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窗外,洛克看得見一座座屋頂,一眼眼貯水池,林立的煙囪,地面上疾馳而過的汽車。在靜寂的房間里,在空閑的日子里,在無聊地垂于體側的雙手里,他感受到一種威脅。還有另一種威脅從樓下的城市里升騰而起,仿佛每一扇窗戶,每一英寸人行道都在冷酷地以無聲的反抗自我封閉著。這一切并沒有使他感到不安。他已經理解了這一切,并且早就接受了這個事實。
他把那些自己尚能忍受其設計風格的建筑師們列出一個名單來,按照自己討厭的程度,由低到高進行了排序,然后便開始理智地、系統地著手找起工作來,心中沒有絲毫的怨懟,也不抱多大希望。這些日子是否令他傷心,他從不知道,只知道那是一件他必須做的事情。
他找過的那些建筑師迥然不同。有的隔著辦公桌打量著他,態度溫和而曖昧。他們的神態似乎在說,他要成為建筑師的抱負很令人感動,就像所有青年的夢想一樣,一樣地令人感動和值得稱贊,一樣地離奇古怪而又不可救藥地具有吸引力。他們有的抿著薄薄的嘴唇沖著他微笑,看到他出現在他的辦公室似乎很高興,因為那使他意識到自己所取得的成就;有些人說話冷冰冰的,仿佛洛克的雄心大志是對他個人的污辱;有些人說話唐突無禮,而他們銳利的高音似乎在說,他們需要好的制圖師,他們一直需要,可是他連制圖師的資格都不配擁有,并請他忍耐著點,不要那么無禮,他已經迫使他們把話說得非常直白了。
那并不是惡意,并不是對他的優點所下的判斷。他們并不認為他是無用的。他們只是不在意,不想去弄清楚他是不是優秀的。有時候,他被要求打開他設計的草圖。他就將它們在一張桌子上鋪展開來,感到自己手上的肌肉在難為情地收縮。那種感覺就像有人將他身上的衣服扒光了一樣,然而那種難為情卻并不是因為身體被暴露了,而是因為它暴露在冷漠的眼睛底下。
偶爾,他會去一趟新澤西,看看卡麥隆。他們一起坐在一座小山上的房子的門廊里。卡麥隆坐在輪椅上,雙手放在膝頭蓋著的毛毯上。“情況怎么樣,洛克?很艱難嗎?”“不。”“想不想要我給他們隨便哪個雜種為你寫封推薦信?”“不用了。”
然后,卡麥隆就不再提及此事,他不想說,洛克被他們的城市拒之門外——他不愿意讓這種事情成為事實。當洛克來看望他時,卡麥隆懷著那種單純的自信談論起建筑,仿佛建筑只屬于他一個人似的。他們坐在一起,越過河面,極目望去,看得見遠在天際的城市。天空逐漸變暗,閃耀著藍綠色的玻璃一般的光亮。那一座座建筑就像密集在玻璃上的云朵,在形成直角和垂柱的剎那間凝固,而太陽還在云端朗照著……
夏季一天天地過去,他名單上的名字也一個個地劃去,他再次來到曾經拒絕過他的那些地方。洛克發現人們了解了他的一些情況,而他聽到的話都是千篇一律的,要么說得粗魯而直率,要么提心吊膽,或充滿憤怒,或不勝抱歉——“你被斯坦頓理工學院開除過,你被弗蘭肯事務所解雇過。”所有的聲音都一樣,用的都是一樣的口氣:一種如釋重負的肯定的口氣,因為已經有人為他們作好了決定。
傍晚,他靜靜地坐在窗臺上,抽著煙,伸開了手放在窗框上,城市就在他的手指下,他的皮膚擦著冰冷的玻璃。
九月份,他讀到一篇刊登在《建筑論壇》雜志上,題為《為未來開路》的文章,作者是美國建筑師行會的高登·L·普利斯科特。這篇文章認為建筑這一職業的悲劇就在于,設置在有才華的新手面前的障礙不可逾越;偉大的天賦就在這樣的掙扎中,尚未被人發現便夭折了;建筑業因為缺乏新鮮血液,缺乏新思想和獨創性,缺乏洞察和勇氣,正在走向枯萎。該文的作者還說,他把尋求有前途的新手,鼓勵他們、造就他們,為他們提供應有的機會作為生平第一理想。洛克以前從未聽說過高登·L·普利斯科特這樣一個人,不過這篇文章中有一種令人信賴的誠摯論調。他便聽憑自己的判斷,第一次抱著一線希望,動身到普利斯科特的辦公室去了。
高登·L·普利斯科特的辦公室裝修成灰色、黑色和大紅的色調,這樣的裝飾集得體、嚴謹和大膽于一體。一位年輕漂亮的秘書告訴洛克,不事先預約是不能見到高登·L·普利斯科特先生的,不過她會很高興地幫他進行預約,時間定在下周三兩點一刻。到了周三兩點一刻,那位秘書小姐朝洛克微微一笑,說請他稍坐片刻。到四點四十五分的時候,他才被允許進入高登·L·普利斯科特先生的辦公室。
高登·L·普利斯科特身穿一件棕色格子的粗花呢上衣和一件高領的白色安哥拉羊毛毛衣。他個子高大,體型健碩,年紀有三十五歲左右。臉上皮膚細膩,小鼻子,學院英雄式的小而突起的厚嘴唇上透出一種爽快的老于世故的聰明氣。他的臉被陽光曬得黝黑,金色的頭發修剪成普魯士軍人式的短發。他坦率地流露出男子氣概,坦率地對言談舉止漫不經心,而又坦率地在意效果。
