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尤玉璣望著對她微笑的闕公主,怔了一下,才抿出溫柔的笑容來:“好,我這就去給你取。”
她將手中的茶盞放下,快步朝里間走去。進了里間,她徑直奔向衣櫥,在給司闕翻找外衣時,尤玉璣一直在心里疑『惑』——
公主喚她姐姐?她比公主年長嗎?尤玉璣努力回憶,也不是特別確定公主的年歲,大概同歲?
尤玉璣又恍然。嫁到同一個地方,妾室喚主母姐姐,倒是代表妻妾和睦的“規(guī)矩”。
尤玉璣將白『色』的棉斗篷抱在懷里,眸『色』卻有些黯然。顯然,她并不希望她與闕公主的關(guān)系是主母與妾室的身份關(guān)系。
不過她轉(zhuǎn)念一想又釋然。公主向來孤傲的品『性』,公主這般喚她,總是代表著公主愿意親近她,更何況公主又送了新釀的酒給她。尤玉璣心里又生出幾分同為亡國異鄉(xiāng)人的同病相憐來。不管如何,在這異鄉(xiāng)能與故人相遇相交總是幸事。尤玉璣在心里想著,日后要對公主更好些才行。
她抱著司闕的斗篷出去。流風和枕絮已經(jīng)搬著炭火盆上來,在弄炭火。司闕坐在窗下的木榻上,正在吩咐流風將門口圓桌上的茶拿下去,換一副新的熱茶上來。
尤玉璣快步走過去,將斗篷展開,裹在司闕的身上。她立在司闕面前,彎著腰給他系領(lǐng)口的系帶。
她慢慢從為父服喪的習慣里走出來,今日沒有穿素白的衣裳,換了往日喜歡的紫『色』。卻也不是純紫『色』,而是扎染的淡紫『色』與白『色』漸變交融。明明是布料,裹在她婀娜的身段上仍有一種層層疊疊的縹緲輕盈之感。她不喜歡絲滑的綢緞面料,夏季穿紗冬日穿布。
她彎著腰,淡紫『色』的裙料若即若離地輕輕拂著司闕的腿。她更靠近些,去理司闕后頸的衣領(lǐng)。溫柔的紫『色』布料便堆在司闕的腿上。齊胸的領(lǐng)口遮不住鎖骨下雪白的凝脂。涼風從窗口吹進來,將她的裙子吹得顫動起來,如浪波『蕩』漾。
司闕將目光從眼前她胸口隨風拂動的裙料移開,別開眼,望向正徐徐燃著的炭火。
“還冷不冷?要不然還是把窗戶關(guān)上吧?”尤玉璣柔聲問。
“不冷?!辈粌H不冷,還有些熱。
尤玉璣將手心覆在司闕的手背上,司闕猶豫了一下,勉強沒將手抽回去。尤玉璣『摸』了『摸』他手上的溫度,彎唇笑了笑,說:“不冷就好?!?br/>
她松了手,直起身。拂在司闕腿上的裙子布料也盡數(shù)退開。
尤玉璣在木榻上小幾的另一側(cè)坐下,微笑著拿出那壺甜酒,斟了兩杯。她先給司闕倒了一盞,遞放在他面前,再給自己倒了一盞。
尤玉璣嘗了一口,舌尖先嘗到了帶著點青草味道的清新甜味兒,酒已入喉,才又品出屬于酒的淡淡辛辣滋味。
品了酒意,尤玉璣慢慢展顏,含笑望著司闕說:“沒想到公主還會調(diào)酒,味道先甜再醇,實乃佳釀?!?br/>
沒人不喜歡被夸。
“酒后的微醺惹人沉『迷』,日日想飲酒。時日久了,對味道更挑剔,便自己來調(diào)?!彼娟I頓了頓,“若姐姐喜歡,以后釀了酒都給姐姐送去一些。”
司闕將望著尤玉璣的目光移開,長長的眼睫垂下來。他端起面前的那盞酒。
“好呀。那姐姐提前謝謝公主啦?!?br/>
司闕喝了一口酒,淡淡地說:“姐姐客氣了?!?br/>
尤玉璣一想也是,公主先往前走了一步親昵地喚她姐姐,她左一句公主右一句公主實在太疏離了。她眼角微揚溫柔笑著:“那以后便喚闕闕了?!?br/>
清甜的酒含在口中品味還未咽下,猛地聽見這話,那口未咽下的酒受了驚似的逃竄。司闕忍著沒有嗆咳,臉『色』卻憋紅了一絲。
