那群狐朋狗友……”
游德川火氣又上來了,然而錯處仍在他,另立長子這節是決計抹不開的,正想平心靜氣再說幾句時,游淼冷笑道:“你供著我?你有錢?當年要不是我娘幫你,你想發家置業?做你的春秋大夢去罷!”
“吃軟飯的老狗,我娘幫你置下偌大一份家業,前腳剛走你一翻臉就不認人了,又是娶小老婆,又是認逃生子……”
“爹!息怒!”
“我打死你這小畜生!”
游淼話未完,劈頭一墨硯便砸了過來,游淼瞬間下意識躲開,李治烽卻閃電般出手,將墨硯抄在手中,兩人都沒被砸中,卻潑了一身墨水,鬧得甚是狼狽。
游德川生平最恨有人提到這事,每次外頭提起他都是一副“吃軟飯的游德川”模樣,當真是恨得他足以咬碎一口銀牙。
“爹……”游漢戈攔著老父,連聲勸說平氣平氣,游淼一頭墨出了書房,信也不寫了,恨恨朝走廊上走。
“爹!爹!”游漢戈見游德川已被小兒子氣得面無人色,倒在椅子上,忙不迭給他順氣,攥著拳頭出來喊人,把王氏駭得臉色慘白地過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