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晟修瑩的手指在鑲嵌著綠松石的刀柄上輕輕劃過,唇邊漾起涼薄笑意:“看來錦衣玉食的公子還不大習慣自己殺人呢。”
洛音驚恐地看著那把沾著新鮮血跡的匕首,許久,將難以置信的目光投在元晟身上:“何詩韻死了?你不是說俞景林只會讓她受點傷嗎?”
元晟隨手將白絹覆在匕首上,淡聲道:“激憤之時,哪里還顧得上分寸,王鐸也該來了,咱們靜觀其變吧?!?br/>
洛音的心砰砰跳,她只是想讓俞景林重傷何詩韻,那么這位龍武衛中郎將就會因為行兇傷人被革職收監,他父親俞廉忠也不能置身事外,而何橋一定會為女兒討要公道,到時候何、俞兩家相斗,必然會兩敗俱傷。
雖然何橋該死,洛音卻真沒想殺她女兒,現在何詩韻死了,她難免惴惴不安:“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我總覺得你告訴我的,與正在發生的事情完全不一樣?!?br/>
元晟俊美的面容沉靜如淵:“我沒有瞞你,只是比你更清楚他們這些人的性子罷了?!?br/>
洛音渾身發涼:“所以你早就猜到俞林景會殺害何詩韻?你根本就沒打算讓何詩韻活著是不是?這未免也太狠了些?!?br/>
元晟不以為然:“狠么,人又不是本王殺的,只能說生死由命?!?br/>
“那王鐸呢?”
“與俞林景一樣,想死還是想活,關鍵在于他自己如何選擇?!?br/>
洛音忽然有點害怕元晟,他似乎計算好一切,手不沾血便可以輕易除掉他想除去的人。
一陣寒風從窗戶縫隙吹了進來,她陡然打了個寒噤,暗自慶幸,幸好自己不是元晟要除掉的人之一。
戌時二刻,暮鼓敲響,城門關閉。
萬物寂靜,一個人影急惶惶地在大街上奔行,東城兵馬司巡街差役見有宵行者,立即上前責問,那人自稱是天香樓伙計,酒樓出了人命,前來報案。
兵馬司副指揮使陳庸經過勘查,確定死者身份是禮部尚書千金何詩韻,而兇手作案后潛逃,身份暫未查明。
陳庸不敢大意,立刻將這件案子上報給東城兵馬司總指揮孔陽,孔陽一看死者是正三品官員的千金,心想絕對不能讓兇手逃脫,下令陳庸務必在天亮前將兇手緝拿歸案。
經過勘驗,陳庸發現作案兇器被兇手帶走,還好這日下了大雪,兇手沾著血跡的鞋印雖然只延伸到天香樓門口,可順著鞋印找過去,發現兇手竟然在平南侯府門前消失了。
平南侯貴為二品侯爵,陳庸不敢貿然緝捕,斟酌一番后,便差人去通傳請他到兵馬司一趟。
與此同時,禮部尚書何橋不知從哪兒聽到了消息,呼天搶地的連夜進宮面圣,將何詩韻被王鐸所害之事稟奏皇帝,哭求皇帝嚴懲王鐸,以命償命。
李旻聽說命案是發生在天香樓,立時便驚了,得知鄭洛音作為天香樓東家已被帶到東成兵馬司審訊,而寧王元晟也因案發之時身在天香樓,同時被請到兵馬司盤問,心里更是驚疑不定,一道圣諭將孔陽宣進宮,親自過問案情。
孔陽稟明平南侯王鐸的確去過天香樓,香茗閣雅間有他沾血的鞋印,但始終找不到兇器。
并且王鐸也拒不承認殺害何詩韻,一口咬定自己是冤枉的,而鄭洛音與寧王口徑一致,都是一問三不知,不過倒是交代那日魯國公世子俞景林也曾去過天香樓,小二送飯菜上去的時候,人就已經走了。
孔陽不敢為難高淄使臣,已命人將寧王送回禮賓院,而鄭洛音在寧王的擔保下也與寧王一同離開了兵馬司。
李旻聽完,臉上神色陰晴不明。
次日,一道圣旨傳下,平南侯王鐸立即就被下獄關押,因他拒不招認殺害何詩韻,物證也有所欠缺,此案便一直懸而未決。
直到十日后,孔陽接到獄卒稟報,平南侯突然暴斃在獄中,死因不明。
平南侯有從龍之功,一向頗得圣寵,就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兵馬司大獄,倘若確是案犯也就罷了,可若當真是清白的,那孔陽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
正當他心煩意亂六神無主之時,魯國公突然到訪,兩人密談一個時辰之后,孔陽心里便有了主意,王鐸已死,只有將盡快將此案了解,判定他畏罪自殺,自己才能置身事外。
結案卷宗很快便報呈刑部,孔陽心里的石頭總算是暫時落地了。
這日雪后初霽,阿璇吵著要吃糖炒栗子,洛音便抱著他出門去買,剛出門就看見門外一人負手而立,身后一排護衛腰懸佩刀,個個神色恭肅。
幾片銀白的雪花被風吹起,落在他眉間,冷玉似的面容映著白雪,天邊晨光也在他身后黯淡下去。
李旻踏上門前臺階,朝洛音溫然一笑:“剛好路過這里,便想來瞧瞧你,不會怪我冒昧吧?”
