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在洞庭中的時(shí)候,他在湖中遇到一個奇怪的老者。那老者自稱蘇翁。
他給李云心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印象之所以深刻不是因?yàn)樗膩須v神秘,而是他身上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
李云心曾與蘇翁同游洞庭――老者見到洞庭的景象時(shí)候興致高漲,同李云心說那看似平常的湖面、天光水色,實(shí)際上都是極不尋常的美景。這叫他一時(shí)間心生感慨,幾乎心旌動搖。
他在那之前已經(jīng)見識過不少妖魔。有的柔情似水,有的陰險(xiǎn)毒辣,有的城府深沉。雖各有各的特點(diǎn),但共同之處仍是,性子都是很偏激的。唯獨(dú)那老者是個特例――李云心從未見過如他一般精神煥發(fā)、熱情高漲的妖魔或是修士。這老者倒很像是他從前那個世界的藝術(shù)家――隨處都可以發(fā)現(xiàn)美、見識到尋常人常常忽略的細(xì)微妙處。
而如今他看著蘇生,忽然意識到這年輕人的面容其實(shí)……
同那蘇翁是很像的。或者說臉骨的輪廓,活生生就是那蘇翁年輕時(shí)的模樣。而之所以李云心沒能認(rèn)得出他來,便是因?yàn)閮烧呓厝徊煌臍赓|(zhì)。
那蘇翁垂垂老矣,卻對世間萬物都充滿了興趣,像是一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
這蘇生青春年少,卻滿臉愁容似是早已看淡世情,倒仿佛是遲暮之人了。
便是這樣的反差叫他遲遲無法將兩者聯(lián)系起來,直到――他感覺到了水汽。
這時(shí)候,蘇生已經(jīng)喝光了一整壇的酒,拍開第二壇。但他的肚子仍是平平的,半點(diǎn)兒鼓漲的意思也無。如同店主一般的尋常人大抵只會想“這倒是神異”。然而在這里最擅長神異手段的李云心卻曉得,這的的確確是施展了不同尋常的手法吧。否則一個普通人,如何喝得下這樣多的酒?
這念頭一生出來,便覺察到周圍的細(xì)微變化。
此刻已經(jīng)是秋季了。樹葉荒草都干枯,在風(fēng)里簌簌作響。然而等這蘇生喝了一陣子,那簌簌聲倒是消失了。而后,枯葉的葉尖開始有露水聚集。但自然不是露,而更像是從葉子的內(nèi)部滲出來的。
尋常人難以覺察。但李云心真身乃是水中的王族,感知又遠(yuǎn)比尋常人敏銳,因而轉(zhuǎn)了頭。
見了這情景,終于篤定……這蘇生絕非常人了。這情景更像是以什么手段將自己體內(nèi)的水汽通過這些草木發(fā)散了出來――常人哪有這樣的本事?
因此他站起了身,走到蘇生那桌前。
蘇生本是蹲在地上飲酒,李云心便也在他身邊蹲下來。
另外一桌的三人與店主見他如此都好奇,可這些走南闖北做生意的人是最曉得“閑事莫管”這個道理的,于是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并不來叨擾。
如此過了十幾息的功夫,李云心才道:“蘇翁?”
年輕人的半張面孔被酒壇遮擋,只有一只眼睛往他這邊瞧了瞧。
隨后又轉(zhuǎn)回去。
就在李云心打算再問一聲的時(shí)候,他將酒壇一推,那大黑壇便嗡嗡地轉(zhuǎn)了幾圈,立在地上了。
“是你呀。”他有氣無力地說――像是幾天沒有吃飯、又像是剛剛大夢一場,“唉,我知道你會來。”
說了這話便靠在長凳上,將兩條胳膊軟塌塌地垂在身旁,像是連坐直都覺得太費(fèi)勁兒。
李云心輕出一口氣,想了想:“當(dāng)真是蘇公。洞庭一別之后已經(jīng)過了幾個月,蘇公的變化倒是不小。但怎么淪落到討酒喝的地步了呢?”
蘇生喘了幾口氣。倒不是因?yàn)槠v、勞累。而更像是因?yàn)椤饲坝X得喘氣都費(fèi)勁兒,于是所以憋著了。到如今憋不住,才猛吸幾口。
“淪落?唉……”他有氣無力地動了動手指,算是擺了擺手,“懶得說。既然你來了,就好了。你……幫我。”
李云心不動聲色地說:“好說。幫你什么?”
蘇生的眼皮顫了顫。花了好些功夫才道:“殺了……我。”
“蘇公開玩笑。”李云心略感驚訝,但沒有表現(xiàn)出來,“此地不太方便。咱們換個地方,好好聊如何?”
