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不?你知道你很有魅力。但是我老在想你五十歲的時候會是什么樣子。你會兩鬢斑白,你會穿一身灰色的西服——上周我在櫥窗里見過一套,我想,就是它了——你會成為一個偉大的建筑師的。”
“你真這么想?”
“怎么,當然了。”她并不是在奉承他。她連想都沒有想過那可能是奉承。她只是實話實說罷了,她對此感覺到太有握了,無須強調。
他等待著那必然的一問。可是相反,他們突然談起了在斯坦頓共同度過的時光。他笑出了聲,將她抱到膝頭。她瘦削的肩膀就靠在他的臂彎里。她的眼神很溫柔,顯得很滿足。他又說起他們的舊泳裝,說起她脫了絲的長筒襪,說起他們在斯坦頓的時候最喜歡光顧的冰淇淋店——他們在一起消磨了那么多夏日的傍晚——而他卻模模糊糊地感覺到,談論那些事索然無味。他有更為急迫的事情等著向她訴說、詢問。人們在久別重逢后并不會那樣交談,但是對于她來說,這樣做似乎很正常。從她的神情看,就像他們從未分開過似的。
最后,還是他先開口發問:“你收到我發給你的電報了嗎?”
“噢,是的,收到了。謝謝你。”
“你不想知道我在這個城市里的情況?”
“當然想知道了。你在這座城市里過得怎么樣?”
“看我說對了吧,你對此并不是十分在乎。”
“唔,可是人家很在乎嘛!我想知道關于你的一切。”
“那你為什么不問我呢?”
“等你想說的時候,你自然會告訴我的。”
“它對你來說無關緊要,是嗎?”
“什么?”
“我在做著的事。”
“唔……不,很重要的,彼得。是的,是不太重要。”
“你真是可愛。”
“可是,你知道,重要的并不是你做什么——只有你才是真正重要的。”
“我什么?”
“只要你在這兒,或者你在這座城市,或者你在世界的其他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反正就是這樣。”
“你看,你真是個傻瓜,凱蒂。你的技巧很糟糕。”
“我的什么?”
“你的技巧。你不能就這樣不害臊地對一個男人說你愛他愛得發瘋。”
“可我的確是這樣啊。”
“可是你不能這么說呀。男人不會在乎你的。”
“可是我并不想讓男人在乎我。”
“可是你想讓我在乎你,不是嗎?”
“可是你很在乎我,不是嗎?”
“我在乎你。”他說,他的胳膊抱得更緊了,“我在乎得要命。我是個比你還大的大傻瓜。”
“要是那樣的話,就再合適不過了。”她用手指撫摸著他的頭發,“對嗎?”
“一直是再合適不過的,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可是你瞧,我想把我的事告訴你,因為它們很重要。”
“我確實很想聽,彼得。”
“好吧。你知道我在為弗蘭肯-海耶事務所工作,而且……噢,見鬼!你甚至還不明白那意味著什么!”
“不,我明白。我在《建筑名人傳》中查到他們的名字了。那上面對他們的評價非常好。而且我還問過我舅舅。他說他們是這個行業中的佼佼者。”
“他們當然是!弗蘭肯——他是全紐約最偉大的建筑師。在全國也是最棒的,或許在全世界也是。他設計建造過十七幢摩天大樓,八座大教堂,六座鐵路中轉站,還……天知道他還建過別的什么……當然了,你要知道,他可是個老笨蛋,一個自負的騙子,這家伙在任何事上都善于運用圓滑手段,平步青云,混得很順利。”
他打住了話頭,瞪大了眼睛看著她。他原本不打算說這個的。以前他都不敢讓自己往這方面想。
她此時正神態安詳地注視著他。
“是嗎?”她問道,“那……”
“這個……嗯……”他一時有些語塞,而且他心知不能以另一種方式同她說話,對她不能那樣,“這是我對他的真正看法。而且我對他一點敬意也沒有。可是我很高興是在為他工作。你懂我的意思嗎?”
“當然。”她平靜地說。“你很有野心,彼得。”
“你不會因為這個看不起我吧?”
“不,那是你想要的東西。”
“那的確是我想要的。說實話,事情還不至于那么糟糕。這是一家大公司,是全紐約最好的建筑公司。我確實干得很不錯,而且弗蘭肯也很賞識我。我快要出頭了,我想最終我一定會得到我想要的任何職位的……為什么?就在今晚我還接管了一個人的工作,而他根本不知道,他很快就會成為無用之人了。因為……凱蒂……看我在說些什么?”
“沒關系,親愛的,我懂。”
“如果你真懂的話,我就該挨你的罵,而且你會迫使我收手的。”
“不,彼得。我并不想改變你。我愛你,彼得。”
“唉,你真沒救了!”
