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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船艙中的蝙蝠

    第十六章船艙中的蝙蝠
    東方,終于現(xiàn)出了曙色。
    蝙蝠島的輪廓終于慢慢地出現(xiàn)了。
    胡鐵花以最快的速度,換了身水手的衣服,然后就又站在船頭,等著。
    “這蝙蝠島究竟是個(gè)什么怪樣子?
    島上是不是整天都有成千成萬只蝙蝠在飛來飛去?”
    就為了要等著瞧瞧,他簡(jiǎn)直已急得要發(fā)瘋。
    現(xiàn)在,他總算看到了。
    他完全失望,完全怔住。
    島上連半只蝙蝠都沒有。
    非但沒有蝙蝠,什么都沒有。
    這蝙蝠島竟只不過是座光禿禿的石山,沒有花,沒有樹,沒有草,沒有野獸,沒有生命。
    昨夜那些人,也不知全都到哪里去了。
    胡鐵花叫了起來,大聲道:“天呀,這就是蝙蝠島?
    這就是銷金窟?
    看來我們?nèi)蓟罨畹厣狭巳思业漠?dāng)了。”
    楚留香的神情也很沉重。
    胡鐵花道:“還說什么看不完的美景,喝不完的美酒,簡(jiǎn)直全他媽的是放屁,這見鬼的島上簡(jiǎn)直連個(gè)鬼影子都沒有。”
    張三道:“別的沒有,至少鬼總有的。”
    胡鐵花道:“你也見了鬼嗎?”
    張三說道:“昨天晚上來的那幾個(gè),不是鬼是什么?
    跟著他們走的那些人,只怕都已被他們帶入了地獄。”
    他當(dāng)然是在說笑,但說到這里,他自己也不覺激靈靈打了個(gè)寒噤。
    勉強(qiáng)向楚留香笑了笑,道:“你說那些人全都躲到哪里去了?”
    楚留香不說話。
    在還沒有弄清楚一件事之前,他從不開口。
    這件事他顯然也弄不清楚。
    胡鐵花卻又忍不住要開口了,道:“也許,他們?cè)缫褱?zhǔn)備好別的船在那邊等著,把人一帶過去,立刻就乘船走了。”
    張三撫掌道:“有道理。”
    胡鐵花道:“也許這里根本就不是蝙蝠島,他們這樣做,為的就是要將我們甩在這里。”
    胡鐵花嘆了口氣,道:“不管這里是不是蝙蝠島,看來我們都得老死在這島上了。”
    張三苦著臉道:“不錯(cuò),這條船幸好被礁石嵌住,所以才沒有沉,但誰都沒法子再叫它走了,也沒法子在船上住一輩子。”
    胡鐵花嘆道:“島上若有樹木,我們還可以再造條船,或者造木筏,只可惜這見鬼的島上連根草都沒有。”
    張三忽然道:“你等一等。”
    誰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見他飛也似的跑下船艙,又飛也似的跑了上來,手里還捧著個(gè)罐子。
    胡鐵花皺眉道:“你替我找酒去了么?
    現(xiàn)在我簡(jiǎn)直連酒都喝不下。”
    張三打開罐子,道:“這不是酒,是鹽。”
    胡鐵花道:“鹽?
    你弄這么大一罐鹽來干什么?”
    張三道:“有人說,鹽可以避邪,還可以除霉氣……來,你先嘗一點(diǎn)。”
    胡鐵花半信半疑地瞧著他,終于還是忍不住嘗了一點(diǎn)。
    張三道:“來,再來一點(diǎn)。”
    胡鐵花皺眉道:“還要嘗多少才能除得了我這一身霉氣?”
    張三道:“最好能把一罐子全都吃下去。”
    胡鐵花又叫了起來,道:“你這小子是不是瘋了?
    想把我咸死是不是?”
    楚留香也笑了,道:“也許他想把你腌成咸肉,等將來斷糧時(shí)吃你。”
    張三笑道:“他就算吃一麻袋鹽,肉也是酸的,我寧可餓死也不吃。”
    胡鐵花怒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張三悠然道:“也沒有什么別的意思,只不過……我也聽人說過,老鼠吃多了鹽,就會(huì)變成蝙蝠;我想試試人吃多了鹽,是不是也和老鼠一樣。”
    話未說完,胡鐵花的巴掌已摑了過去。
    張三早就防到這一招了,跳開了三四尺,笑道:“我本來想自己試的,只不過我又不想老死在這里,所以就算真的變成蝙蝠,也沒什么意思。”
    胡鐵花的手忽又縮回去了,盯著張三道:“你的意思難道是說,這地方就是蝙蝠島?”
    張三道:“這里若不是蝙蝠島,我就不是張三,是土狗。”
    胡鐵花道:“這里若是蝙蝠島,昨天晚上的那些人到哪里去了?”