蘇生一歪頭,用一雙死魚眼一般暗淡無神的眼珠盯著他:“從不開玩笑。幫我解脫了,過些日子我總會報(bào)答你的。”
李云心盯著他狐疑地看了一會兒――從他的臉上看到了一層死灰色。蘇生的神態(tài)表現(xiàn)叫他心里微微一動,覺得他這樣子似曾相識。但又總覺得……絕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他的身上。
他略一思量,決定試一試――通過某種并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手段。
于是嘆了口氣:“看來蘇公是另有隱情。但我也不是喜歡刨根問底的人。蘇公既要求死……我就送你一程吧。但答應(yīng)要報(bào)答我,就是做了鬼也要記得。”
他說了這話,蘇生臉上卻半點(diǎn)波動也無。仍耷拉著眼睛、輕輕地吐著氣,勾了勾嘴角――大概算是應(yīng)允了。
“好吧。但此處離那些臭道士的老巢很近,附近又總有些雜魚走來走去。”李云心湊近了他,在他耳邊說道,“要?dú)⑻K翁可不是容易事,所以得你配合我――你想要解脫,這就是最后的努力了。照我說的做,走完這一步,再用不著憂愁煩惱,好不好?”
蘇生似乎強(qiáng)打起精神,微微點(diǎn)了下頭。
李云心便又稍稍湊近了些:“我知道――你現(xiàn)在覺得世上什么事都無趣。”
“你看這些在路上走來走去的人,聽見他們說話歡笑,都覺得同自己無關(guān)――你和他們之間就像隔了一層薄紗。你聽得到看得到,可你就是無動于衷,對不對?”
“什么事情你都懶得做。甚至懶得動。你坐在這里,覺得挪一下身子都需要好大的勇氣。”他一邊說,一邊輕拍蘇生的肩頭。他看到蘇生的眼球顫了顫,似是對他說的話感同身受。他便用更低沉且平緩的聲音道,“你甚至懶得去難過。覺得自己周邊都是愁云慘霧,可是這些事情,都難讓你大哭,你覺得要窒息了。”
“你這樣難過,就很想死去了――離開這個世界。但是,你連死都懶得死,所以才求我,對不對?”
蘇生的眼球輕輕地顫動起來。仿佛李云心的話直擊他的內(nèi)心,將他那些“懶得表達(dá)”的感受,統(tǒng)統(tǒng)說出來了。
希望的光在他的眼底生起――可這希望卻不是對生的向往,而是對死的渴求。他終于暫時(shí)有了值得追求的東西、生出了些許的欲望,哪怕這欲望更代表了絕望。
李云心便在他耳邊低語:“好。就是這個樣子――你想死,很想死。現(xiàn)在你要努力配合我,好從這個世上解脫。蘇公,我要?dú)⒛悖秩阶摺5谝徊剑乙阌涀∵@樣一件事――我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幫你。”
說了這句話,他伸手輕輕地拍了拍蘇生的胸口。
而蘇生似乎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
“第二件事。既然我是在幫你,那么我說什么,你就要做什么。現(xiàn)在,我想要你深吸一口氣――”
說了這話,擱在他胸口上的手輕柔地用力、壓迫蘇生的胸膛。蘇生因他這壓迫,微微吐出一口氣來。
便是在這口氣吐出的時(shí)候,李云心以不容抗拒的口吻說道:“現(xiàn)在你新生了。”
而后他放開手、站起身,后退了兩步去,嚴(yán)厲地看著蘇生,低喝:“醒過來!”
這句話仿佛具有強(qiáng)大的魔力。就在蘇生聽到這句話之后,原本了無生趣、看起來奄奄一息的他,忽然像是一個溺水的、終于將頭顱探出了水面的人一樣――
痙攣似地猛吸了一口氣!
這動作如此劇烈,以至于一挺身便將身后的長凳掀翻了。旁桌的看客與老板都不曉得發(fā)生了什么事,一時(shí)間都愣住了。
只見這蘇生挺身站起便瞪圓了眼睛,此前那種慘淡的模樣全不見了,臉上寫滿驚詫。他看看自己的雙手又看看頭頂?shù)奶炜铡⑸磉叺目萑~、人群,最終轉(zhuǎn)向李云心:“你、你……你!?”
“從來沒見過像你這么嚴(yán)重的抑郁癥。”李云心嘆了口氣,皺眉歪頭看他,“你是怎么把自己搞成了這個樣子?”
蘇生眨眼:“……什么?”
“到別處說吧。”李云心走上前去,抓住他的手臂。但蘇生仍直勾勾地盯著他,渾不在意自己被抓住這件事。
老板與三位食客看得迷迷瞪瞪,卻見李云心伸手在胸口一摸,不知從哪里摸出一只銀壺來。手一用力便將銀壺捏成一塊銀錠,揚(yáng)手拋在老板手里:“道統(tǒng)辦事。今天的事不要對外人說。如果有細(xì)細(xì)詢問的,必然是妖魔細(xì)作。”
還不等老板回過神來,他便大袖一揮――兩人忽然從原地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板捏著手中的銀錠,隔了半天的功夫才去看李云心坐過的桌子。
那桌上本是有半片金葉子的。可這時(shí)候看,那金葉子竟已變成普普通通的枯葉了。他忙伸手摸自己懷里――摸到一手的碎葉沫。
于是同那一桌的三人面面相覷。過了好久才道:“……見了仙人……福氣、福氣呀!”