“這些我知道。”
“你知道‘這些’?而且你還能這樣說出來?輕松得就像在說‘你好啊,今天天氣真好!’一樣?”
“怎么?為什么不能那樣說?為什么要擔心呢?我是愛你的。”
“對,不要為此擔心!絕不要為此擔心!……凱蒂……我絕不會愛上別人了。”
“這我也知道。”
他將她抱得緊緊的,那樣熱烈,唯恐她那輕靈的小小身體會消失不見。他不明白那些話,他在內心都不曾向自己坦白過,為什么會在她面前直率地說出來。他不知道為什么他跑來打算與她分享的那種勝利的喜悅此時竟然會蕩然無存。但是,那并不重要。他有一種異樣的自由感覺——有她在場時,他總能從那種他無法言說的壓抑中解脫出來——他孤家寡人、孑然一身。現在,對他來說,重要的一切就是她那粗棉布衣衫蹭著他的手腕所帶給他的感覺。
后來他便問起她在紐約的生活情況,而她又興致勃勃地談起她的舅舅來。
“他很棒,彼得。他真了不起。他相當窮,可他卻收留了我,而且還那么仁慈,把自己的書房讓出來給我,所以他現在只好在這兒——在起居室里工作了。你一定得見見他。他最近不在家,出差做巡回講座去了。但是等他回來時,你一定要跟他認識認識。”
“當然,我很樂意認識他。”
“你知道,我本來想去工作,掙錢養活自己,可是他不讓我去。‘我親愛的孩子,’他總會對我說,‘連十七歲都不到。你總不想讓我為自己感到羞愧吧?我可不信任童工哦!’你覺得這是一個奇怪的想法嗎?他有許許多多這樣的怪念頭,我一點兒也搞不懂,可他們說他是個了不起的人。所以他把事情變成這樣——他養活我卻反倒像是我在幫他——所以我覺得他真是相當好的一個人。”
“你每天都在做些什么事呢?”
“現在還沒什么事兒可干。我看書,是關于建筑學的書。我舅舅有好多有關建筑方面的書呢。不過他在家時,我會幫他打出他的講稿。我覺得他不想讓我來做這個,他寧愿他的秘書幫他做。可是我很喜歡做,他就讓我幫他打字了。他把秘書的薪水發給了我。我本來是不想要的,可是他硬讓我收下。”
“他從事的是什么職業呢?”
“噢,他做很多事情。我不知道。我不可能跟蹤他呀。他教藝術史,這是其中之一,他算是教授吧。”
“我順便問問,你打算什么時候去讀大學?”
“唔……至于這個嘛……哎呀,你知道,我想我舅舅不會贊成這個主意的。我對他說過我一直計劃怎么上大學,而且告訴他我會半工半讀,可他好像覺得那樣不適合我。他倒也沒說什么,只說,‘上帝造了大象去做苦力,而造了蚊子讓它們飛來飛去。按常理,拿自然法則來做實驗是不可取的,不過,要是你想試一試的話,我親愛的孩子……’但他并不是真的反對,這事還是由我來作決定,只是……”
“那么,可不要讓他阻攔你喲。”
“噢,他不會想阻攔我的。只是我在想,我上高中時功課并不怎么出色,而且親愛的,我的數學特別差,所以,不知道……不過,也不用著急,我有充足的時間來作決定。”
“聽我說,凱蒂,我可不喜歡那樣。你一直都計劃著要去讀大學的。要是你舅舅……”
“你不該這么說話。你不了解他。他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人。我還從未見過像他那樣的人。他是那么和藹而又善解人意,他很風趣,老是開玩笑,他特別能開玩笑。當他在場時,你認為很嚴肅的事情似乎也沒有那么嚴肅了。然而,他又是個非常嚴肅的人。你知道,他常常花上幾個小時與我交談,從不疲倦,也從未因為我的愚蠢而厭煩。他常常把罷工的事講給我聽,還告訴我貧民窟的情況,還有血汗工廠里窮人的事情。他講的總是關于別人的事,從來不談他自己。他的一位朋友跟我講,說我舅舅如果努力的話,本來會很有錢的,他是那么聰明,可是他不愿意那么做,他就是對錢不感興趣。”
“那可不是凡人所為。”
“你等著見見他吧。噢,他也想見你。我對他說起過你。他稱你是‘T型尺’羅密歐。”
“噢,他是這樣稱呼我的嗎?”
“但是你不懂。他這樣叫是出于好意。他說話就那樣。你們會有很多共同之處的。或許他還可以幫幫你呢。他對建筑也有所了解。你會喜歡埃斯沃斯舅舅的。”
“你剛才說誰?”吉丁說。
“我舅舅呀。”
“喂,你舅舅叫什么名字?”吉丁問道,他的嗓音有點干啞。
“他叫埃斯沃斯·托黑呀。怎么了?”