好半晌,他緩過來,抬起眼睛望向?qū)λΦ挠扔癍^,微笑著:“姐姐喚什么都好。”
尤玉璣眉眼間的笑意越發(fā)瀲滟。
站在一旁的流風一雙眼珠子在黑白分明的眼眶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驚奇不已。公主一向討厭別人親近他,她還記得前幾年有個喝了酒的紈绔子跑來向公主表白,一會兒夸公主貌美如神女,一會兒憨笑著喚闕闕、阿闕、缺娘……
然后……然后那個人自然沒能見到第二日的太陽。
尤玉璣拿了塊盒子里的糕點,遞給司闕。
“朋友親手做的。以前從不沾女工廚事的姑娘,最近忽然來了興致。大概是人聰明,剛學(xué)就做得這樣好。闕闕來嘗嘗?!?br/>
司闕本來想說點什么,可是聽了尤玉璣最后一句話的稱呼,到底還是有些不適應(yīng),只默默將尤玉璣遞過來的糕點接過來,嘗了一口。
“味道如何?”尤玉璣問。
“不錯?!?br/>
尤玉璣也吃了一塊,開心地說:“若淳娘知道她的手藝得了不少夸贊,定然歡喜?!?br/>
“江家那位千金?”司闕問。
“正是。我們自幼認識,關(guān)系不錯?!庇扔癍^有些驚訝,“沒想到你也知道她。”
司闕慢悠悠吃著糕點,說:“那潑辣的『性』子,略有耳聞?!?br/>
想起阿淳未出嫁前風風火火的模樣,尤玉璣不由忍俊不禁。到底都是司京人,兩人閑談有許多話題。每每尤玉璣說到某個人,司闕略想一下,也知曉她說的是誰。尤玉璣不由有些意外,原以為闕公主是個孤傲不理旁事的人,卻沒想到他對很多旁人的事情也都知曉。
甚至一些尤玉璣曾經(jīng)聽來的傳聞,也能從司闕這里得來內(nèi)幕。她認識的人,繞著彎般的,也能和他有絲牽扯。
細小的雪沫子在窗外細細碎碎地飄灑,尤玉璣與司闕對酌閑聊,在這異地的低落時,生出幾分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愉快。
酒的香醇將這種愉悅暈染得越發(fā)暢快。
壺中的酒很快飲盡,司闕讓流風又取了幾壺酒過來。
“都是我平時喝的幾種,姐姐嘗嘗看更喜歡哪一種?!彼娟I望著尤玉璣臉頰上的緋紅。
尤玉璣不常飲酒,酒量卻隨了父親,天生就有。她完全沒有醉,不過她只要喝一點點酒臉上就會染上幾分醉人的緋紅。往日里,她的美艷被她自己禁錮。有了酒的縱容,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間皆是媚骨天成。
司闕想起一個詞——
尤物。
最近這幾日,讓司闕明白原來見『色』起意是這么回事。
欲,遂生。
尤玉璣依次品過幾種酒,選了最烈的酒。她舉杯,朝司闕輕晃,眼尾嫣然。司闕回過神,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尤玉璣再倒酒時,卻不小心將酒杯碰倒,酒水灑了一身。她蹙眉起身,急急用帕子去擦前身上的酒漬。
酒漬難擦,她側(cè)首吩咐枕絮回去取她的衣裳。
“涼酒沾身,姐姐小心著涼。衣服取來前,先換我的衣服。”
尤玉璣點點頭。她望了一眼窗外細小的雪,起身走到角落窗外看不見的地方,開始解胸口的系帶。
司闕本是望著她,見狀,司闕移開視線,望向窗外的零星落雪,說:“開著窗戶寒氣重,姐姐還是去里間換吧?!?br/>
“也好。”尤玉璣雙手壓在衣帶半開的領(lǐng)口,朝里間去。
半晌,司闕垂下眼睛,臉上的表情淡下去,又變回那張沒有表情的臉。
這些年,他隨意慣了,做事向來隨心所欲。太子哥哥說他是自知短壽,所以盡情縱寵自己。
大概是吧?