洛音知道他是專程來的,不過她并不打算戳破,就禮節性的回以一笑:“要不你先進去坐坐喝口茶?我得出去孩子給買點東西,可能過半個時辰才回來。”
李旻目光掃上她懷里的阿璇:“聽說你收養了一個孩子,是他么?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呈燁。”不等洛音開口,阿璇就仰起清稚的小臉搶先開口:“也叫阿璇,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呀?”
洛音神色嚴厲,低聲斥道:“阿璇,不得無禮,這是當今圣上。”
洛音從來沒有訓斥過他,阿璇小嘴一扁,委屈得差點掉下淚來。
李旻眼眸靜如深淵:“李…呈燁,是你起的名字么?為什么?”
洛音點點頭,坦承笑道:“因為我喜歡,當然如果你介意,我也可以給他改姓鄭?!?br/>
洛音為了隱藏阿璇身世,早些時候就放出消息,說自己領養了遠方親戚的孩子,免得以后被人發現阿璇的存在而大做文章,至于姓氏,旁人不會在意,在意的人她自有一套說辭。
李旻深深一笑,伸手從洛音懷中把阿璇抱起,放于自己臂彎中:“我不介意,不是要去買東西么?我陪你們一起去吧?”
洛音正要拒絕,卻見阿璇摟著李旻脖頸,烏溜溜的眼睛定定地望著他,好奇地問:“皇帝叔叔,你是娘親以前的丈夫么?為什么娘親不喜歡你了?”
阿璇人小鬼大,芷秋一次大意說漏了一嘴,便被他聽在心里,沒想到當著李旻的面居然童言無忌的問出來,洛音頓時覺得難堪至極。
李旻低下頭,輕聲道:“因為我還不夠好,所以你娘親不喜歡我?!?br/>
洛音輕咳一聲:“在小孩子面前說這些干什么?你去不去?不去把阿璇還我?!?br/>
李旻沒說話,抱著阿璇緩緩朝街上走去。
洛音看著他清瘦修長的背影,有一瞬間的怔忡,也有一絲幾乎不能察覺的酸澀,想到他們以后要面臨的結局,不知為何,對他滿腔的恨意不知不覺的也夾雜了些許不應該有的愧疚和不忍。
若是當年,他不曾做下那些壞事,該多好。
街上人很少,炒板栗的老翁見來了生意,精神一振,很快就將冒著熱氣的糖栗子包好:“公子,十文錢。”
李旻目光微微一怔:“只需十文么?我記得四年前八兩糖栗子便是十五文,為何如今竟便宜這么多?”
老翁抬起混濁的老眼,望著眼前俊美貴氣的公子,嘆了口氣:“如今哪能與四年前相比?那時掌朝執政的可是先太子呢,這幾年奸臣當道,皇帝陛下又廢除了許多先太子在世時頒布的政令,老百姓的日子是一年不如一年哪!”
洛音瞧著李旻一陣青一陣白的臉色,說不出是快意還是悲哀,聽慣了朝中大臣溜須拍馬的奉承話,老翁的這幾句話無疑是狠狠打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半晌,李旻薄削的唇角挑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老人家,大越朝至今不曾有過太子,只有庶人李昱,您這樣懷念罪人無疑于欺君謀逆,可是要株連九族的?!?br/>
那老翁并未察覺到他言語中的殺意,還欲再辯駁,洛音卻已是心頭一驚,忙厲聲斥道:“老人家,您當真是老糊涂了,罪人就是罪人,哪里來的先太子?以后再非議朝政小心人頭落地!”
老翁被她疾厲的神色嚇一跳,這時才后知后覺的反應過來,呆呆的望著神色峻厲的華衣男子,幾乎嚇傻。
李旻眉目如霜,將一錠金子放在老翁手心,抱著阿璇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洛音看了瑟瑟發抖的老翁一眼,軟聲道:“老人家,禍從口出,過去的人和事都切勿再提了,若有下次,神仙也救不了您?!?br/>
老翁惴惴不安地望著她,昏花的眼睛猛地一亮,顫聲道:“小老兒好像見過姑娘,四年前,您與一位公子經常來買糖栗子,那位公子姿容可比天人,與姑娘郎才女貌,小老兒至今記憶猶新?!?br/>
洛音拿起糖栗子,微微一笑:“我已不記得了,老人家也忘了罷。”
老翁望著她漸漸走遠,喃喃自語道:“這姑娘年紀輕輕的,記性竟比小老兒還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