    張三道:“山洞里。”
    胡鐵花的眼睛又亮了,失聲道:“不錯(cuò),石山里一定有秘窟,蝙蝠島上的人一定全都住在山窟里,所以外面才瞧不見煙火。”
    他用力拍著張三的肩膀,笑道:“你小子果然比老子聰明,我佩服你。”
    張三已被他拍得彎下腰去,苦著臉道:“求求你莫要再佩服我了好不好?
    你若再佩服我,我的骨頭就要斷了。”
    楚留香突然道:“英先生呢?”
    胡鐵花道:“英萬里?
    ……我好像已有很久沒有看到這個(gè)人了。”
    張三道:“也許他還在下面換衣服吧?”
    胡鐵花道:“好像不在呀,我上來的時(shí)候,瞧見他的房門是開著的。”
    他笑了笑,又道:“老年人都餓不得,也許他到廚房去找東西吃了。”
    張三道:“也不在,我去拿鹽的時(shí)候看過,廚房里沒有人。”
    船上的水手都擠在后艄,有的在竊竊私議,有的在發(fā)怔,到了這種時(shí)候,誰還有心情吃東西?
    楚留香皺眉道:“你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什么時(shí)候?”
    胡鐵花道:“好像是昨天晚上吃飯的時(shí)候。”
    張三道:“不對(duì),船觸礁之后,我還瞧見過他。”
    楚留香道:“以后呢?”
    張三皺著眉,道:“以后我就沒有注意了。”
    那時(shí)正是天下大亂的時(shí)候,誰也不會(huì)留意別人。
    楚留香的神情更凝重,突然道:“他只要還在這條船上,就不會(huì)失蹤,我們?nèi)フ摇!?br/>     三個(gè)人剛奔到艙口,就發(fā)現(xiàn)金靈芝站在那里,擋住了門。
    張三賠笑道:“請(qǐng)金姑娘讓讓路好么,我們要去找人。”
    金靈芝道:“找誰?”
    她不等別人說話,又淡淡地接著道:“你們?nèi)粢フ矣⑷f里,就不必了。”
    胡鐵花悚然道:“不必?
    為什么不必?”
    金靈芝根本不理他。
    張三又賠著笑,道:“莫非金姑娘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金靈芝冷冷道:“他在什么地方,我們不知道,只不過,我知道他已不在這條船上。”
    胡鐵花又叫了起來,道:“他已走了么?
    什么時(shí)候走的,我怎么沒有瞧見?”
    金靈芝還是不理他。
    在她眼中,世上好像已根本沒有胡鐵花這個(gè)人存在。
    張三只好賠著笑再問一遍。
    金靈芝冷笑著道:“我也不比你們多一只眼睛,為何我瞧見了,你們瞧不見?”
    她覺得氣已出了些,這才接著道:“他就在蝙蝠島的人來接原隨云時(shí)走的,從船舷旁偷偷溜了下去,那時(shí)我就站在船舷旁。
    他走時(shí)還要我轉(zhuǎn)告你們,說他已有發(fā)現(xiàn),要趕緊去追蹤,等到了蝙蝠島后,他再想法子跟你們?cè)僖姟!?br/>     胡鐵花嘆了口氣,苦笑道:“好,有膽量,看來這老頭子的膽量比我們都大得多。”
    楚留香沉吟著,道:“英先生乃天下第一名捕,耳力之明,更非常人能及;有些他能做得到的事,的確不是我們能做得到的。”
    張三道:“不錯(cuò),昨天晚上那種情形,眼力再好也沒有用,因?yàn)闊舾揪忘c(diǎn)不著,無論什么事都得要用耳朵去聽。”
    胡鐵花道:“何況他既然號(hào)稱天下第一名捕,追蹤就自然有特別的本事,只可惜他無論聽到什么,現(xiàn)在都沒法子告訴我們。”
    張三道:“我們是現(xiàn)在就到島上去呢,還是等人來接?”
    胡鐵花冷冷道:“既然已等了一個(gè)晚上,再多等會(huì)兒又有何妨,也免得被人注意了……老臭蟲,你說對(duì)不對(duì)?”
    楚留香好像也聽不到他說的話了,忽然問道:“那位白獵兄呢?”
    胡鐵花怔了怔,道:“對(duì),我好像也已有很久沒有看到他……”張三道:“吃過晚飯我就沒有看到他。”
    胡鐵花道:“莫非他也跟英萬里一齊走了?”biquge.biz
    張三道:“撞船的時(shí)候,他好像沒有在甲板上。”
    金靈芝道:“不錯(cuò),英萬里是一個(gè)人走的。”
    胡鐵花皺眉道:“那么他到哪里去了?
    難道躲起來不敢見人了么?”