卻也不盡然。
不過原因已經(jīng)沒有那般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經(jīng)習慣了隨心所欲的滋味,享受著游戲玩樂的刺激感。
他尤其喜歡拿自己的安危當賭注。
大抵是運氣好,每每都能賭贏。
一個連自己的『性』命隨意當成籌碼的人,沒有他不敢做的事情,沒有他輸不起的東西。甚至,他對輸已隱隱產(chǎn)生了渴求。
他這樣一個人,哪能碰女人?
不是穿慣了女子裙裝,就能忘了男子的擔當。
這世道對女子太過苛刻,碰了就得負責。負責的前提,是活著。
而活著,是一種枷鎖。
他更渴望瘋狂般的自由,對生死的完全掌控。他甚至渴望一敗涂地后的盛大死亡。
司闕品一口烈酒,在酒的濃香里,望著窗外的落雪慢慢勾唇,扯出一絲明艷又奇異的笑來。
對一個女子負責,與她相伴一生耳鬢廝磨?
不,他不要這樣俗氣的人生。
他選擇肆意縱狂。
所以,這個女人不能碰。
司闕冷漠地將手中的酒杯放下。
尤玉璣從里間走出來,聲音都帶著笑:“闕闕,你的裙子太長了。”
司闕回頭。
尤玉璣攥著雪『色』的裙子轉(zhuǎn)了個圈,裙尾擺起來像忽然綻放的曇。
司闕又將酒杯拿起來,再喝了一口烈酒。
他垂眼瞥著酒杯中輕晃的殘酒,因為忽然產(chǎn)生的想法,又愉悅起來——他這回想賭一賭什么時候把尤玉璣這枚蠱拔了。
不多時,枕絮帶著尤玉璣的衣服過來,尤玉璣便去里間換了自己的衣裳。
這場冬日初雪來的忽然,停得也快。
尤玉璣望著窗外遠處,隱隱看見一點梅的影子。她忽然來了興致,道:“初雪時,對飲言歡是雅事。賞梅也是。我們?nèi)ッ妨挚纯窗桑俊?br/>
尤玉璣沒等司闕接話,她動作自然地將手心覆在司闕的手背上,立即又說:“你身體可吃得消?若覺得疲憊,改日也行?!?br/>
“我陪姐姐。”司闕微笑著。
尤玉璣邀司闕賞梅,也是因為尤玉璣有心想讓司闕多出去走一走。
司闕換了身衣服,又帶了帷帽,才走出云霄閣。他不喜歡別人夸他貌美,尤其不喜男子打量他的目光,所以外出時,時常以帷帽相遮。
這還是司闕第一次走出云霄閣,府中奴仆忍不住偷偷打量,見他戴著帷帽白紗遮面,不由失望。當日司闕來王府時,沒戴帷帽,有些奴仆見過他的臉,紛紛與沒見過的奴仆驚贊那是怎樣一副九霄神女的仙容。沒見過的人,自然抓耳撓腮的好奇。
兩個人走進梅林里,才沒有好奇的目光。
這場初雪太過溫柔,地面未覆白。枝頭紅梅亦只是沾了一點點白。
尤玉璣站在一株紅梅下,仰頭望著枝頭紅梅。渡了雪的光線落在她的臉上,讓她嫵媚的五官多了一層溫柔。
“后悔嗎?”
身后忽然響起一道陌生的男子聲音,尤玉璣一怔,回首望過去。
陳琪眸『色』深深地盯著尤玉璣的臉,再問一遍:“當日選了陳安之,后悔嗎?”
陳琪,當日西太后讓尤玉璣挑選的三位世子中的一位。
尤玉璣溫聲,有禮又客氣:“琪世子?!?br/>
隔著帷帽的白紗,司闕冷眼瞥向陳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