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吳拙甫之外，姚承塵心中還有一個上佳人選：魏清源。
    在她看來，魏清源心思活絡，處事圓滑有度，比起那些整天悶著頭學習的書生來講，不是更適合入朝為官嗎？他只要稍加用功些時日，說不定也能與吳拙甫一道進入京城的書院呢。于是姚承塵打定主意，要拉魏清源入伙。她叮囑店鋪的伙計，遇到魏清源來店中跑腿時，便留他一敘。
    果然，沒過兩日，魏清源就拿著趙夫子開列的單子來了。時間臨近鄉(xiāng)試，書生們筆墨的用量也比平日多了許多，不及姚記的伙計前去盤點補貨，他自己就親自跑來了。
    “魏書生，你來得正好，我們家小姐正等著你呢！”
    “等我嗎？”魏清源感到有些疑惑，趙夫子前來求助于姚承塵一事他自然是知曉的，只是他才聽夫子說事已辦成，怎么姚承塵又想向他打探消息呢？難道是突生反悔之意？
    沒想到，姚承塵的打算與他的猜疑正好相反。
    待對方說完自己的謀劃之后，魏清源不禁朗聲笑了起來，他擺擺手：“姚小姐，你真是太抬舉我了。其實我對讀書一事沒什么興趣，只是因為不想讓父母傷心才進學堂的，進了學堂也沒怎么用功學習過，所以想要達到書院的入學水準恐怕還是很困難的……”
    “那假如你撥出一段時間努力……”
    由于姚承塵的提議太過離譜，已經抵達了魏清源人生中從未考慮過的領域，所以他笑得要直不起腰，擺手再次打斷了對方的設想：“姚小姐，我也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始終認為鉆研詩書并非悟道的正途。”
    “哦？這是何意？”魏清源拒絕被資助的原因大大出乎姚承塵的預料，一個成天在學堂內被詩書浸染的書生，竟然脫口而出不相信所學之物？
    魏清源輕笑一下，這樣的道理原本是他夜半時分獨自躺在臥榻上思考出來的，從未想過竟然要開誠布公地拿出來，與自己平時的生意伙伴共相探討。不過姚承塵眼神中的真誠還是觸動了他，這是除父母之外，第一個想要將他從苦難中拉出的人，雖然他們之間拉扯的方向是完全相反的。他開口道：“世間的道理是無窮無盡的，書中的道理更是疊加了上千年來幾十代人的精華，若想在書中悟道，一輩子的時間都是不夠的，而且即便是到了我垂垂老矣之時，也依然是沿著前人的車轍在悟前人的道，對我的生活毫無助益。即便我有朝一日也成了夫子，或者進了書院，成了人人景仰的大學問家，也只能說明，我廣讀詩書，背下的道理比別人多。”
    姚承塵被他說得云里霧里，乍一聽他說得很有道理，但是仔細一想又不算太明白：“那你準備怎么……悟道？”
    “漫不經心地聽講了這么多年，虛空的道理聽了很多，但是沒有一句能打動我。夫子們所說的書院和科舉，也不過一早就成了金錢和權勢的博弈場，像我這樣的人硬擠破頭進去，不過是成為他們派系斗爭的炮灰罷了，連棋子都算不上。”魏清源的眼神若有所思，姚承塵甚至從他眼神中看出一絲不羈和叛逆，這與她想象中在商販與夫子間左右逢源的魏清源大不相同，她感到很詫異，“再者，若想要在這世上悟道，我習過的字已經足夠了。不管我悟出多么高深的道，這幾千字相互搭配，總能表達出我思我想的。”
    姚承塵用手帕掩著嘴笑道：“那倒是。”
    “所以此次鄉(xiāng)試之后，我也算給了父母和夫子一個交代，告訴他們，我不是這塊料，讓他們死了這條心，放過自己，也放過我。然后呢，我就可以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樣的呢？”姚承塵聽得入了神，不禁開口問道。
    魏清源想了想，自己方才放了大話，但是具體的行動卻還沒有想好：“總而言之，我不想要向內的生活，我想要向外的生活。我不愿意被關在書院的高墻之內了，我想要到外邊去，開疆擴土，看看不讀書的人是怎么過活的。”
    雖然沒能說服魏清源同吳拙甫一道進入書院，成為姚記未來發(fā)展的可靠人脈，但是姚承塵此刻依然認為，自己沒有看走眼，甚至，魏清源比自己想象中還要有想法。
    “既然你想要‘逃出’學堂，那我也不好勉強你。不過你想要過上‘外邊’的生活，我倒是有個好主意，你要不要聽？”
    “姚小姐也有想法？”
    近年來城中同行林立，競爭激烈，店鋪收益緊縮。為了度過這個難關，姚承塵同喬師爺商議了很多擴展生意的辦法，其中包括在臨近鄉(xiāng)鎮(zhèn)設立分銷點，已經初見成效。還有一個主意，由于一直沒有遇到適合去執(zhí)行的人，所以遲遲沒有付諸實施。而此刻，這個天賜的不二人選就近在眼前了。
    她壓抑住內心的狂喜，不緊不慢地開口道：“我們姚家，在西北和西南有幾家分鋪，是幾位遠房的親戚開設的，若你游歷到那里，遇到什么困難，去店中報上我的名字，他們自會幫你解決。除此之外，他們已經很多年都沒有送來過各地的新鮮玩意兒了，搞得店中了無生氣，我看別家的伙計倒騰過來新奇物件也很是妒忌。所以如果你還想賺點外快，不妨順道幫我看看，游歷途中有什么可以販賣的東西，到時候我給你分賬，你看如何？”