他摟著她的雙手感覺有些發軟。他坐著,瞪大了眼睛看著她。
“怎么了,彼得?”
他咽了一口唾沫。她看到他的喉結猛地動了一下,然后他才生硬地說:“聽我說,凱蒂,我不想與你的舅舅見面了。”
“為什么呀?”
“我不想認識他。是不想通過你認識……你看,凱蒂,你不了解我。我是喜歡利用他人的那種人,可我不想利用你。在任何時候。別讓我利用你。我要利用的不是你。”
“你怎么利用我了?怎么回事?你為什么這么說?”
“原因很簡單:要去見你的舅舅,我這不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嗎?就這些。”他大笑起來,聲音很刺耳,“那么他是對建筑有所了解了,是嗎?你這個小傻瓜!他可是建筑方面的重要人物。或許他現在還算不上是。但是,再過一兩年他就是了。你去問問弗蘭肯,連那個老鼬鼠都知道這一點。你的埃斯沃斯舅舅,等著瞧吧,他馬上就要成為建筑批評家里的拿破侖了。首先,在我們這個行業,沒有多少事可以勞煩動筆的,所以他是個囤積居奇的聰明人。你真該看看我們事務所的那些名人們捧著他寫的文章,將里面的一字一句都奉若神明的樣子。所以你說他或許能對我有所幫助?哎呀,他甚至可以打造我,他完全能。有朝一日,等我做好了準備,我再去見他,就像我與弗蘭肯見面那樣,但不是現在,不是通過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不是從你這兒認識他!”
“可是,彼得,為什么不呢?”
“因為我不想以這種方式去認識他。因為那樣會很齷齪,我不喜歡那樣做。我厭惡所有這一切!我的工作和職業,我現在做的和我即將要做的!這些是我不愿意你介入的事。凱蒂!”
“不介入什么?”
“我也不知道。”
她站起身來,就站在他的臂彎里,他把臉貼在她的臀部,她撫摩著他的頭發,低頭看著他。
“那好吧,彼得。當你想要見他的時候告訴我一聲。如果你是迫不得已,你可以利用我的。這沒什么關系。那樣做又不會改變什么。”
當他把頭抬起來看她時,她輕輕笑起來。
“你工作得太賣力了,彼得。你都有點神經兮兮的了。要不要我為你沏杯茶?”
“噢,看我,把什么都忘了,我今天壓根就沒吃晚飯。沒時間吃。”
“哎呀,看把這一切搞的!真討厭!快到廚房里來,趕快!我看看能為你湊合著做些什么!”
兩小時后,他告別她走了。他走時既感覺輕松純潔,又感到很愉快,將所有的懼怕都忘得一干二凈,將托黑和弗蘭肯也通通置之腦后。他只是在想,他保證明天還會再來,現在與明天之間的這段時間竟長得令人難以忍受。她站在門口,在他走遠之后,她用手撫摸著他剛剛握過的門把手,心想,他還會再來,明天……或許是三個月以后。
“今晚你干完活以后,到我的辦公室來一下。”
“好的。”洛克說。
卡麥隆腳后跟一扭,轉身出了制圖室。這是一個月當中他對洛克所說的最長的句子。
洛克每天一早來到制圖室,完成分配給他的任務,從未聽到任何評價的字眼。卡麥隆總會走進制圖室,久久地站在洛克的身后,越過他的肩頭看著他工作。卡麥隆的眼神那么專注,好像故意要使那只穩健握筆的手偏離圖紙上的線條似的。而另外的兩位制圖師,只要去想一想有這樣一個人站在他們身后,便會把工作弄砸了。洛克似乎對此視若無睹。他繼續制他的圖,手底下不慌不忙,從容地換掉一支用鈍了的鉛筆,再挑出另一支。“哼——嗯!”卡麥隆常常會冷不丁地從身后發出一聲嘟噥。洛克就會轉過身,禮貌而專注地看著他問:“有什么事嗎?”卡麥隆則一言不發地轉身走開,他瞇上的雙眼似乎在傲慢地強調一個事實——他覺得沒必要回答,接著就會離開制圖室。洛克便繼續做他的事。
“看起來不妙。”那個年輕一些的制圖師魯梅斯向他的老同事辛普森透露了這個秘密。“老頭子不喜歡這家伙。不是我說,這個是待不長久的。”
辛普森上了年紀,不中用了。他是卡麥隆事務所的三代元老,親歷過卡麥隆三層樓辦公室的時代。他倒是始終不渝地跟隨著卡麥隆,但是他從來無法理解這一切。魯梅斯很年輕,一張臉看起來像街頭閑逛的小混混。他來此處工作是因為他從太多的地方被人開除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