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br> 鐘念月覺得自己倒也沒有那樣容易就上當。</br> 于是她先問了:“是誰同你說的?”</br> 洛娘道:“不是誰同我說的,陛下這般貴重之軀,誰人敢妄議陛下的龍體安好與否呢?是我來見姑娘的時候,見著太醫,那個蓄著山羊胡,提著個藥匣子,身邊還跟了個童子的,是太醫罷?”</br> “是。”</br> “我正是見他行色匆匆,往著陛下的院子里去了,這才驚覺,恐怕是陛下病了,于是連忙來與姑娘說了。”</br> 鐘念月心道,洛娘還是太年輕了。</br> 與晉朔帝這般心有城府、老謀深算的人比起來,都可算得上有幾分純良了。</br> 若是晉朔帝當真病得厲害了,別說透出一絲風聲了,旁人連太醫的影子都見不著。</br> 洛娘說著說著,卻是憂心了起來:“先前姑娘不是說,這發大水也容易帶來疫病么?難不成是這樣的病癥?”</br> 她慌亂地捂了兩下自己的臉,自己把自己嚇得臉色白了白:“我今日來時還打噴嚏了,姑娘,我……”</br> 鐘念月擺了擺手道:“你興許是穿得少了。”</br> 她捏了捏洛娘身上的衣裳,道:“你瞧,這樣薄。可別染了風寒。”</br> 洛娘面頰微紅道:“原先習慣著薄衫了,衣裳若是厚了,瞧著就不夠美了。這薄衫么,又容易脫……”</br> 鐘念月也有一點臉紅。</br> 這是我一個男朋友都沒有交過的人該聽的東西么?</br> 洛娘說到一半就頓住了,忙將話拽回到正道上來。</br> 她道:“我與姑娘說這個,倒并非是別的意思,只是……這人,無論男的女的,在病中時,便是個鐵打的,也該要生出三分脆弱來了。姑娘何不趁此機會,好好陪一陪陛下,這情誼也就更深厚了。我知曉姑娘與旁人不同,定是不稀罕去諂媚求寵的,可這陛下的榮寵,怎么會多呢?”</br> 她倒也是真心盼著鐘念月好了,這才用了自己一貫的法子,去給鐘念月做建議。</br> 鐘念月輕嘆氣道:“他騙我呢。”</br> 洛娘一愣。</br> 陛下也會騙人嗎?</br> 也是,世上哪有人不會騙人呢。</br> 洛娘猶豫片刻,道:“若是大事上騙了姑娘,那姑娘就不去了罷。”</br> 鐘念月笑著道:“洛娘心向我,我喜歡。”</br> 洛娘叫她這樣一說,倒是禁不住又生出三分羞怯姿態。</br> 這是她刻入骨子里的,習慣擺給旁人看的姿態,不是一時能糾正得過來的。不過眼底喜色倒是真多了一些。</br> 鐘念月起身道:“我還是去瞧瞧吧。”</br> 理智分析得那樣清楚了。</br> 可萬一……真病了呢?</br> 鐘念月叫香桃給自己梳了頭,香桃今個兒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洛娘的刺激,梳個頭都更賣力了三分。</br> 書容也在后頭幫著提了提裙擺,然后她們三人這樣擁簇著鐘念月到了晉朔帝的門外。</br> 如今多謝蘇傾娥提供的糧食,交江縣的困境已經解了大半。</br> 因為院子里急躁焦灼的氣氛都轉為了一片寧靜。</br> “姑娘來了。”守在門外的孟公公欣喜道。</br> 他為何欣喜呢?</br> 裝病這一招是他想的。</br> 若是姑娘不來,那他不就得擔責了么?</br> 鐘念月似笑非笑地掃了孟公公一眼,道:“陛下怎么還沒起身呢?”</br> 孟公公皺眉道:“姑娘快進去瞧瞧吧,陛下今個兒身子不大舒服,飯也不曾用幾口。”</br> 鐘念月點點頭道:“我知曉了,這人總不能不吃飯的。何況到了青州以后,本就用得潦草簡單。公公再讓人備些飯食來,我且想法子,讓陛下再多用一些罷。”</br> 洛娘在后頭見狀,心下暗暗一笑,道,是我著相了。</br> 似姑娘這樣,用一腔真心,不是更能換來真心么?又何苦學我那些個媚主的法子呢?</br> 孟公公這會兒也很是高興,忙親自去準備膳食了。