    魏清源被突如其來的前程驚得愣在椅子上，端著茶盞的動作都凝滯了。本來只是敷衍幾句，拒絕姚承塵的好意，怎么這位姚小姐心中還不止有一個打算呢？
    “這……我沒有做過，不知道能不能做得來。小姐突然提起，我心中毫無打算，得容我再好好考慮一下。”
    見對方動了心思，連口頭上的稱呼都跟著改變了，姚承塵的勝算又增加了幾成：“不忙，不忙，我也是臨時向你提起，太唐突了。你再好好想想，如果能想出什么更好的點子，也可以來告訴我。只要是對姚家有利的，我都愿意支持，只要是對你有益處的，我也愿意幫忙。”
    魏清源起身施禮：“那清源就先行謝過小姐。今日回去之后我就開始細細打算，等他日再來向小姐回報。”
    姚承塵笑著點頭應允了。看著魏清源匆匆離去的背影，她不禁在心中暗想，有那么多和沈念卿有著同樣經歷的書生，在學堂埋頭苦讀那么多年，最后甚至連進入書院都成了一種奢望。世間明明有那么多別的選擇，他們卻執(zhí)迷不悔，究竟是該說他們傻呢，還是該夸獎他們的堅持呢？
    自從那日被父親教訓之后，沈念卿雖然痛在身上，卻別有一番自得在心中。阿強和別的書生不時看到他走神和偷笑的神情，倍感詫異，但是夫子卻說他近幾次策論做得不錯，引經據(jù)典，思路清晰，文理通順，較之以前大有進步。
    他每日攜帶幾張姚承塵送來的蠟印紙張去往學堂，回來的時候卻又干干凈凈地帶回來，上邊什么都沒有寫。阿強忍不住提醒道：“公子，宣紙就是拿來寫寫畫畫的啊，你拿著紙，又舍不得寫，這算怎么回事？照這樣，你還不如拿幾張普通的宣紙過去，省得你成日里看起來魂不守舍的。”沈念卿只將阿強的嘮叨當作耳旁風，他正在謹慎地謀劃著在特制的宣紙上寫點什么，或者畫點什么，也好送去給姚承塵看看，算作禮物。雖然對方說以后還可以加制，再送更多的宣紙過來，但是一想到姚承塵徹夜趕工的模樣，沈念卿就不忍落筆了，唯恐因為自己的失誤浪費了一張紙。
    鄉(xiāng)試日期將近，就連平日里三天兩頭告假的公子哥也開始按時到堂聽講了，夫子下課后，他們也還要到讀書室留堂，繼續(xù)自修。看來哪怕是對前程無憂的他們而言，鄉(xiāng)試也是一件不得不打起精神認真準備的大事。只是人一多，讀書室的環(huán)境就難免變得吵鬧起來。
    “哎，你們聽說沒，吳拙甫最近可攀上高枝了！”
    陳書生話一出口，幾個書生就圍了上來：“什么什么？快說說，怎么回事兒？他不是成日里跟夫子跟得緊嗎？怎么，找到新靠山了？”
    “都往他屋里送東西了，哪有靠山那么簡單，依我看啊，這得是金主！”
    幾個書生聞言激動起來，學堂的書生不顧身份投靠了金主，這還了得，說出去可是樁大新聞，于是紛紛慫恿著陳書生接著說下去。
    沈念卿試圖封閉自己的聽覺，把自己隔絕在他們的閑話之外，但是他們的討論聲還是一字不落地飄進了他的耳朵。
    許書生面有疑慮：“可是為什么突然之間想起來給自己找個金主了呢？他之前跟著鄭夫子不是混得挺好的？趙夫子也處處照料他。”
    “哎呀你傻呀，當然是為了鄉(xiāng)試了。坊間不是傳聞，那些做生意的商販們會在家境貧困的學子中挑選嘛，資助一二，為自己以后在朝中辦事做打算。依我看啊，吳拙甫這是被誰打算上了。”
    一說到鄉(xiāng)試，各位書生紛紛面色凝重起來。吳拙甫才華出色，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只是他年齡尚輕，怎么毫無征兆地就決定要赴試了。他據(jù)說他是被鄭夫子收留的乞兒，窮得連筆墨都買不起，全靠夫子接濟，他們都以為這位才能突出的同窗要再攢幾年盤纏呢，沒想到他卻抄了近道。吳拙甫應試，就意味著他們及第的名額又少了一個，像他這樣的才學，就算是到京師的書院去，也是會被各大書院爭奪的。想到這里，書生們也沒了繼續(xù)八卦的興致，敷衍幾句就作鳥獸散了。
    讀書室內嘈雜，沈念卿早早就收拾起書袋，想要回家中看書，剛一出門，就迎面看到姚家的馬車等候在學堂門外。他道是幾日不見回禮，姚承塵親自來學堂討要了，便走上前去，準備解釋幾句。
    姚家的車夫本來在車頭抽著煙袋，見他徑直走來，便將煙袋放在一旁，跳下車行禮。
    沈念卿向車中一望，空無人影，倒是放著幾個箱子。他疑惑地問道：“你家小姐呢？去學堂里邊了嗎？”
    車夫也困惑地搖搖頭：“沈少爺，我家小姐今日沒有來啊。”
    兩個姚家的伙計走了過來，沈念卿側身讓路，見他們又抬起一個箱子向學堂內走去了。車夫見狀趕忙解釋道：“沈少爺，我們今天是受命來送東西的，小姐沒有跟著過來。如果你要找她，可以到店鋪里去找，或者要帶什么話，我也可以幫忙帶的。”
    沈念卿愣了一愣，方才書生們的討論突然就有了實景，他揮揮手：“不用了。”然后轉頭向著飄舞的落葉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