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晴與豐年可以說是廚房一把手。尤其比起顧冉,簡直有些無所不能。他們一同準備午膳時,倒顯得顧冉有些礙手礙腳。
“你們把這些菜洗了吧。”豐年遞來幾樣蔬菜,雖然沒像暖晴一樣,滿臉寫著嫌棄,但也不太希望她與沈寧幫倒忙。
暖晴臉色不好,顧冉也不往心里去,笑著接下了豐年手中的菜籃,把沈寧一拉,安靜地退到邊上去忙碌。
因為早膳吃得晚,幾人也都不算餓,準備了將近一個時辰,午膳才被擺上桌。
飯桌上,柳旬又給沈寧看了脈相,對顧冉道:“熱也退了,就沒什么事了。但他又跟著你們清了積雪,午膳后再用一碗湯藥,就讓他好好休息。”
這次顧冉想親力親為,便問了柳旬如何煎藥,要煎多久,飯一吃完,她就趕緊去了廚房。沈寧跟著她,找了一個矮凳坐在她身邊,看她煎藥。
“先生讓你去休息,你先回屋等我。”顧冉推了推沈寧。
沈寧不動,又往她身邊湊近,沒有說話。
看他不愿離開,顧冉讓他到自己身前:“這是你自己的藥,你親自看著。溫火煎藥,需一個時辰。你若是累了,就先回去。”
風爐里的火,雖不如灶上的旺盛,恰到好處的溫度,和著飄出來的藥香,讓沈寧忍不住放松自己的神經,有些愜意地向后靠了靠,不小心靠進了顧冉懷里。
顧冉接著他,也不把人推開,只打趣道:“你這是跑到我面前來小憩嗎?”
沈寧沒有回話,又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著,已經說明了他的目的。
顧冉看著風爐里的溫火,過了半晌,她問:“阿寧,這是哪里?”
這是自她一睜眼就想問,又沒能成功問出口的問題。
沈寧回答:“徐北。”
原來是徐北。
這地方以前打過仗。
顧冉聽說過,外敵來犯時,還是她爹與蕭寧合力將其擊退的。
“阿寧,你有沒有想過離開徐北?”顧冉又問。
“我想去皇都。”沈寧坐直了身子,他覺得還有些不妥,又轉了身,面對著顧冉坐好,“我娘說,那里特別好看,春天會開滿桃花。徐北,沒有桃花。”
但是皇都爾虞我詐。然而,話到了顧冉嘴邊,就變成了:“我也聽說那里的桃花好看。等我們賺到錢了,就去皇都看桃花。”
顧冉不知自己為何做出這樣的承諾,她只覺得在沈寧的眼中看到了汪洋大海,海中全是期望。心里還有個聲音告訴自己,要帶沈寧去皇都看桃花。
“好!”沈寧有些激動地拉著顧冉的手。
“快坐好,看著你的藥。”顧冉抽手,把人摁在矮凳上,沈寧順勢又靠進了她懷里,她也不推開,環著沈寧,等藥煎好。
暖晴有些不放心地過來廚房時,顧冉正在把藥倒進碗里。
“我還擔心你不會呢,看樣子是挺成功的。”暖晴由衷地夸贊完,又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怎么做飯就不行呢。”
顧冉道:“一回生,兩回熟,今晚我再試試。謝謝你過來。”
“別這么客氣。總這么客氣,每天怪別扭的。”暖晴幫著顧冉把藥渣處理完,又說,“準備晚膳時我來找你。現在畫坊不開,我們都在休息,只要不惹事生非,師父從不干預我們做什么。豐年就趁著這會兒功夫讀話本子。”
聽到話本,顧冉有些開心,忙問:“豐年有很多書嗎?”
暖晴忍不住揭了豐年的底:“他那都不是正經書,全是志怪話本。若要念什么詩,還是得找師父。師父的書可多了去呢。”
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顧冉本想著去哪弄幾本書給沈寧看,現在倒不用愁這個了。她又問:“紙張筆墨,可以問先生借嗎?”
