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練之事，楊洪戍邊四十余年，他見的多了，講武堂的操練也主要是以理論為主，實際操作為輔。
    講武堂已經(jīng)開課半年有余，也是時候，階段性檢驗成果的時候了。
    朱祁鈺走在前面，朝臣們走在后面，一起來到了講武堂的大禮堂內(nèi)。
    半年一期的大作業(yè)，大多數(shù)的學員已經(jīng)做完了，到了驗收的時候。
    在講武堂的大禮堂內(nèi)，早已經(jīng)坐滿了人，朱祁鈺今天坐在臺下，他今天不是主角，而是這些講武堂的學員們才是主角。
    禮堂內(nèi)掛著一幅巨大的堪輿圖，將大明全境囊括在內(nèi)，甚至包括了西域的亦力把里勢力，和遠在東南亞的舊港宣慰司。
    舊港宣慰司大約在蘇門答刺巨港附近，正統(tǒng)五年，舊港宣慰司被滿者伯夷國吞并，朱祁鎮(zhèn)親政后，捏著鼻子認了此事，允許滿者伯夷國朝貢。
    大明設置在舊港宣慰司的兩個官廠，也被滿者伯夷吞并。
    朱祁鈺不是朱祁鎮(zhèn)，他不會捏著鼻子認了這既定事實，大明勢必要揚帆起航，那麻六甲海峽，作為進出南海和西洋的重要關卡，朱祁鈺自然不會放棄這些地方主權的宣稱。
    “開始吧。”朱祁鈺坐好，對著石亨說道。
    最先上臺的是在居庸關汲水澆墻的指揮使趙玟，他有些拘謹?shù)淖呱狭硕Y臺，先是對著臺下的朱祁鈺行了一個稽首禮。
    朱祁鈺受了趙玟的稽首禮，對著他點了點頭。
    趙玟振聲說道：“我選擇的課題是，宣府失守?！?br/>     “大明再陷播遷之禍，應當如何有序播遷，在戰(zhàn)略上進行有組織、有規(guī)模的組織防線，拖延敵軍步伐。”
    趙玟的第一句話，就讓楊洪瞪大了眼睛！他呆滯的看著地圖，不敢置信眨了眨眼。
    “選題只是選題，昌平侯勿慮?！敝炱钼曏s忙小聲說道。
    “我們假設瓦剌軍勸降宣府總兵官，大明京畿補給宣府被敵方繳獲，此時的瓦剌將會擁有超過六萬以上的明軍俘虜?！?br/>     “若宣府被攻破，則大同不可獨活，戰(zhàn)場在宣府被破之時，被分為東、西兩個戰(zhàn)線?！?br/>     “東線，則是以勾注山的雁門關為核心構建第一道防線，大同、山陰、朔州為敵方占領區(qū)域，而我方在勾注山上的防線，有以下幾個戰(zhàn)略要點需要防守?！?br/>     “雁門關、寧武、婁煩、天門關為四處重鎮(zhèn)，此乃婁煩古道，可從山外南下，直逼太原。”
    “若是敵方攻破我軍雁門關直取忻州，或攻破婁煩古道，都可直撲太原?！?br/>     “婁煩古道自古是北方匈奴、突厥、柔然、鮮卑等草原部南下之路，有詩云，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的龍城，就是太原?！?br/>     “西線則以居庸關、紫荊關、據(jù)馬關內(nèi)三關組成第一道防線，但是這第一道防線，很難防守，紫荊關易破，京師則為第二道防線。”
    “若是我軍能夠守住勾注山防線或者太原，則可以播遷至開封、洛陽、長安等地，征調全國勤王軍勤王，伺機反攻。”
    “我的依據(jù)是北宋末年，金人南下，金兀術在四個月之內(nèi)直逼北宋都城開封，但是無功而返?！?br/>     “金兀術在撤軍之后，與粘罕合兵一處，共伐太原，太原守將王稟獨守孤城兩百五十余天，力戰(zhàn)而亡，才致使二帝北狩?！?br/>     “反攻路線為……”
    趙玟洋洋灑灑的講了兩刻鐘，他的假定是瓦剌人攻破了宣府并且獲得了大量軍備糧草之后，實力暴漲，大明再陷播遷之禍。
    如何播遷，如何組織抵抗，如何反攻，如何判斷是否繼續(xù)播遷，如何組織百姓自保等等，面面俱到。
    楊洪搖頭說道：“瓦剌人攻破宣府，乃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們已經(jīng)輸了。”
