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霧雨朦朧的雨天里溺入一雙漆黑的眸,從那時我便知道,這雙眼睛是我想要的星星。”
——黎哩
那天是夏至,一年中最長的白晝。
汀南的夏雨水眾多,屋檐灰瓦浸得潮濕,大理石地板被雨水打得噌亮。
剛結束完高考,黎哩戴著口罩和帽子,舉著黑傘,全副武裝地從家里跑出來,一路向北,黎哩退出導航軟件,目的明確地走進“二三網咖”。
一家很小的店,灰色迎賓腳墊被雨水染成深灰,周遭水跡泥濘,黎哩的小皮鞋上也沾著水汽。她抬腳越過門墊,就聽前臺那兒有道女聲:“上網還是吃飯?”
網咖店里烏泱泱一片的人。
黎哩拿塑封袋裝起淅淅瀝瀝滴水的傘,朝前臺走去,巨幕電腦后面窩著門店的工作人員,很小一只,站在門口根本看不到她。
柜臺上擺著塊老舊的小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字。
【1樓網吧】
【2樓飯店】
黎哩垂眸,眉尾耷拉著:“上網。”
“哦。”工作人員點點頭,手握著鼠標點了幾下,然后抬起頭,掌心向上朝黎哩伸出手:“那給下身份證。”
網咖明確規定,未成年人不得進入。
辦理會員時長,都得依靠著身份證開戶辦理。
黎哩出門前早準備好這些,從口袋里掏出身份證遞出去。戴著鴨舌帽的工作人員接過,低頭忽然“喲”了一聲,她抬眼瞅黎哩一眼:“還好是今天成年了。”
合乎規矩的辦理,黎哩很快拿到手牌,繞過滿座的人群,在拐角里摸到屬于她的位置。
外面雨聲很大,空氣潮濕黏膩。網吧靠墻邊坐著個神神秘秘的人,穿著黑色的沖鋒衣,頭上卡著帽子,露出一截勁瘦的下巴,沒骨頭似的躺在電競椅上。
身上透著頹痞勁兒,像墜在深夜里的下沉少年。
黎哩收回視線,在電腦端輸入身份證后六位。
下一瞬,電腦屏幕亮著的光晃眼。
黎哩從口袋里掏出便利貼和黑筆,低頭在手寫清單上劃勾——
「上網」
網吧內里環境有些混亂,過道狹窄,鼻尖充斥著煙酒零食的氣味,耳邊鍵盤音打到飛起,夾雜在低吼咒罵聲中。
這里,無處不透著低糜下沉的氣息。
五感感知著周圍一切,心跳聲在這里沸騰。黎哩調整好耳機,摸著鼠標隨波逐流地點開游戲網。
耳機音量聲很小,感官變得警覺。
周遭的一切聲音都像風一樣匍匐在眼前。
倏地,網吧里傳來一陣清亮的潮濕聲和混雜在唇齒間難以自抑聲。
黎哩下意識皺眉抬頭,在斜對方看到網吧里的突兀,人來人往的環境里,她看見那個男生模樣大膽、不顧場合地將手伸進旁邊女生衣服里揉搓。
周遭也有被這孟浪聲音打攪到的人,罵罵咧咧道:“有需要就去酒店,來網吧做什么?”
好像也是他們相熟的人,這時有人摘下耳機,轉頭壞笑地打趣:“就是說啊,王哥,要不你們換個場地?”
被打攪到的男生意猶未盡地松開懷里女生,他耐不住地皺著眉,伸手撈過桌上的糖果扔過去,警告似地看過去:“滾。”
女生穿著襯衫,此刻也紅了臉,抬眼對上黎哩的視線,臉色立刻垮了下來,“有什么好看的?”