他默不作聲地聽洛克講述,他的雙眼就像是一只記錄著洛克說出每一個單詞所耗費的時間的秒表。第一個句子他放過去了,當聽到第二個句子時,他不客氣地打斷了洛克的話:“讓我看看你做的設計方案。”好像在借此說明,對洛克可能要講的情況他已經了然于心。
他把那些設計草圖拿在他古銅色的手中。還沒看草圖,他便先說:“啊,是啊。年輕人來向我請教的,有好多好多。”他瞟了一眼第一張草圖,可是還沒看清楚,就抬起頭來說,“當然,對于新手來說,難以掌握的是實用主義與抽象普遍概念的結合。”他唰地將第一張插到最后一張下面,“建筑首先是一個功利主義的概念,問題是要把實用主義原則提升到抽象的審美范疇中來。其余的都是胡說八道。”他在兩張草圖上瞥了一眼,把它們滑到下面,“我受不了那些空想家,他們從‘為建筑而建筑’的角度來看待一場神圣的改革運動。偉大的動力學原理就是人類平等的普遍性原則。”他又瞥了另一張草圖一眼,將它滑到下面,“公眾的審美力和公眾的情感就是藝術家的終極標準。而天才就是那個懂得如何去表現這種普遍原則的人。例外的東西是為了開拓出非例外的東西嘛。”他把那一沓圖紙拿在手中掂了掂重量,注意到他已經瀏覽了其中的一半,就把它們往桌子上一扔。
“啊,是的,”他說,“你的作品。很有意思。但是不實用。還不夠成熟。沒有焦點,訓練不足。還是個少年呢,為創新而創新了。根本不符合時代精神。如果你想知道一種人們迫切需要的新思路,瞧,我給你看樣東西。”他從辦公桌的抽屜中取出一幅設計草圖,“這是個毛遂自薦來找我的年輕人,是個新手,以前從沒工作過。等你能設計出這樣的作品來時,你就會發現完全沒必要去找工作了。我看到這張圖紙就馬上雇用了他,起薪是每周二十五美元。毫無疑問,他是個潛在的天才。”他伸手將那幅草圖遞給洛克。上面是一座形似谷倉的房子,卻不可思議地融入了一絲簡潔的巴臺農神廟的影子。
“那就是獨創性,”高登·L·普利斯科特說,“在永恒中求新。你就朝這個思路試試吧。我也不能確切地說我可以預測你的大部分未來。我們必須坦誠地說,我可不想給你造成一種以我的權威為根據的錯覺。你有很多東西要學。我無法冒險對你可能具有的才華和今后取得的發展妄加揣測。但是,通過勤奮,也許……不過,建筑是很難做的行業,競爭又是那么激烈。你知道,相當激烈……那么現在對不起了,我的秘書還有一個預約等著我呢……”
十月的一個夜晚,洛克很晚才步行回家。這是許許多多個延伸到他身后的歲月長河中的日子里的又一天。他也說不清楚在那一天的許多個小時里都發生了些什么事,他都見了些什么人,拒絕的話語又采取了何種形式。當他來到一間辦公室時,他強烈地專注于他所得到的幾分鐘,別的一概忘在腦后。一離開那間辦公室,他就將它們通通都忘了。那是必須做的事,已經做了,便不再與他有任何關系。他又一次自由自在地走上了回家的路。
長長的街道在他面前延伸開去,兩旁的建筑如同高墻,在前方似有合攏的趨勢,窄得令他覺得仿佛可以伸開雙臂,抓住那一個個尖頂,把它們分開。他走得飛快,腳下的人行道就像是把他的步伐朝前彈出去的彈跳板一樣。
他看到一個亮著燈的三角形混凝土建筑懸在離地面好幾百英尺高的半空中。他無法看清楚下面是什么在支撐著它。他很自然地就想到了他想在那兒看到的東西,換了他,他會讓人們看到什么。接著,突然之間,就在此時此刻,他意識到了現實:除了心中那個堅定的信念之外,按照這個城市的邏輯,按照每一個人的邏輯,他將永遠無法再做建筑了,永遠不能了——在他開始之前。他聳聳肩。那些在陌生人的辦公室里連續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僅僅是一種次要的客觀存在,而這些偶然事件后事物的本質,則是那些人永遠也無法領悟,無法觸及的。
他轉身走上通向東河的一條小巷。一盞孤零零的交通燈遠遠地懸在前方,在陰冷凄涼的黑暗中,只是一個小小的紅點。那些破舊的房舍低低地蜷縮在地面上,仿佛在天空的重壓下弓著腰似的。街道寂寥而空洞,傳送著他腳步的回聲。他繼續走著,衣領豎起來,手揣在口袋里。經過一盞路燈時,他的影子從腳下升起,在一堵墻上畫了一道長長的黑色弧線,猶如擋風玻璃上的雨刷一般。
9
約翰·埃瑞克·斯耐特仔細看了一遍洛克的設計方案,把其中三幅掃到一邊,又把其余的整理好摞在一起,再看一眼那三幅圖紙,然后一張接一張地扔在那一摞設計方案上面。他重重地擊了三下掌,說道:
“不同凡響。雖然有些極端,但是很出眾。你今晚打算做什么?”
