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掌柜這時候還在笑，可笑容已漸冷，語氣也凌厲了。
    應(yīng)決然第一次見他這個模樣，下意識地又握刀柄：“這是什么意思？”
    “唉。”王掌柜便嘆了一聲，頓一頓。似是在想該從何處開始給他說。但想了一陣子，只道：“要說這件事，應(yīng)大俠先要知道另一些事。”
    “譬如說，這天下間真正的主宰是什么人？是人間的帝王們，還是道統(tǒng)、劍宗的修行者們？”
    應(yīng)決然沉吟片刻：“我并不很了解神仙中事。但既然你這樣問，我又見過仙人的手段――該是仙人們吧。”
    王掌柜一笑：“嘿。只說對了一半。譬如慶國當中，面上的主宰是官府、朝廷。可暗處，還有行會、幫派、山寨。官府朝廷好比玄門的仙人。而另一面――應(yīng)大俠該知道，還有妖魔的。妖魔……尋常人極難見，卻又是極常見的。這一點，應(yīng)大俠該有體會。”
    ――應(yīng)決然自然有體會。他可是在李云心的龍宮里待過、在君山紫薇宮待過，親眼見過妖魔的人。
    那李云心……自稱渭水龍王。其實不也就是妖魔么？看樣子還是個頗有名氣的大妖！
    他再想起自己走南闖北許多年，在各地見到的什么龍王廟、山神廟、土地廟，以及形形色色的廟宇……從前以為里面供奉的、人們膜拜的都是真神。可這些日子見得多了知道得多了才意識到……
    原來一直拜的，都是妖魔！
    那樣多的妖魔，就潛藏在人們的身邊！
    思及此處，他便覺得身上略略發(fā)涼。也不曉得心里的某種恐懼感從而來――更說不清是對于什么恐懼。
    王掌柜見他這樣子，便點點頭，繼續(xù)說道：“應(yīng)大俠如今就該知道了、世間真正的主宰，乃是修行人與妖魔。兩者……數(shù)萬年來一直相互制衡――妖魔天性殘暴，倘若無人約束必然禍亂世間。而玄門有牧養(yǎng)萬民之責(zé)，又煌煌勢大，因而妖魔并不敢過分囂張跋扈，以免引起一場全面的戰(zhàn)爭。”
    “應(yīng)大俠還該知道，世俗間的百姓們膜拜妖魔的化身，是可以給妖魔提供香火、愿力的。比如你家渭水龍王――虔誠膜拜他的人越多，他的妖力也就越強。然而在從前那種相互制衡的情勢下，大妖魔們雖然可以展現(xiàn)神跡迷惑世人――可一旦這樣做了，面對的將是玄門修士的瘋狂圍剿。”
    “因而大妖魔們多隱居深山或者市井，倒是一些修士們并不放在眼中的小妖，頻頻顯圣。這些顯圣的小妖也會做些行云布雨之類的小小善事，因而玄門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
    聽到此處應(yīng)決然愣了愣：“那么李云心他……是個小妖？”
    王掌柜哈哈大笑：“哈哈哈！你家渭水龍王，可是大妖中的大妖！我說大妖隱遁，是說尋常的大妖。你家龍王，乃是妖魔之中的王族――龍族掌管天下七分的水系，人們膜拜的真龍王，指的便是龍族了！”
    應(yīng)決然便又“啊”了一聲――臉上的神色稍顯復(fù)雜。其實也說不好算是欣慰還是妒忌，或者是許許多多遠超于此的情感糾結(jié)在一處。
    他想了一會兒，問：“那么……然后呢？”
    “然后嘛……哈。”王掌柜深吸一口氣，抬眼往上方看。其實上方只是黑沉沉的穹頂，什么都看不到。可他的目光卻仿佛穿過了殿頂，看到外面的世界、看到遙遠的未來了，“然后，就是我同你說的，亙古未有的亂世要到來了。”
    “一切都會改變。玄門將分崩離析，妖魔將現(xiàn)身人世。到那時候，許許多多從前畏于道統(tǒng)威勢隱遁的大妖魔們，都會想要獲取更多的香火愿力。而香火愿力，分兩種。一種乃是人們的正信――發(fā)自內(nèi)心的膜拜，源于崇敬與喜愛。這一種，是很難得的――妖魔要滿足他們討好他們引導(dǎo)他們。無論對于誰來說，都是很麻煩的事。”
    “另一種是，則很簡單了。就是恐懼。做起來更簡單――妖魔現(xiàn)身大肆屠戮，兇名很快就會傳播開來，迅速獲得大量的愿力。亂世一旦到來……妖魔們的優(yōu)選，必是后者。”
    他說到此處時，聲音略低沉了。仿佛看到未來可怕凄慘的情景，叫他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有分量：“妖魔們，將爭先恐后地想要建立自己的妖國――不要什么帝王，它們自己便是世俗間的帝王與神靈。它們將會施行恐怖血腥的統(tǒng)治，盡可能壓榨每一個人的血肉、精神。”
    “這樣的狀況將會持續(xù)不短的一段時間。直到……越來越多的凡人死去，世間愈發(fā)凋零。妖魔們將意識到它們?nèi)绱俗鳛闊o異于殺雞取卵――凡人之中的修士可以借助自己的力量修行。妖魔想要成長卻要依靠凡人。而一旦凡人的數(shù)量降低到一定程度，它們將再難寸進，轉(zhuǎn)而相互廝殺，以搶奪資源。”