“再看把你眼睛挖下來哦。”女生態度兇巴巴地瞪著黎哩。
是沒什么好看的。
無非是她衣領處扣子被解開,著裝一下子變得大尺度而已。
眼底的那點兒波瀾淡去,黎哩平靜地收回視線,輕緩地開口:“你紐扣開了。”
電腦屏幕上的游戲界面是一眼望去的簡單,這一關卡還剩兩個同色公仔,耳邊是混雜聲響,看了眼時間,黎哩松開了原本緊握著的鼠標。
與此同時,身側忽然有道男生的輕笑聲。
那道聲音離得很近,異常清晰,似乎就旋跡在耳邊。
身邊的男生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了。
黎哩側目,對上一雙漆黑的眸。
他很瘦,眼窩深邃,眼型狹長,眼皮褶皺很窄,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上拓下淡淡一層陰翳。他微微揚著下巴,下顎線更顯流暢利落。
而此刻,他的視線落正落在黎哩面前的電腦屏幕上。
大抵是腦子里在想著怎么還有人來網吧里玩個把小時無聊的消消樂游戲,男人扯起唇角無聲輕笑。
不偏不倚的,在這嘈雜的環境里像風一樣飄入黎哩的耳朵里。
黎哩預備離開的動作頓住,唇往內抿,眉頭皺得很深。
雙目對上,宋馭馳黑眸沉沉地盯著她,看她渾身的磁場都與這個地方格格不入,可偏偏應對一切時還如此從容。
網吧里是烏泱泱的吵,黎哩卻無比的安靜。
許是覺得這兒沒什么意思,女孩率先移開眼睛。
她關上電腦,起身,離開,整個動作一氣呵成,沒再有一點的留戀。
晚間,天色漆黑,夏雨不曾停歇。
水霧彌漫,巷子處是破敗的墻皮和潮濕的霉味,黑瓦上沾著潮濕的水汽。
傘冀損毀的雨傘孤零零地靠在墻角,黎哩回家的路被幾個人擋住,為首的女生撐著傘,嘴里嚼著口香糖,渾身散發著惡的氣息,一臉挑釁地看著她。
黎哩記得這個女生。
是下午在網吧里和男友翻云覆雨后紅臉發脾氣的那位。
汀南的冷雨砸在臉上,帶著絲絲的涼意,黎哩垂目掃了眼躺在一側的傘,心臟混亂地跳著,向來不喜歡處理麻煩事的她此刻額角突突地疼。
她緩緩開口:“傘四十。”
趙雨蔓冷不丁地聽見個數字,她呼吸一窒,沉下臉。
“什么?”
細雨砸在鴉羽的睫毛上,黎哩眨了下眼睛,透亮的雨珠墜落,她皺著眉,語氣格外認真地望向她:“雨傘四十,你弄壞的。”
和氣質不符,黎哩的嗓音清甜,語調緩慢,趙雨蔓聽清了。
她不可理喻地嗤笑了聲,走近了兩步,右腮嚼得微微鼓起,手拍在黎哩的肩上,笑著搖搖頭:“你是真蠢還是單純啊?”
“我說再看把你眼睛摳了,你什么態度?”
“還有,”許是覺得黎哩像個在強裝著鎮定的單純愚蠢的學生。趙雨蔓嘲弄地笑著,“現在是教你懂事時間,不是來跟你算賬的。”
女生抬起手臂,臉上驀然露出兇狠的表情,她的手掌在雨夜里揚起。而下一瞬,被抵著的少女忽然動作。
黎哩抓住了趙雨蔓即將揮擲而下的手臂。
只是輕輕一帶,須臾之間,一道痛苦的尖叫聲響徹巷尾。
趙雨蔓的雨傘墜落到地,冷雨打在頭上,她皺著張臉痛苦地捂住脫臼了的手腕,瘋了似的朝黎哩喊起來:“你他媽的是不是有病,你做什么?”
黎哩往后退了步,和趙雨蔓保持著距離。
她今天穿著一身白色連衣裙,黑色的頭發,瘦弱,看起來好乖,干凈到好像與這場戰爭毫無相關。
黎哩眨了眨眼睛,她的音在雨夜里仍舊恬靜,無辜又認真:“你應該也不愿意付四十,好吧,那就算了。”
被霧氣模糊的視線凝聚在破敗的雨傘上,黎哩的模樣認真到似乎只是在給自己被扯壞的雨傘找個公道。
趙雨蔓的好友何琪琪上前扶住她,兩人都被黎哩的表現弄得愣住,反應來后心中的火氣怎么也撲不滅。何琪琪著眉,替姐妹出頭:“你真找死。”
說著,她便揮手示意別的朋友一起上。
烏云裹挾的黑夜里,破敗的巷子里沉悶著氣,回聲旋即在空中。
不遠處有道雨點打落在傘上的聲音越發變近,還有清晰的,獨屬于男生的腳步聲跌宕。
雨點逼近,一道嗤笑聲打破現在這幅僵局。
巷口騷動,黎哩聽見有人低聲私語:“宋馭馳?”
“我去,他怎么會來這?”