“我和豐年都有這個,你要用,我給你。”暖晴倒是大方。
“那我便問暖晴姑娘借吧。”
“把姑娘去了,真難聽。”也不是頭一次被這么稱呼,暖晴卻突然不好意思起來,臉還有些紅了,“我去取些紙筆,待會兒送你屋去。”
沈寧一直看著暖晴,看她臉紅,看她匆忙離去,心里有些不暢快起來,便握住了顧冉的手。
“把藥喝了,我們回去。”顧冉把碗端到他面前。
沈寧沒喝,只問:“借紙筆是要教我寫字嗎?”
顧冉心思一轉,又開始順著話逗人:“我怕我變成你娘口中的‘漂亮女子’。”
沈寧接過藥碗,小小抿了一口,臉就皺成一團:“你昨天就是。說謊了。”
“那我再說一次,這藥,越喝越甜。”
沈寧不說話了,一點一點把藥喝光后,將碗遞了回去。顧冉叫他張嘴,他便聽話地照做。只一瞬,口中的苦澀,被清甜取而代之。
是一顆甜話梅。
顧冉問沈寧:“這藥是不是越喝越甜?”
沈寧點了點頭,主動拉上了她的手。
很甜,要甜到心里去了。
兩人回了客室,顧冉又準備加炭時,見沈寧站在旁邊看她,她把火鉗遞了過去:“你來試試。”
沈寧依言接了火鉗,不知該怎么做。顧冉便覆上他握著火鉗的手,一塊一塊地把炭添進了火爐。完后還把自己手上的炭黑,點在了他的鼻尖。
沈寧一愣,微微皺起了眉,看著顧冉。
顧冉把手攤開,給他展示自己手上的顏色。沈寧看到后,知道了剛才那一點,鼻子上肯定黑了一塊兒。眉頭皺得更甚時,眉心又被輕輕揉了幾下。
鼻尖與額頭都是黑,顧冉得逞又滿意地笑著。沈寧對著她敢怒不敢言,生悶氣的表情,讓她喜歡極了。
暖晴來送紙筆時,倆人剛好洗完手。顧冉又道了謝,暖晴一走,她就把沈寧帶到桌邊:“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如何寫嗎?”
沈寧搖搖頭:“六歲時,娘就不在了。我不會寫字,也不識字。”說完,他好奇地用手指輕彈著小桌上的筆。
顧冉提筆,在紙上寫下他的名字。她不確定沈寧的母親到底取了哪一個字作名,只是憑著感覺,寫下了“寧”。想著,又在旁邊寫上了“紅豆”。
她說:“左邊是你的名字,右邊是我的。”
沈寧從圓凳上起身,站在桌邊看著這四個字,眼睛里似乎裝了星辰,歡喜,顯而易見。
他轉過頭,一臉期待地看著身邊的人,即使沒說話,顧冉也讀懂了他的想法,把筆遞給了他。
沈寧不會握筆,只攥在手心,模仿著顧冉的筆跡,一筆一劃,寫得認真。
可惜,字跡卻有些一言難盡,歪歪扭扭,看不清寫的是什么。
“比我第一次寫得好看多了。”顧冉一邊鼓勵,一邊把他的手指放到了正確的位置,換成一個正確的握筆姿勢,覆手上去,帶著他寫了一個“寧”字。
“想要寫得更好看,就要這樣握筆,像我這樣寫。”顧冉說完,放開了他,“你自己試試。”
沈寧不動,手指也不挪一下,他低著頭:“你帶我寫。”
“好。”顧冉走到他身后,把人罩在懷中,帶著他繼續寫。
沈寧喜歡與她親近,喜歡被她握著手一起寫字,藏在眼睫下的,是滿心歡喜。
看著白紙上的“寧”越來越多,他忍不住問:“為何叫紅豆?”
顧冉想了想,在紙上寫下一句詩,回答:“紅豆生南國。”
總比告訴他,自己服的毒叫這名,她才這么叫的,要好。
“紅豆生在南國,你也生在南國。所以,你叫紅豆。”沈寧說。
“沒錯,是這樣。”
沈寧又問:“那我呢?”