</br> 鐘念月便一提裙擺,進了門。</br> 她進門前還天不怕地不怕呢,等身后的門一合上,倒又難得生出了一分緊張。</br> 怕什么呢?</br> 該心虛的不是晉朔帝么?</br> 我又沒存那樣的心思。</br> 鐘念月深吸一口氣,便大大方方地走到了里間。</br> 里間有兩個宮女守著,一旁還擺了個藥碗,那藥碗已經空了,只殘留碗底一點藥渣和殘汁。這下弄得鐘念月都分不清真假了。</br> “陛下。”她喚了一聲。</br> 床帳里,晉朔帝也低低應了一聲:“嗯。”“念念怎么來了?朕不是叫孟勝與你說了,莫要來過朕的病氣嗎?”</br> 鐘念月隔著帳子,只能隱約瞥見里面那道身影。</br> 晉朔帝生得是極好的,連身形都是萬里挑一,哪怕是懶洋洋地倚在那里,也叫人覺得賞心悅目。</br> 鐘念月問:“陛下是得了風寒?”</br> 晉朔帝:“嗯。”</br> 鐘念月伸手卷起了外面那層帳子,晉朔帝卻是霎地伸出手來,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br> 他隔著帳子啞聲道:“朕說不要念念過了病氣,念念怎么這般不聽話呢?”</br> 鐘念月都牙癢癢想咬他了。</br> 騙我來是你,倒還故意拿喬上了?</br> 那帳子后,晉朔帝眼底的顏色越見深沉,他摩挲了下鐘念月的手腕內側。</br> 不等他多欺負上兩下。</br> 鐘念月另一只手飛快地也掀起了帳子,而后她悄悄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眼淚汪汪地趴在了晉朔帝的床邊,道:“我不走,讓我瞧瞧陛下病得厲不厲害……”</br> 這便是你想瞧見的么?我先裝給你瞧瞧就是了。</br> 晉朔帝一頓。</br> 他的眸色更暗,一下松開了鐘念月的手腕,轉而為她擦了擦眼角的淚珠。</br> 他怎么舍得見她哭呢?</br> 一雙漂亮的眼眸哭得這般梨花帶雨。</br> 她巴巴地望著他,鼻尖還輕輕聳動。</br> 可愛又可憐。</br> 有那么一瞬間,晉朔帝倒是真舍不得騙她了。</br> 可這世上最難哄的小姑娘啊,又怎么肯輕易落在他的懷中呢?</br> 晉朔帝的眸光閃了閃。</br> 倒不如將念念抱在懷中哄。</br> 只是不等他坐起來呢,那廂便有孟公公高聲道:“陛下,吃食來了。”</br> 倒是來得不大是時候。</br> 晉朔帝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br> 孟公公進了門,命人將食物端到跟前去,他道:“姑娘聽說陛下沒吃上幾口,可憂心著呢,忙叫奴婢去備了新的來,說要想法子讓陛下多吃些。”</br> 晉朔帝嘴角方才向上抿了抿。</br> 這話聽著倒是舒坦。</br> 此時鐘念月又伸出手去端那碟子和碗,道:“我來罷。”</br> 晉朔帝的目光落在她那雙細嫩的手上,皺眉道:“燙,念念莫碰。”</br> 他早先見鐘念月陪著朱家姑娘侍疾,那時心下還有三分酸意,不知將來自己病時,念念這般嬌氣,是否也會在他身旁這樣侍疾。</br> 只是今日真見了鐘念月動手,他倒又舍不得了。</br> 鐘念月連著推拒三次,推拒不掉,這才交還給了宮女托住。</br> 孟公公此時望著鐘念月,滿眼都充斥著期盼。</br> 姑娘會想什么法子呢?</br> 那書生愛看的話本里,最常寫些什么,吃不下藥,富家小姐便以口舌度之……哎呀哎呀,這些個倒是我這閹人看不得的。</br> 孟公公抬了抬袖子,想遮一遮視線,倒又舍不得遮。</br> 說來,這鐘姑娘也算是他看著長大了幾歲的,這自然……</br> 孟公公的思緒到此戛然而止。</br> 只聽得跟前那嬌氣的小姑娘,捏著筷子與勺子,言笑晏晏:“陛下病重,想必吃不得了,罷了,還是我受累些,我替陛下吃了吧。”