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倒是平靜，只道天亮，屋里的燥熱才漸漸散去。不多時，便下起了大雨。玖辰裸著膀子，從里面出來，小人參迎了過去，盯著鱗片掉落的胸口。
    玖辰朝竹曳拱了拱手，跳上二樓的圍欄，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玉瓶，往身后的鞭痕處撒撒。
    “怎么沒愈合？”玖辰偏頭問小人參。
    小人參轉到他身后看了看，變成古書，寫到——未及時處理，又受高溫，傷口腐爛，建議把腐肉割掉，免得發了燒。
    玖辰從長靴里掏出一把小銀刀，轉頭看了一眼竹曳，裂開嘴笑笑，竹曳也了然，接過來，抬頭問小人參怎么做。
    “讓你爹知道了，非得心疼的哭出來。”竹曳一邊小心的切著，一邊說道。
    “別跟他說不就行了，等會涂了藥傷口就張好了，他不會知道的。”玖辰趁著竹曳放腐肉的功夫緩了口氣，擦了擦額頭的汗。
    “你這是承認你是竹赤了？”竹曳冷聲問。
    玖辰無所謂的笑笑，回答道：“我并未否認過，不是嗎？”
    “你爹今日拉你回來，為何那般做？”
    “那是我的事，我卻無可奉告了。”
    竹曳也不想在這種沒意義的話題上浪費時間，又問道：“你要去丹穴山找玖辰劍？”竹赤點了點頭。
    切了腐肉，竹曳從竹徽的行李中翻出了一件長袍，近了一看，和今天竹煜，竹沅兩兄弟穿的是一個樣子的。
    “你爹每年都給你們五個做一件，他怕你穿的小了故意做大了些，中衣，外袍，穿上試試。”竹曳把衣服遞過去。
    “他這些年……”他本來想模式的問一句，卻訕訕閉嘴。
    衣服倒是大小合適，剛好符合他的尺碼。上面的山水畫是一針一針繡上去的，五件衣服，怎么說也要準備半年。
    “他前幾年到處跑著去找你，身體不好的時候就在屋里做做衣服……”竹曳有些如釋重負的松了口氣。
    只聽里室“咚”的一聲，當是竹徽醒了，看不見竹赤，著急下床所致。竹赤跑進來，看到半跪在地上的竹徽，心里泛起陣陣酸澀。
    “什么時候……”竹徽趁著竹赤要扶他時緊緊握住他的手，一副害怕失去的樣子。竹曳默默離開，將房門關上。
    父子倆的臉近在咫尺，能夠清清楚楚的感受到對方的呼吸。終究是竹徽忍不住了，摟住竹赤的脖子，把頭埋在他的肩膀上，失聲痛哭。
    “赤啊……”在哭聲中，竹徽不住的叫著竹赤的名字，直到嗓子啞了，哭累了，才停下。竹赤緊緊的把他抱在懷里，只是輕輕拍著他的后背。只若是別人，竹赤或許會安慰他不要再哭了，而現在他面對竹徽卻說不出一句話。
    竹赤這十五年過得九回腸斷，竹徽比他還痛苦。思念和自責折磨的他夜夜輾轉反側，便是睡了也會哭醒。
    竹徽依舊在竹赤懷里小聲啜泣，竹赤托起他的腿彎，把他抱到床上，塞進被子里。竹徽睜著紅腫的眼睛，抬手輕輕摸著竹赤的臉：“叫我好好看看……長大了…”
    “你一點都沒變，只是更瘦了。”竹赤傷心的看著竹徽，依戀的靠在他的肩膀上。竹徽溫柔的看著竹赤，掩住嘴巴咳嗽了幾下，把竹赤的話接了下來：“我老了，頭發都白了……”
    竹赤想伸手撫摸他的白發，卻被他攔住。竹徽翻開竹赤被反噬了的手，仔細盯著，小心的撫摸著掌心的傷疤。
    竹赤耐心回答：“放心，撒了藥已經結痂了。”“那背上……”竹徽抬頭望著竹赤的臉，認真的問。
    “處理包扎過了，身體那么虛弱，瞎操什么心嘛。”竹赤捋了捋竹徽前額的白發，用那發尾掃了掃自己的臉。
    這些年他真是一點都沒變。竹徽從來不顧及自己的身子如何的虛弱，卻總要替他操心。