顧冉有些哭笑不得,心道,名不是我取的,我怎么會知道有什么寓意?但想了一會兒,她道:“一世安寧,喜樂無憂。你的娘親希望你這樣,所以你叫‘阿寧’。”
一世安寧,喜樂無憂。沈寧心里默默念了無數遍,眼中如星光般璀璨。
他又被顧冉帶著寫了好幾遍,幾乎要寫滿整張紙時,手被松了開來。沈寧有些不舍,盯著空蕩的手背看了許久,也不動筆。
“你自己試著寫寫看。”顧冉坐了下來,給他換了一張新紙,撐著下頜等他。
“一起。”沈寧轉頭望著顧冉。
“我們只有一只筆。我看著你就好。”顧冉知道他想做什么,有些故意使壞地拒絕了他。
沈寧看著顧冉的手,垂眸:“我想和你一起寫。”
“下不為例。”顧冉把人拉到自己身前,帶著他又寫滿了一張紙時,她說,“阿寧,我給你做一個拓本如何?”
沈寧雖不知拓本是什么,但聽到顧冉要親自做給他,就開心地點頭同意。
待到吃過晚膳,沈寧才知這個拓本是何物。
看到顧冉坐在桌邊,認真地做著拓本,白紙上落下一行又一行漂亮的小字,沈寧心中滿是焦躁,想把顧冉手中的筆搶過來扔掉。
他不想要拓本,有了這個,顧冉再不會與他一起寫字。
沈寧在桌下攥了一個小拳頭,站在桌邊,滿懷恨意地看著那些字。
顧冉未注意到他的目光不善,寫好一張后,滿意地吹著未干的墨汁:“這一張,都是最簡單的字。明天中午我們來試試看。”
沈寧沒說話,也沒點頭。朝著火爐看了一眼,走了過去。
“我都忘了,睡前要加一些炭。多虧阿寧你提醒我。”顧冉跟著過去,就見他拿著火鉗不動,只盯著自己看。這樣子,讓顧冉不由得想到柳旬說的話——
沈寧,是個有血性的人。
有朝一日,這少年眼中對自己的依賴會不會消失,然后滿載恨意地與她拔刀相向呢?
顧冉一邊想著,一邊覆上他的手,與他一起,把炭加到了爐子里。
昏黃的燭光,再加上屋子里的暖意,讓顧冉整個人都變得懶散。洗漱完,她就靠坐在床邊,讓沈寧睡覺。
沈寧跪坐在她身邊,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才道:“不要。”
“不行。”顧冉只以為他不肯睡覺,坐直了身子要去摁人,沈寧也跟著直起身子,把手搭上了她的肩。
顧冉不得不仰頭看他,因為此刻的沈寧正跪著,變得比她高了。
“不要。”沈寧又重復一遍,
顧冉問他:“為何不要?”
“拓本。不喜歡。”沈寧又像白天一樣摟上了顧冉的脖子,把自己的情緒藏在顧冉看不到的角度,“不要拓本。”
顧冉一愣,立刻笑了:“阿寧竟如此挑剔,拓本都不要。”
要知道,拓本這東西,只有富貴人家的孩子才能用。更何況,還是一個金枝玉葉的貴女親手所做,這樣他都不要,還不喜歡,不是挑剔,那是什么?
沈寧收緊手臂:“不喜歡拓本。我想和你一起寫字。”
顧冉依舊如白天一樣,在他背上輕輕拍著:“阿寧,那些字,我都會與你一起寫,只寫三遍。”
沈寧沒說話。顧冉知道,他這是不同意。但若繁事都依著他來,遲早要養出一個驕縱的性子來。
就比如她自己,被嬌慣長大,只要有個不順心意的事,就會一哭二鬧三不吃飯,現在想想,當初真是難堪極了。
顧冉不打算依著他來,就問:“阿寧,你知道不聽話的人,最后會怎么樣嗎?”
沈寧沒有回答。顧冉卻一把將人從身上拉下來,直接臉朝下地把人壓到自己腿上,手掌一起一落,“啪”地一聲,一巴掌打上了沈寧的屁股。
“不聽話的人,就會像現在這樣。”
“三遍!”沈寧埋首在手臂間,紅了一張臉,悶著聲又重復一遍,“三遍……”
這一巴掌不疼,他卻不想露出臉。不是因為討厭,也不是因為難過,而是另一種情緒,隨著他的心跳,快要從嗓子里跳出來了。
“阿寧,要做言而有信的人,知道嗎?”
沈寧不出聲了,一頭悶進了被子。顧冉沒再管他,吹熄了燈后,再一躺下,腰間環上一雙手:“每個字都要三遍。”
“好,每個字都是三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