</br> 晉朔帝:“……”</br> 孟公公瞪大了眼。</br> “這道菜極是不錯,可惜陛下吃不著了。這鴨舌滑嫩,又香又辣,辣得恰到好處。”</br> “這煨雞湯也很是鮮香。”</br> ……</br> 她一口接一口,慢吞吞的,仔細咀嚼。</br> 等到小半個時辰后,鐘念月挾著幾點菜香氣,緩緩走出了屋子。</br> 洛娘還在外頭等呢,見她出來,忙迎上去道:“姑娘,如何?”</br> 鐘念月咂咂嘴道:“飯菜不錯,吃得有幾分撐。你知曉么,這還是這幾年里,我頭一回吃得這樣自由,這樣快活呢。”</br> 洛娘滿臉疑惑。</br> 這不是進去陪陛下的么?怎么成吃飯的了?</br> 這廂里間,孟公公羞愧地一下跪在了晉朔帝面前:“是奴婢,奴婢小瞧了姑娘了。”</br> 姑娘那般鬼機靈,肯定是不會輕易上鉤的了。</br> 晉朔帝這幾日感受最多的便是好氣又好笑。</br> 他坐起來,低低笑道:“罷了,念念最記仇不過了。”</br> 但便是記仇,也是可愛的。</br> 半晌,晉朔帝才又道:“她這樣更好。朕不怕她記仇,只怕她從此怕了朕,一心疏遠,再嚇病了,就更糟了。”</br> 如今一瞧。</br> 他的念念不愧是他喜歡的念念。</br> 她不畏懼任何事,也不畏懼他的喜歡。</br> 他自然也就可以更不顧旁人地,使出他的手段了。</br> 他淡淡道:“等交江縣的境況再穩定些,便返永辰縣罷。”</br> ……</br> 另一廂,三皇子費了極大的力氣,也終于將手頭的事處置了大半了。</br> 這比他想象中難,可又比他想象中要容易。</br> 他雖生來驕傲,但也知曉自己本事不及旁人。可這樣一樁事,他到底是辦下來了……</br> “鐘念月這法子還真有些用。”他的嘴角扯了扯,生硬地夸了一句。</br> 小太監跟在他的身側,愣愣心道,還真是。</br> 雖說頭一回見著的時候吧,可將他嚇了一大跳。</br> 三殿下居然會笑!不是那種陰沉的笑,不是嘲諷的笑,而是認真的跟頭一回笑似的,嘴角微微牽起,露出一點牙來的笑。</br> 三皇子早先在九江,因為發放救災糧,又總去問鐘隨安,多少蹭了點經驗。</br> 而如今么,凡是遇著不大會的,他就咬牙忍一忍,壓下那心頭的羞恥,擺出點笑容來,看向身邊跟隨的大臣。</br> 他年紀本來就不大,一笑起來,便也有三分禮賢下士的味道。那大臣,連同當地的縣官,便都紛紛為他出謀劃策,與他仔細商量了。</br> 這可是三皇子從不曾有過的體驗。</br> 便是他母妃娘家的那些親戚,也少有這樣的時候,多是替他出個主意,他照辦就是了。</br> 三皇子此時心情愉悅,身體的疲累倒也沒那么樣重了。</br> “你說本殿下是不是瘋了?”他笑著道,“倒是還有一些想見那潑婦了。”</br> 這話說完,他那表兄卻是迎面走來。</br> 余光這些日子可實在不好過。</br> 他發現自己被他這表弟坐了冷板凳了。這可不是什么好現象啊……他將來是要做三皇子的第一幕僚的!</br> 余光再三憶起那日小太監與他說的話。</br> 三皇子真是瘋了。</br> 他心道。</br> 如今不喜旁人捧著他,哄著他了,倒是喜歡別人罵他,打他。</br> 于是余光深吸一口氣,怒聲道:“殿下,我有話與殿下說。殿下可知自己近來做了多少樁蠢事?我與殿下乃是親親的表兄弟,殿下為何不肯聽我一言?”</br> 三皇子如今正覺得風光得意,再也不覺得自己只是那縮在一片小天地里,拳腳施展不開的小皇子了。</br> 哪里聽得了這話?</br> 他面色大變,一腳踹翻了余光:“你好大的膽子!竟敢這樣同我說話!”</br> 便是表兄,他也要好好收拾他!</br> 他還要回去同莊妃告狀!不,母妃要護,他就同父皇告狀!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