“不懂,可能路過吧。”
宋馭馳的腳步停在潮濕的巷口,風雨呼來,少年的視線不偏不倚地落在最里面的黎哩身上,隨后揚起下顎,動唇:“過來。”
趙雨蔓忍著痛意,愣住一秒后才意識到他這是要和自己搶人。她直皺起眉,警告開口:“宋馭馳,少管閑事。”
宋馭馳輪廓凌厲分明,此刻目光泠冽地凝著黎哩,見人還沒有動靜,眼底像是耐心告罄一般,“不過來么。”
黎哩頓在原地,對上宋馭馳漆黑疏離的眼睛。
她也記得這人,是網吧里坐在旁邊睡覺的那個,像是墜落在黑夜里的男生。而此刻,這個僅有一次見面的男生叫她過去。
雖捉摸不清他的意圖,但顯然,去他那邊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清冷的雨絲和澀苦的風吹拂,在僵持著的局面里,黎哩抬腿,向那個高大的身影走去。
趙雨蔓不敢有什么動作,臉色憋得通紅,“宋馭馳,你做什么幫她?!”
黎哩走到宋馭馳面前,玄黑的傘面偏移,隔絕了汀南的冷。黎哩看見他懶淡淡地掀起眼皮望向她,只短暫的幾秒便挪開視線。
黎哩渾身都被雨絲浸涼,純白的裙子被雨水和泥濘浸染,她聞到一股澀苦的尼古丁味,再就感受到腕骨被人拉住。
眼前雨幕變得模糊,她被宋馭馳帶離這片混亂的場地。
一高一低的身影漸漸變遠,黎哩走在青石板鋪滿的路口,聽見身后一些不堪的閑言碎語。
“那可是宋馭馳啊,我不敢得罪。”
“……”
“他不是仲輝的朋友嗎?”
“無語死了,誰知道剛才那女的怎么勾上的宋馭馳。”
“……”
繞出昏暗的巷子,街道霓虹通明,身后那些編排人的話在雨夜里消失,旁邊是24h營業的便利店,照明燈惹眼。
黎哩停下腳步,掙開宋馭馳的手勁。
雨點兒好像小了些,黎哩從黑傘下走出,原本相連一起的倒影分開,她站在細雨下就像個落水小貓,乖乖巧巧地沖宋馭馳笑了下,與先前在網吧里的態度渾然不同。
她說:“謝謝。”
接連在一起的雨線從弧傘上墜下,宋馭馳淡淡掃了眼黎哩,不知過去多久,少年倏地嗤笑了聲,眼神里帶著不太明顯的嘲弄:“真假。”
笑得真假。
道謝也不是誠心。
衣服和頭發潮濕黏在一塊,黎哩收起臉上擠出的那抹淡笑,淺瞳色的眸子沉沉地看向少年的眼睛,兀地開口:“你跟了我很久。”
早在開始的時候,她便發現。
從她被人圍堵的時候,他更是像看戲一般遠遠站在一邊,好整以暇地抽取根煙來。
他指尖捏著的猩紅在黑夜里忽暗忽明,少年低頭把玩著手里的東西,意味難明。
煙灰抖落在地,泡在泥濘的雨水里。
一根煙的時間,他選擇拉她一把。
那群女生知道他,忌憚他,可想而知他又是什么樣的身份。
黎哩穿著小皮鞋踩在便利店門口的臺階上,在大理石地面上彌留下一片水跡。那雙杏眼里透著淡淡的疏離,她說:“再見。”
她站在白熾燈下,精致的五官被照得明亮,是即使狼狽也難掩的美麗,可說出的話卻如此薄情。
宋馭馳站在平地,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雙漆黑的眼視線定在臺階上站著的女孩兒,明明只是兩步之遙的距離,她對他充滿防備。
“覺得我是壞人?”他問。
黎哩眼底孤傲,不置可否道:“不是么。”
宋馭馳狹長的眼鋒微微瞇起,低頭輕笑了聲。
這次,他邁上臺階,和黎哩站在同一水平線上。
兩人之間的距離篤然變得更近,屬于少年的霸道的,帶有侵略感的氣息悠轉在鼻息間,將她的思緒拉扯凌亂。
宋馭馳脫下身上那件黑色的沖鋒衣,抬手拿到黎哩面前,“穿上?”
女孩的眉頭在深夜里皺起,防心依舊重,但此刻更像是在揣測他真實的意圖。宋馭馳輕抬眉梢,不知道想到什么,他笑得松松垮垮:“不至于騙今天過生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