    “也就是在這時候它們才會意識到……從前玄門的那一套手段――如今的手段，才是最好的。”王掌柜意味深長地看著應(yīng)決然，“有一個凡人做帝王，成為妖魔在人間的代理人。而妖魔，為這帝王庇護百姓，令他們安居樂業(yè)。百姓們?yōu)榇硕卸鞯弁酰ぐ菔刈o者，數(shù)量，也會越來越多。”
    “這，才是一個良好的、可以周而復(fù)始的循環(huán)。妖魔們終究會意識到這一點，但那個時候，已經(jīng)有漫長的時間過去了。而……倘若在一切開始之前，就已經(jīng)有人開始這樣做――你想一想看。到那個時候，他將獲得多么可怕的優(yōu)勢？”
    應(yīng)決然張了張嘴，覺得嘴唇有些干燥。
    即便沒有王掌柜的眼神，他也覺得自己清楚……李云心想要他做什么了。
    李云心是大妖魔，他想要自己成為……代理人吧。
    這個念頭叫應(yīng)決然皺眉。倘若說“成為帝王”這件事令他覺得太過遙遠的話，這件事就只令他覺得荒謬了。
    他們眼下……在蓉河邊。身處宮殿中。世上有很多強大的帝國，有百萬、千萬的精兵，還有無處不在的玄門駐所、修為高深的仙人們。這一切都看得見摸得著，可眼前這位木南居法師卻向他描述了一幅發(fā)生在未來的、可怕而猙獰的場景。
    他是完全沒法子想象的。
    然而……王掌柜的語氣如此篤定，表情如此鄭重，他很難認為此人是在夸大其詞、危言聳聽。
    因著這種奇特的矛盾情感，應(yīng)決然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夠了。我……黑刀應(yīng)決然，哼，從來都不會做什么傀儡！我的刀、我的刀意……我只做我想做的事。”
    說了這話再頓一頓，眉頭緊皺：“這些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你說你是木南居的人――又為什么對李云心這樣上心？你此前對我說人做事，總會存著私心――那么你們又想要什么？”
    王掌柜一笑：“我們與龍王是盟友。在蓉城的時候我就見過龍王――相談非常投緣。眼下龍王人在云山上，正欲行大事，不便同你們聯(lián)系。因此消息由我們代為傳達。”
    “至于我們想要什么么……”王掌柜笑了笑，“我們無非是想要一個更好的世界罷了。應(yīng)大俠如今算是慢慢開始知曉這世界的真面目了。等應(yīng)大俠知道得更多了，也會同我們有一樣的想法。在一個更好的世界里，人人都會得利。啊……那邊已經(jīng)妥當了。”
    他說了這話往殿中指了指。
    大殿上的血跡已經(jīng)清理干凈，武士們分列兩旁。仆役站在門前轉(zhuǎn)頭看他們兩個人，王掌柜便湊近了應(yīng)決然：“容王，接下來就是你的事情了。”
    應(yīng)決然握緊了刀柄，眉頭緊皺。足足思量了將近一刻鐘，才仿佛終于下定什么決心：“開門。”
    仆役又看了王掌柜一眼，將殿門打開了。
    外面的天光照射進來，應(yīng)決然邁開了步子。
    ……
    ……
    慶。京華。乾殿。
    乾殿向來是慶國帝王的書房。但當朝慶帝即位以后，便總不愛去后宮，常在乾殿中過夜。因而如今的乾殿既是帝王的書房，也是帝王的寢宮。從前的幾百年中在乾殿侍奉的人數(shù)大體在六十上下，但這一朝，人數(shù)已擴充到了二百。
    眼下剛到卯時。因為已是深秋了，天還未亮。平常這個時候皇帝已經(jīng)起了――該是在洗漱更衣。再過半個時辰就要用膳，接著，要上朝。
    私下里都說，當朝圣上乃是如今天下諸國中最最勤勉的君王――自二十八歲即位以來，無一天惰怠。君王勤勉，侍奉的人就要更勤勉。因此往常這時候，乾殿附近人來人往，幾可稱得上川流不息――有的是皇帝的侍從，有的是當晚在此過夜的嬪妃的侍從。大大小小的燈籠被點亮，人們有條不紊地來來去去――看起來亦是當今慶國國富民強、天下安定的寫照。
    然而在今日這個深秋的早晨，乾殿前卻安靜得……連一根針掉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到。
    卻并不是無人。正相反，所有在乾殿的侍者，足有兩百人――從慶帝的臥房一直跪到了殿前的白玉石廣場上。俱伏身垂首、放緩呼吸，似乎喘息聲稍重了，都要引來禍事。
    起因則是……
    慶帝今日早起之后，忽然怔怔地坐在床邊，不說話了。
    至此，已經(jīng)持續(xù)了將近半個時辰。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更優(yōu)質(zhì)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