    竹徽低下眸子，眨了兩下眼，又看著竹赤身上的衣服，手指捻了捻布料問：“合……適？”
    “舒服的，大小剛好。”
    “喜歡？”
    “喜歡的。”
    “那……日后，再縫一些……你穿，回去……買布料，你選。”竹徽溫柔的勾了勾嘴，有點緊張的指尖摸了摸竹赤的手背。
    “都聽你的，好好休息。”竹赤這么一說話，引得竹徽以為他要走，著急的直咳嗽，死死抱住他的手。竹徽咳嗽的緊，想說話卻說不出來。
    竹赤連忙輕拍他的后背，急忙安慰他：“我便在此陪著你，別著急。”
    竹徽因為咳嗽，臉頰憋得通紅。他按著胸口喘了喘，竹赤緩慢起身，在竹徽的視線下，倒了一杯水，坐回去遞給他。
    “爹”竹赤叫了一句，引得竹徽手微微一抖，回過臉去，聽聲音像是哭了，卻又在笑。
    竹赤從身后抱住他，為了讓他安心，他趴著他耳邊，輕聲道：“娘親……”
    “哎……哎……”竹徽哭著應著，多少個日日夜夜，他在為數不多的夢里，想象過無數個相逢的場面，每每醒來早就是淚流滿面。
    “不哭了，傷身體。”竹赤拿出手絹，為竹徽擦干眼淚。竹徽躺著床上，握著竹赤的手，高興的像個孩子。
    竹赤看著他，說道：“今天情況特殊，我一直沒應你。我和你回家，好好照顧你。”
    “好，好！”竹徽激動的不住點頭，聽到竹赤說跟他回去，安心了許多。他指了指自己的行李，竹赤了然去拿。竹徽坐起來，從里面掏出一盒胭脂和幾盒女人的化妝用品。
    竹赤有些詫異“你每次出門都帶這些東西？”
    “你送的……”
    聽他這么一說，竹赤倒是有了印象，好像是有一次在集市上用賣草藥的錢買了幾盒粉，當時也只是想知道那么俊俏的人化妝是什么樣子，沒多想就買了。當時還隨意找了個借口，說是生辰禮物。
    就是隨便買買，怎么當真了……
    “你用過了？”竹赤問。
    “嗯”竹徽點頭，雖然只用了兩次。
    竹赤奪過這幾個盒子，丟進乾坤袋里，只道：“你要是喜歡，我處理完事情，給你調個更好的，這些扔了扔了。”
    竹徽臉上的笑容突然僵住，支支吾吾了半天，不高興地道：“不準再和方洹見面！等會煜兒他們幾個來了，我也不許他們見……”
    “我們幾個和他有血緣對不對？”竹赤說的很委婉。竹徽看了看他，撅著嘴努力地搖了搖頭，卻沒有說話。
    “赤兒，只要……你不愿意……帶不走你。”竹徽說道。
    竹赤不說話了，打了個哈欠，他是真的累了，從昨天到現在，一覺都沒睡。竹徽讓開一個位置，輕笑道：“爹哄你睡，來。”
    “多大了啊我，自己睡就行。”于是到頭就睡下了。
    他次日夕陽醒來，跳下床，把小人參叫回來，重新別好敕烽，卻到處找不到流瀅扇。無奈下樓，正好碰見，一家五口在吃飯，流瀅就在桌上。
    “大哥，就等你了。”竹沅甜甜一笑，朝他揮了揮手。“族里其他人去看燈會了，快快，就等你了。”
    “大哥”竹煜把一碗干飯推到竹赤面前，溫和笑笑。
    整張桌子就老三看不慣竹赤，又礙于竹徽一直沒有說話，悶頭吃飯。
    “都多吃點。”竹徽抿了一口清茶，重新拿起筷子笑著給五個人夾菜，這么多年終于團聚了。
    “身體有沒有好一些？怎么不好好休息？”
    “老毛病了，昨夜睡了一覺，好了不少。莫要多擔心。”
    竹徽從乾坤袖里拿出一塊糕點推給竹赤，說：“他們都吃過了，你嘗嘗。”
    這份糕點是竹徽拖著病弱的身體起大早買的。從前，在施樂村的一家糕點鋪里的甜品很好吃，可惜此處并沒有找到。
    竹赤看了看桌上的糕點，又抬頭注視著竹徽，心頭泛起陣陣酸意。他抿了抿嘴，銜著糕點一口吃了。
