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我去出家吧,看看哪個尼姑庵還少個算賬的,我這也算個本事,好歹能混口飯吃。”姚承塵擺弄著店里新到的瓷碗,拿起來對著亮處照了照,純凈,沒有陰影,“要是這條道走通了呢,我就下山知會二老。您二位啊,也去找個和尚廟,給人家打打雜,至少還能互相做個伴。咱們三個啊,也算自食其力,三餐無憂了,總比在大街上當要飯的強。”
徐掌柜從算盤前迷茫地抬起頭,向喬師爺道:“這傻丫頭,今天又胡說什么呢?”
喬師爺笑著走到柜前:“你不是去過沈府了嗎?不是還跟人家沈夫人頂嘴了嗎?也沒吃虧啊,生的哪門子氣?”
“我那是沒有吃虧,勝似吃虧,越想越氣。”姚承塵搖了搖頭,那日之后,每每回憶起自己與沈夫人你來我往、唇槍舌戰的場面,她都覺得自己沒有發揮好,不解氣,“真不知道沈念卿那種悶葫蘆是怎么在那個院子里活下來的。要是我,一刻鐘都忍不了。”
“所以老天爺讓你生在這個院子了呀,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們都由著你。你跟人吵架吵不過,可以隨時來搬救兵……”
“哎,那我……”
“婚約的事情除外。這是你自己的事,只能你自己做主,我們倆只能在旁邊圍著看。”喬師爺及時截斷了姚承塵的請求,讓她只好把話咽回肚子里。
姚承塵撇了撇嘴,又敲了敲瓷瓶,耳朵湊上去聽一聽,聲音清脆悅耳。
正當三人斗嘴之際,一個方才走出店鋪的跑腿伙計又折返了回來:“徐掌柜,勞您尊駕,幫忙開一張收據吧,這樣我回去跟我們掌柜也好有個交代。”
徐掌柜點點頭:“那是那是,瞧我,光顧著說話,把這正事兒忘了。你稍等我一下。”說著拿起了紙筆。
姚承塵若有所思地看著二人的一舉一動,突感醍醐灌頂,靈感涌動,大呼一聲:“我知道該怎么辦了!”
徐掌柜和喬師爺一起撫住自己的胸口:“這孩子,別這么一驚一乍的……”
姚承塵徑直越過二人,抬手招呼店里的小伙計過來,對著他的耳朵交代幾句:“記住了嗎?快去吧,現在就去。”
小伙計點點頭,一溜煙跑了。
喬師爺遞給徐掌柜一個眼色,兩人默默贊許地點點頭:傻丫頭終于開竅了。
沈念卿剛出學堂的門,一位店鋪伙計打扮的小廝就迎了上來:“請問是沈家公子嗎?”
他面有不快地停下了腳步,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多半是姚記的伙計了,現在她不自己來了,改為支使伙計來了:“何事?”
伙計見找對了人,便恭敬地自報家門:“我是姚記的伙計,我家小姐差我來問問公子,她贈給公子的上品澄泥硯用著可好?還讓我轉告公子,若公子有別的需要的物件,盡管知會便是……”
沈念卿一頭霧水,這次姚承塵葫蘆里又裝的是什么藥,是在跟他打啞謎嗎?他疑惑地問道:“什么澄泥硯?”
“小姐說,她前去沈府拜訪的時候,帶了一方上品澄泥硯,但是遺憾沒能見到公子,只好請沈夫人代為轉交了。怎么,公子還沒有收到嗎?”
沈念卿聞言,心中頓時明白了不少。原來又是一樁被后母貪沒物品的事情,這種事他在過去的十幾年中早已司空見慣,貼身的下人們敢怒不敢言,沈老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剩下他由最初的不忿,到后來的習慣。只是此次沈夫人私自藏匿了姚小姐所贈硯臺,讓他一時間無法向來人交代。
雖然幾日前兩人沖突的場面還歷歷在目,但是今日之事是他理虧,他想了想,開口說道:“還未來得及用,請代我謝過姚小姐。”說罷拂袖匆匆離去。
阿強正在修剪院中的花枝,見沈念卿面色陰沉,趕忙扔下手中的工具,迎了上去:“公子回來了,可有什么事情發生?公子臉色為何如此不快?”
沈念卿將手里的書卷重重放在書案上,將今日見聞簡要地說了一番。
阿強聽了非常氣憤:“這婦人,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一手遮天,不分輕重!也不看是誰送來的東西,竟敢貪沒!我這就告訴老爺去,請他做主!”
“你站住!”沈念卿喝令道,“我說過多少次了,切莫沖動。再說她這么做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此刻我們手中沒有罪證,你唐突地打擾父親,除了挨一頓鞭子,什么都得不到。被她知道了,又要克扣偏院下人們的東西,大家都跟著受罪。”
“可是,”阿強緊握的拳頭在身側不住地抖動著,“可是公子,你究竟要忍到什么時候!我真是想不明白了,大米和布匹少一點就少一點了,我們有口難辯,誰也不能說哪一粒米就必須得劃給咱們。但是姚小姐的東西,那是指名道姓要給你的,她可是你的婚配對象啊,把她給的東西偷走,咱們將來怎么對姚家交代啊!真是太丟臉了!說出去讓人怎么看咱們!”
“你說的道理我又何嘗不知?”沈念卿深深嘆了一口氣,憂慮地坐在椅子上,手指揉著眉心,“但是眼下,忍耐就是唯一的辦法,唯有等我通過了鄉試,才能向父親提出去京師書院讀書,這樣才有機會逃出她的打壓……”
“公子,我的好公子,夫人若是九泉之下有知,也一定盼望你早日考取功名啊。”十幾年來,阿強將沈念卿的隱忍不拔都看在眼里,對這位公子的遭遇既同情又憤慨,“但是眼下,姚小姐那邊,我們要如何交代?”