卻說李云心攜著蘇生隱去了身形,卻并沒有御空而去。對于凡人來說此處雖然距玄門的營地較遠(yuǎn)――還有將近一日的路程――但對修行者來說,這樣的距離已經(jīng)稱得上臥榻之畔了。在此地御空,是必然會叫玄門的發(fā)現(xiàn)的。李云心此刻暫不想暴露行蹤,于是是使了個土遁――這一遁,便遁去了十里開外。
再出現(xiàn)在地面上的時(shí)候,那連片的棚戶已經(jīng)成了灰灰黃黃的背景――他們此刻身處各國聯(lián)軍的營地當(dāng)中的一座軍帳里。
這軍帳并不大,看著是個牙將的。顯露身形時(shí)那牙將正在酣然大睡。李云心便隨手使個神通,叫他睡得更沉一些。
然后,才松開抓著蘇生胳膊的手,坐到牙將床邊的一張案子上、出一口氣:“到底怎么了?”
蘇生仍以極度驚詫的眼神看他:“……你做了什么?”
“先告訴我,你是蘇翁么?”李云心微微皺眉。眼前這蘇生……似乎與蘇翁差異太多。洞庭中的蘇翁高深莫測,李云心在他面前只能自稱“小子”。可眼前這一位怎么看都像是一個不諳世事的青年……倘若不是他用了那神通,說了那些話,他幾乎就不敢認(rèn)了!
“我不是。”蘇生斷然道。如今的他目光炯炯有神,說話也低沉有力。
“但你卻知道我說的是蘇翁?你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打我的主意?”
“我是,也不是。”蘇生在帳內(nèi)轉(zhuǎn)了一圈。像是看一個陌生人似地看自己,又看看李云心,“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你剛才對我說什么?什么癥?你知道些什么?”
李云心便嘆口氣:“好吧,我先說。”
“你是不是總覺得情緒低落反應(yīng)遲鈍覺得人生無趣事事都懶得動對一切都沒興趣?”他攤了攤手,“你這叫抑郁癥。這里有點(diǎn)兒問題。”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還是我見過的最嚴(yán)重的病例。很想死是不是?但是連死都懶得死,所以叫我?guī)兔Σ粚Γ俊?br/>
蘇生怔怔地看他:“你……怎么知道這些?你還見過旁人也――”
“多得很。就你們這個世界、這個情況,吃不飽穿不暖天天被壓迫,十之八九都有這毛病。但是沒人在乎也沒人注意,對不對?這叫缺乏起碼的人文關(guān)懷。”李云心歪頭看他,“所以說,想知道這個抑郁癥?那么先告訴我你是怎么搞的?你究竟是誰?”
蘇生遲疑片刻,難以置信地說:“我……此乃……我的劫身呀。你竟然能破了我的劫身――你這是壞了我的大事!但你到底是如何辦到的!?”
李云心擺擺手:“你稍安勿躁啊。先別太樂觀。先不問你這劫身是什么意思。就說你這個病情吧,已經(jīng)沒救了。”
“你別覺得我這是把你根治了啊――我只是把你催眠了。勾起你心里一點(diǎn)欲望,然后順著這點(diǎn)欲望把你的潛意識拉到表層了。”他攤開手,“人人潛意識里都有一點(diǎn)求生欲。所以現(xiàn)在在和我說話的――套用你的句式――是你,也不是你。”
“我不知道你這潛意識能撐多久。但是終歸都要重新潛下去――那時(shí)候你這個半死不活的劫身就還是劫身。”他說到這里,頓了頓,“等等。劫身……你――是分了個真身出來渡劫?但你又不像是真身……”
蘇生便略松了一口氣――似是因?yàn)樗摹敖偕怼辈⑽幢黄迫ミ@件事。
解了這個心結(jié),他便鎮(zhèn)定許多。盯著李云心認(rèn)認(rèn)真真看了一會兒,忽然笑起來:“好、好、好、好小子。竟連我不曉得的東西也如此精通。”
他這時(shí)候的口氣重新變得老氣橫秋,倒是有一兩分“蘇翁”的味道了:“既然你有這種手段……我的心意就改了。倒不如你常伴我左右,助我也化解了這劫身,也算是你盡了孝道,如何?”
李云心皺起眉,哼了一聲:“你是蘇翁的時(shí)候我敬你老。但如今你說你是又不是蘇翁,又是這個模樣――同我說什么孝心,大概有點(diǎn)不妥吧。”
蘇生瞇著眼睛笑起來:“我說你盡孝……無論我是老是少,是什么樣子,你可都不委屈。”
“乖孫兒,難道那條大魚沒有同你說過三千年前的往事么?”
他的這句話,叫李云心忽然愣住了。愣半晌,倒吸一口涼氣:“你……是?”
蘇生笑起來。褪去面上愁色的他看起來就只是個俊朗的少年郎。這時(shí)候的神色看著甚至還稍顯稚嫩靦腆。但他邊笑邊道:“你想得沒錯。太上境的化身,同你那真境的化身,自然是略有些不同的。”手機(jī)用戶請瀏覽閱讀,更優(yōu)質(zhì)的閱讀體驗(y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