    竹煜笑得眼睛只剩一條線，抓著竹赤的胳膊到：“大哥，丹穴山里面你可要多照顧我啊！”
    “對啊，大哥，以后回家，你教教我你那些招式。”
    竹籍和竹沅也點點頭，在他們心里，竹赤已經是一個很高大上的存在了。
    “看不看燈了！一個個的平常也沒見話這么多！”竹愫不耐煩的道。
    “是啊，三姐今天話好像很少啊！”竹沅玩笑道。
    竹愫肉嘟嘟的臉紅彤彤的，引得幾個人哈哈大笑。
    “好了，趕快吃。”竹徽微笑搖頭，手指化去剛剛竹曳傳過來的靈球，催促道。
    “爹今天很開心。”竹籍胳膊蹭了蹭竹赤，小聲說道。
    “怎么說？”竹赤好奇，同樣壓低了聲音問。
    “爹以前從來不笑的，今天出來見我笑，嚇得我以為我做錯了什么事呢。”竹沅在竹赤右邊，低聲道。
    “一直不笑？夸張啦，我記得以前爹很愛笑的。”竹赤笑道。卻見兩個人不贊同的搖搖頭“真的？”
    他抬頭看竹煜，卻見那邊偷偷看了一眼竹徽，眨巴眨巴眼，不著痕跡的點點頭。之后，竹赤不再說話，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扇子，卻沒有拿。
    飯后，幾個人在大街上找到了竹曳。竹赤看著每個人手上系的帶子，竹徽打頭，六個人連著一塊，這怎么愉快的玩耍嘛。
    終于明白老三不愿意和竹徽一起出來的原因了。竹赤邪魅一笑，悄悄的解開手腕上的帶子，朝另外幾個使了個眼色，其他人了然，心里偷偷笑著，熟練的解開。
    “跑！”等到竹赤一聲令下，幾個孩子像離弦的箭，一下子飛了出去。竹赤囑咐道：“一個時辰后，回這里集合，多一分鐘少一分鐘都受罰啊。”
    “好！”幾個人應聲后，不見蹤影。
    竹徽無語，一個個抓也抓不回來。竹曳看著竹赤哈哈一笑，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讓孩子們自己玩兒一個時辰吧，周圍沒有他們認識的，在一塊丟不了。”
    另一邊，加上竹筍六個人聚在一家酒館，比酒猜拳，正盡興時幾個小混混來到竹赤面前。
    “辰哥，該回去了！”小混混挑了挑沒有毛的眉毛。
    “跟他說，我會回去的。”竹赤冷冷的看著他，眼中盡是殺意。
    “你小子最好實相些，現在就跟我們走！”小混混道。
    “誰他媽今天要帶走我弟弟，我就讓他今天永遠留在這兒！”竹筍喝了不少，已經醉了，另外幾個聽到話，也站了起來。
    “我現在就要他走！”小混混也召集起了一個小團伙。
    “都別沖動，我說了今晚會回去的！”竹赤道。
    “我大哥……不跟你們回去！誰動他……我放星隕……咬死他！”竹煜打了個響嗝兒，搖搖晃晃的拔出劍。
    竹赤嘗了一口酒，他懷疑這兩個人喝了假酒。另外三個小朋友跳出來，擋在竹赤身前：“我爹說了，只要我大哥不想走，沒人能帶走他！”
    “回來”竹赤看著竹愫，手指輕勾，掛在竹愫腰間的扇子回到他手里，“我不想動手，但也別逼我，我再最后說一遍，我回去，過了今晚，我自己回去請罪！”說著，一扇子將領頭的那個扇飛數米，狠狠砸在酒桌上。小混混吐了口血，狼狽的帶著人離開了。
    竹赤轉過身，送了一口氣，蹲下身對三個小家伙道：“今晚的事情要絕對保密，尤其不能讓爹知道，這是治寒疾的藥方，調理身子用的，這個督促他每天喝藥的任務就暫時委托給你們三個了。”
    “你怎么這樣！你都答應爹要回去的，怎么說話跟放屁一樣。”竹愫握著藥方，朝竹赤大吼。
    “丫頭，你是小姑娘，不能像竹筍和其他人一樣話很多，說臟話，學學你二哥那個穩重的性子，但也別太悶跟爹似的。”竹赤囑咐道。