“什么?”洛克茫然地問道。
“你有空嗎?馬上動手干活你介意嗎?把外套脫掉,到制圖室去,借別人的工具用用,給我設計一幅我們正在改建的百貨商店的草圖。只是做一幅粗樣,只要將大體的思路表現出來就行,但是我明天就要。介意今晚熬夜嗎?暖氣開著,我讓喬把晚飯給你送上來。想喝不加糖的咖啡還是蘇格蘭威士忌或別的什么?只要告訴喬一聲就行了。你能留下來嗎?”
“能。”洛克說,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可以通宵加班。”
“很好!太棒了!這正是我一直需要的,一個在卡麥隆那兒干過的人。別的類型的人手我都有。噢,對了,在弗蘭肯事務所,他們付給你多少工資?”
“六十五美元。”
“哎呀,我可不能像大美食家蓋伊那樣任意揮霍。五十個總統頭像。行嗎?好嘞!立刻到制圖室去。我讓畢林斯向你解釋商店的情況。我要你把它設計成現代風格。明白嗎?現代、狂暴、瘋狂,讓他們看了大跌眼鏡。不要克制自己。要達到極致。把你能想到的絕活都用上,越愚蠢越好。來吧!”
約翰·埃瑞克·斯耐特迅速地站起身來,猛然推開一扇門,進入一間巨大的制圖室,飛快地跑進去,滑到一張制圖臺前停下來,對一個表情冷酷的圓臉肥壯男子說:“畢林斯,這是洛克,我們的現代主義者。你把本頓商店的情況向他交代一下。給他找些工具。把你的鑰匙留給他,給他示范一下今晚哪些東西要上鎖。工資從今天早上算起。五十。我和道森兄弟的約會定在幾點?我已經遲到了。再見。我今晚不回來了。”
他又飛身而出,砰地關上門。畢林斯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意外。他看著洛克,那神情仿佛洛克一直都在那兒工作似的。他講話冷淡而毫無感情,有一種疲憊的拖腔。不到二十分鐘,他就離開了洛克,把各種工具一股腦兒堆在洛克面前的制圖臺上:紙,鉛筆,工具,一套設計方案和幾張百貨商店的照片,一組圖表和一長串說明。
洛克看著眼前雪白的圖紙,手里緊緊地攥住一支細細的繪圖鉛筆。他將鉛筆放下,再把它撿起來,大拇指輕輕地來回撫摸著光滑的筆桿:他看到那支鉛筆在顫抖。他趕快將它放下,為自己的不中用而生氣——他竟然讓一件如此簡單的工作顯得這么重要,因為他突然間理解了這無所事事的幾個月對他真正意味著什么。他的指尖摁在紙上,仿佛是紙控制了他的手一樣,如同一個帶電的表面會吸住從它上面擦過的人的肌肉一樣,他的手被吸住了,而且很痛。然后,他便開始工作起來……
約翰·埃瑞克·斯耐特五十歲,一臉滑稽逗人的表情透出他的狡猾和一肚子壞主意。那神情給人一種感覺,好像他與每一個男人的共同點就是他們都想到一個淫猥的秘密,而不愿說出來,因為顯然他們彼此都心照不宣。他是一名卓越的建筑師。他這樣說的時候面不改色心不跳。他認為蓋伊·弗蘭肯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唯心主義者。他不受古典主義教條的束縛,他的設計技巧更為嫻熟,風格更為自由。他什么類型的建筑都搞。他并不厭惡現代主義風格的建筑,當有一個罕見的客戶要求這樣的風格時,他就高高興興地去修建這種光禿禿的平頂水泥盒子,他稱之為進步。他修建他認為過分講究的古典羅馬風格的宅第,修建他稱之為超凡脫俗的哥特式教堂。他認為它們之間并無什么不同。他從來不生氣,可就是聽不得人家稱他是折中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