    朱祁鈺笑著說道：“料敵從寬罷了，這只是一個假設，一來培養(yǎng)軍將們的應變能力，二來做一個參考。”
    “這樣的假定看似不會發(fā)生，但是如實發(fā)生了呢？情急之下，大明有了預案，有序進行，才有反攻的契機。”
    趙玫俯首離開了禮臺，他的這個假定很大膽，但是接下來的假定更加大膽。
    馬上要赴任遼東都司的范廣走上了臺，行禮之后，高聲說道：“我的選題是，建奴叛亂?！?br/>     “自土木堡天變以來，遼東都司建州女直奴酋李滿柱、董山等人，已多次率兵襲擾開原、沈陽、并攻打撫順城?！?br/>     “基于既定事實，我做出以下幾個推斷?！?br/>     朱祁鈺卻是正襟危坐，他知道范廣的選題是關于遼東都司，但是居然直接圈定了在了建州女直奴酋的叛亂之上。
    “我預設了兩個推斷，一個是勝，一個是敗。”
    “勝，則是摧枯拉朽，由撫順出關，兵分三路，直取建州三衛(wèi)，左路出渾河，越石門，經(jīng)土木河，到分水嶺，右路則從鴉鶻關經(jīng)喜昌口、過鳳凰城，黑松嶺一帶?！?br/>     “中路自撫順，經(jīng)薄刀山，粘魚嶺，過五嶺，渡蘇子河，至古城。”
    “三路合圍，將其盡數(shù)擊斃殺！”
    “強壯者戮、老弱俘虜，其勢，若土崩而火滅、猶瓦解而冰消，空其藏而豬其宅、杜其穴而空其巢，天寒之日，虜境蕭條也。”
    范廣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看向了朱祁鈺，他有些不知道該不該說下去。
    而朱祁鈺則是有些好奇的看著堪輿圖上的標記，這行軍路線，不就是成化犁庭的翻版嗎？
    只不過是沒讓朝鮮仆從軍參與罷了。
    “繼續(xù)?！敝炱钼暤穆曇舨淮螅窃诎察o的禮堂內(nèi)，卻是極為的清楚。
    范廣為什么不說了呢？
    因為接下來，他要說敗了。
    “敗…”范廣深吸一口氣點在了撫順的位置說道：“敗，則虜境建奴必然合力一處，取下?lián)犴樍?。?br/>     “介時我京營精銳盡出至遼東都司沈陽，臣以為，無五十萬兵馬，再難拿回撫順了?！?br/>     “撫順置于遼東，正如宣府置于京師，乃是門戶，寒冬深嶺，建虜合力，必然枕戈待旦，低于五十萬兵力，恐難奏效?！?br/>     一個千總守備，聽到這等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話，終于忍不住站起來說道：“一派胡言！我大明精銳，強兵悍將，建奴寥寥千戶，怎需五十萬天兵！”
    朱祁鈺伸出手來說道：“坐下，這課業(yè)是朕布置下的，等范指揮講完，私下再議論。”
    “末將領旨?！边@千總守備雖然還是一臉不服氣。
    朱祁鈺不是秦始皇，當初王翦說五十萬大軍才能滅楚，秦始皇還不信，讓李信領了二十萬大軍就去了，大敗而歸。
    王翦率領五十萬大軍最終滅楚。
    范廣舊任遼東，朱祁鈺信范廣的話，撫順要是丟了的話，那的確是震動朝野的大事。
    “若無五十萬，以遼東的地形，分三路、四路合擊，會被敵軍各個擊破，若合成一力進擊，則建奴必然倉皇逃入虜境，化整為零，明年再克我大明撫順。”
    “如此之下，反反復復，建奴必破我遼東都司，順勢而下，轉戰(zhàn)千里，一鼓作氣，將廣寧拿下，介時，只需剪除蒙古和朝鮮兩翼，我大明便時刻處于建奴鐵蹄之下了。”
    范廣這個時候，說這種話，是極其大逆不道的。
    天下無敵的大明，不過是剛剛經(jīng)歷了一次土木堡之變罷了，很快京師之戰(zhàn)，就找回了場子，宣府又打的瓦剌人潰不成軍。
    但是朱祁鈺卻是目光流轉，眼神閃爍，這不就是后金崛起之后的路線嗎？
    拿下?lián)犴槨?br/>     大軍進剿，則逃出關外，大軍撤退，則再破關而入，連續(xù)試探之后，在薩爾滸之戰(zhàn)中，大破大明軍隊，一鼓作氣，打到了寧遠城下，若非一炮轟中了老奴酋，遼西走廊能不能守住都難說。
    什么叫兵敗如山倒？