“今天我先應付過去了,希望她不要再送東西過來,若是再送,那我就親自登門去說明情況,請她不必再送了。”
“公子,請恕我多嘴,姚家既已登門重提婚約,就表明姚小姐屬意與你完婚。公子這般應對,恐怕并非長久之計啊。他日若姚小姐再提相關之事,公子你將如何對她交待……”
沈念卿頹然長嘆,近幾日的波折在他的腦海中翻騰著,幾股聲音互相沖撞,有的嚷著“考取功名”,有的嚷著“履行婚約”,還有的喋喋不休地嘮叨著“生母早逝,無人做主”,他努力使自己的精神清明一些,以便在混亂的局勢中理清頭緒:“你說得在理,我們要及早打算。”
姚承塵撥著茶盞,聽著伙計一字一句的匯報,心中有些納悶:欣然收下?這是好的征兆嗎?沒有回禮?是嫌禮物不夠貴重嗎?這是不好的征兆嗎?
她揮揮手,讓伙計忙活去了。
跑堂的伙計向喬師爺絮語幾句,喬師爺打了個手勢,讓他去找姚承塵請示。
“發生什么事了?”姚承塵眼見伙計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漫不經心地問道,心中卻滿是對沈念卿的惶惑,他的態度實在是太難以琢磨了,“不要慌,慢慢地說,說清楚。”
“小姐,李家前幾日剛從咱們這里進了四百匹布,今天就差人傳話,說同鎮的趙家,也拿了咱們的布在賣,而且售價比他們的進價還便宜,現在正鬧著要退貨呢!可是咱們跟趙家從來沒有打過交道,這可該怎么辦啊小姐!”近些年來城中的零售店鋪越來越多,競爭也逐漸激烈,姚承塵同喬師爺商量著,要找出一個在同行中立于不敗之地的解決方法。最后他們決定親自到周邊的鄉鎮上去,與更小型的店鋪商議,建立長期的供銷合作關系。這些小型的店鋪大多有穩定的顧客群體,基本上可以保證穩定的銷量,但是他們地處偏遠,采購進貨多有不便。姚記的存在可以為他們解決這個難處,不僅貨品價格優惠,質量有保證,還可定期定量送貨上門,為他們省去了不少煩憂。
李家就是一家與姚記合作了兩年多的鄉鎮店鋪,憑借著姚記的貨品,成功在當地同行的競爭中占據了上風,銷量和利潤都不錯。不過自然,樹大也會招風,同行們眼看著李家崛起,自然免不了在背地里使些手段,今天的事情就是例子。不過,對于這些風波,姚承塵和喬師爺早有準備。
她鎮定地笑了笑,“那近些天還有那些店鋪調過同類的貨品呢?”
伙計緊張地翻動著手上的賬簿:“我方才翻了一下貨票,好似只有許家調過這么大量的貨。但是許家和趙家隔著好幾十里地呢,與李家也素來沒什么過節,這樣做豈非得不償失?況且,我們單憑著貨票也無法證明此事,李家現在正鬧著要退貨呢,說我們給他們抬高了進貨價錢,卻在隔壁鄉鎮低價出售,他們很不高興。”
“低于進價出售,這本來就是惡意排擠同行,也會擾亂我們的正常經營,這是我們明令禁止的。當初簽訂供銷契約的時候有說過,禁止臨近鄉鎮惡意串貨,一經抓獲,十倍賠償,永不合作。你現在就帶上店鋪的伙計,去府衙請著官差做個證人,去許家查貨吧。把布匹打開,看看每一匹布料的末端燙上的印記,印記上寫著哪家,就是從哪家調來的貨了。然后回來喊著喬師爺,拿上契約,去那家要賠款吧。”姚承塵有條不紊地交待著伙計,仿佛這套流程早已烙刻在她的腦海中一般。
當初訂立契約時,喬師爺曾一邊在紙上寫下字句,一邊告知姚承塵他日若當真遇到違背契約的銷貨方當如何處置。契約上的賠償額度很高,足以令一家普通的鄉鎮店鋪關門歇業。而從將貨品分銷到各鄉鎮開始,喬師爺就堅持在每一類貨品的暗處都打上各家專營的印記,長久以來這個印記都沒有派上用場,如今看來他的每一次的留心都不是無用功。
伙計領命,喊著幾個同伴出門辦事去了。
姚承塵剛端起杯子,又有一個伙計風風火火地沖了進來:“小姐,今年氣候欠佳,龍眼欠收,聽聞陳記正在田間加緊收購,要大量囤積桂圓,準備缺貨時高價出售。咱們的人差人來問,咱們囤不囤?要通知他們加量收貨嗎?”
姚承塵當是什么要緊事,聞言松了一口氣,好好喝了一口茶水,才回答道:“不囤。桂圓有什么可囤的,每年的銷量就那么些,又不是什么必備的物件。富貴人家無論是多貴的東西,只要是必需品,都會買的,而普通的百姓,只要超出了自己預期的價錢,對這樣東西的需求就可有可無了。囤貨居奇,這樣東西首先得有個奇特的地方把,依我看,桂圓沒什么可稀罕的,尋常人的飯食中有它無它都行。我們就正常出售,不要加價,等需要的人都買過了,自然就不會去他們家買了。”
喬師爺不知何時坐在了旁邊的椅子上,他聽完姚承塵對伙計的叮囑,贊許地點點頭:“小姐這么聰慧,一定能由此及彼。”
姚承塵聞言偏了偏頭,眨巴著眼睛思索著。不一會兒,緊鎖的眉間舒展開來,嘴角也染上了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