    “你……婆婆媽媽的，煩死了……怎么像不回來了一樣？”竹愫眼睛紅了，卻忍住不哭。
    “我當然回來了，作為兄長我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聽我的話，少惹爹生氣，聽爹的話，下次哥回來，咱們六個再來喝酒！”竹赤挨個摸了摸這三個人的小腦袋，自言自語道：“長不大的小鬼就是幸福，什么也不用操心，我和你二哥天生就是操心的命啊。”
    他自己又喝了整整兩壇酒，卻跟沒事兒人一樣的扔給竹籍和竹沅兩個小玉瓶：“醒酒藥，給他們兩個喝了，咱們去放河燈。”
    六個人果然一個時辰后一起回來了，竹筍和竹煜喝的腦袋有點疼，竹赤笑著跑到竹徽身邊幫他做河燈。
    “來來來，一人拿一張紅色的紙，把愿望寫上去啊！”竹赤從懷里掏出幾張紙。
    “我要一張大的紙，我要寫好多個！”竹沅跑過去。
    幾個百姓走到這里，看河燈做得漂亮想買一個，被幾個小朋友拒絕了。竹赤寫愿望時，竹筍跳出來看，對著他“嘖嘖”兩聲，說道：“小丫頭要是知道你寫了這種愿望，非要生氣不理你！”
    竹赤歪頭一笑，并沒回答他，偷偷瞥了一眼竹徽。
    夜里，他們的河燈匯入了萬千燈火里，你碰碰我，我碰碰你，越飄越遠。
    丑時已過，竹徽回房睡著了，整個房間就剩下竹赤和竹煜。
    “明天他醒來，知道我走了肯定要傷心，要是……明天他哭了……你替我抱抱他。”竹赤盯著竹煜，一板一眼的囑咐道，“藥……我交給小丫頭了，我不在的時候，你多操點心，好好照顧爹還有小丫頭——別讓她太早長大。”
    “大哥……三日后的丹穴扇腳下，不見不散！”竹煜眼睛有些濕潤，竹赤沒有回答，撩起衣擺跳窗而去。
    次日，竹徽醒來，心情很好，可沒想到老三起的更早，他剛洗簌好，竹愫就敲開了門“爹，大哥讓我送的藥……”
    竹徽無奈一笑，接過藥碗一飲而盡，抬手揉了揉竹愫的腦袋：“今日很早。”
    “藥是二哥熬的，除了老五，大家都一宿沒睡。”竹愫低著頭，語氣低沉。
    “快去睡吧，都沒精神了。”竹徽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只當他們是相聚，一晚上興奮的睡不著覺，其他并沒多想。
    下了樓，老四和老三一樣耷拉著臉，沒有精神的攪和著桌子上的白粥，老二還好一些，跟以前一樣忙里忙外。
    “你們大哥呢？老五是不是還在睡覺？”竹徽坐下來，老二端上來一碗白粥。
    “我去把老五叫起來！”竹籍放下筷子，轉身跑上樓。
    “讓他們再睡會兒，昨晚一個個不聽話，又通宵了？”竹徽問道。
    竹籍愣了一下，回頭看了看竹煜，見竹煜示意他上去，又走開了。
    “爹……有個事兒，我們幾個昨晚討論了好長時間，都不知道怎么和你說。”竹煜站在竹徽身旁不遠，猶豫道。
    “能讓你都覺得頭疼的問題，又是你大哥出的？”竹徽輕笑，緩緩吹涼了粥，“你我父子之間直言便是。”
    “哥……昨夜走了。”這話一出，把竹徽嗆了個正著，他不可置信的抬頭看竹煜，連忙起身往樓上走。
    “怎么走了？答應了跟我回去的……”竹徽嘴中嘟嘟囔囔，竹煜四個人靜靜的站在門口。
    “怎么說話不算數……答應了不走……”竹徽心里崩潰了，整個人扶著桌角兒，泣不成聲。
    竹煜走進去，按照竹赤說的話，抱住了竹徽：“哥知道你會難過，他說了會回來的，而且我們約好了三日后的丹穴山腳下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