    楊鎬在薩爾滸之戰(zhàn)中，除了他帶的二十萬大軍，還有蒙古林丹汗策應、朝鮮軍隊策應，大敗而歸。
    五十萬，范廣，還真不是胡說。他打算的戰(zhàn)略就是步步為營。
    但是五十萬大軍…
    朱祁鈺點頭問道：“若是敗，甚至你擔憂的廣寧丟了，蒙古人不得不西進，朝鮮不得不俯首稱臣，剪了我大明左右兩翼，可有良策？”
    范廣有些愕然，他沒想到自己大逆不道的話，居然得到了陛下的問詢，他看著堪輿圖看了良久，才嘆息的說道：“臣愚鈍，臣無良策。”
    “好?！敝炱钼朁c頭說道：“若是撫順關破！”
    “朕就給你五十萬大軍，哪怕是傾盡內(nèi)帑，下詔勤王，也在所不惜!你將這句，寫到你的課題里，送于興安歸檔講武堂庫。”
    范廣有些呆滯的說道：“可是陛下，建奴式弱，撫順固若金湯啊，怎么可能破呢？就是給董山、李滿柱十萬兵馬，人吃馬嚼，他也養(yǎng)不起啊?！?br/>     李滿柱、董山養(yǎng)不起十萬兵馬，努爾哈赤和黃臺吉能呀！
    朱祁鈺笑著說道：“于少保當初說，這天下就沒有攻不破的城池，照做就是?！?br/>     “臣領旨?！狈稄V將自己的作業(yè)拿下了臺，添了幾句，交給了興安。
    這是講武堂第一本被歸檔的課題，上面有所需糧草、調動人數(shù)、行軍路線、任選良將、墩臺哨所位置都有著詳細的規(guī)劃。
    朱祁鈺從興安手里拿過了那本課題本，交給了楊洪，上面是一份兒極其詳細的作戰(zhàn)規(guī)劃。
    楊洪搖頭說道：“無論是宣府還是撫順，都不可能破，陛下這…臣不認同?！?br/>     “是呀，天下無敵的大明，重鎮(zhèn)的宣府和撫順怎么可能破呢。”朱祁鈺笑著說道：“但是這就是我們的軍將啊，他們已經(jīng)走到了在廷文官的前面?！?br/>     “他們有更加大膽的假設，更加充足的準備，更加嚴密的計劃，作戰(zhàn)之時，也好做到心中有數(shù)。”
    “他們敢于假定皇帝被俘，敢于假定雄關被破，敢于做出各種的規(guī)劃?！?br/>     楊洪再次翻看著課業(yè)本，終于明白了陛下的意思，他俯首說道：“是臣先入為主了，雖然此事兒絕不會發(fā)生，但的確可培養(yǎng)將官?！?br/>     這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此時此刻的大明朝，沒有人會想到，日后的大明會是如何的危如累卵。
    這也是帝國的通病：「帝國如此的強大，沒有人會認為帝國會變得弱小，但是走下坡路的時候，往往會一腳油門踩到底。」
    接下來則是被朱祁鈺非常看好的一名教習，羅通，兵部右侍郎，文武雙才，擅營建。
    他走到了臺上行了一個稽首禮，振聲說道：“我的課題是，播遷之禍！”
    “若是彼時京師未曾守住，甚至稽王北狩之時，大明南遷，大明將何去何從！”
    于謙當初說過言南遷者斬，朱祁鈺也曾經(jīng)下旨言南遷者斬，朱祁鈺甚至還令錦衣衛(wèi)逮捕了鳳陽詩社的十四名筆正，戰(zhàn)后，全都斬首示眾。
    當時京師之戰(zhàn)已經(jīng)打完了，朱祁鈺依舊從詔獄里將十四人提出來，皆數(shù)斬首。
    這也是他被朝臣詬病的最多的點，陳循一直念叨著仁善，就是陛下真的有亡國之君之相。
    羅通此言一出，一片嘩然，只有楊洪若有所思。
    其實楊洪那時候也做好了皇室南遷，闔家殉國的準備。
    當時楊洪都覺得京師守不住，而且遲早要播遷，既然播遷，宣府乃是孤城一座，不闔家殉國，難道為瓦剌人前驅？
    楊洪戍邊四十余載，他根本無法接受，自己成為西虜走狗的那一天，是何等的屈辱。
    作為一個將士，死，也要死得像個將士。
    楊洪忽然理解了這些似乎不切實際的課業(yè)本，真的有可能會發(f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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