    張三道:“我們?nèi)フ遥瑹o論他在哪里,我們也得把他找出來。”
    左邊的第一間艙房,本是原隨云的居處。
    房中沒有人。
    所有的陳設(shè),自然全都是最精致的,但顏色卻很零亂,簡(jiǎn)直可以說是五顏六色,七拼八湊,看得人眼都花了。
    瞎子的房里,本就用不著色澤調(diào)和的,只要用手指摸著柔軟舒適,就已經(jīng)是他們的享受。
    第二間,就是楚留香他們住的。
    現(xiàn)在房里自然沒有人。
    金靈芝和英萬里他們的屋子自然也沒有人。
    再找右邊,最后一間的門還是閂著的。
    張三道:“勾子長(zhǎng)想必本就住在這里,會(huì)不會(huì)是他將白獵殺了,再將尸體藏在床下面?”
    他說得逼真極了,就好像親眼看到了似的。
    胡鐵花的臉色已不覺有些變了,立刻用力撞開了門——?屋子里竟是空的,什么都沒有,甚至連床都沒有。
    胡鐵花恨恨地瞪了張三一眼,張三只裝作看不見。
    高亞男和華真真的房里仿佛還留著種淡淡的香氣,只不過,幽香雖仍在,人已不在了。
    再過去,就是枯梅大師的遇難之地。
    走到門口,張三就覺得有些寒毛冷冷,手心里也在直冒冷汗,勉強(qiáng)笑了笑,道:“這間屋子不必看了吧?”
    胡鐵花道:“為什么?”
    張三道:“她老人家遇難后,里面已洗刷過,又有誰敢再進(jìn)去?”
    胡鐵花道:“為什么不敢?”
    張三勉強(qiáng)笑道:“她老人家死不瞑目,鬼魂也許還等在里面,等人去為她超生。”
    說到這里,他自己又不禁激靈靈打了個(gè)寒噤——?想嚇人的人,往往都會(huì)先嚇到自己。
    枯梅大師活著時(shí)那么厲害,死了想必也是個(gè)厲鬼!
    金靈芝的臉色已有些發(fā)白,咬著嘴唇道:“這間屋子不看也好。”
    胡鐵花心中也有點(diǎn)發(fā)毛,她若不說這句話,胡鐵花說不定也要放棄了。
    但她一說,胡鐵花就偏偏要看看。
    門是從外面鎖著的。
    張三還在勸,喃喃道:“門既然是從外面鎖著的,別人怎么進(jìn)得去?”
    他話未說完,胡鐵花已扭開了鎖,推開了門。
    突然間,門里響起了一種令人聽了骨髓都會(huì)發(fā)冷的聲音。
    難道這就是鬼哭?
    胡鐵花剛想往后退,已有一樣黑乎乎的東西飛撲了出來!
    撲向他的臉!
    蝙蝠!
    胡鐵花揮手一擊,才發(fā)現(xiàn)被他打落的,只不過是只蝙蝠!
    但此刻在他眼中看來,世上只怕再也沒有什么惡鳥怪獸比這蝙蝠更可怕的了,他仿佛覺得全身的骨頭都在發(fā)酸。
    這蝙蝠是哪里來的?
    怎會(huì)飛入了一間從外面鎖住的艙房?
    這蝙蝠莫非來自地獄?
    也許這艙房也已變成了地獄,否則既已洗刷過了,怎會(huì)還有血腥氣?
    張三突然失聲驚呼,道:“血……你看這蝙蝠身上有血!”
    死黑色的蝙蝠,已被血染紅!
    胡鐵花道:“我打死了它,這本是它自己所流出的血!”
    他雖然在解釋,但聲音已有些變了!
    張三搖著頭道:“小小的一只蝙蝠,怎會(huì)有這么多血?
    聽說……蝙蝠會(huì)吸人血的!”
    他一面說,一面打冷戰(zhàn)。
    金靈芝的臉已變成死灰色,一步步往后退。
    楚留香忽然攔住了她,沉聲道:“看來這船上也是危機(jī)重重,我們切不可分散。”
    金靈芝嗄聲道:“可是……可是……這蝙蝠……這些血……是從哪里來的?”
    楚留香道:“我先進(jìn)去看看。”
    既然有楚留香帶路,大家的膽子就都大了些。
    船艙里很暗,血腥氣更重。
    白獵就仰面躺在枯梅大師昨夜死的地方,甚至連姿勢(shì)都和枯梅大師差不多,只不過他胸口多了個(gè)洞!
    血洞!
    金靈芝又忍不住背轉(zhuǎn)身,躲在角落里嘔吐起來。
    唯一還能發(fā)得出聲音的,恐怕也就只有楚留香了。
    但他也怔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摘心手……他也是死在摘心手上的!”
    張三道:“是……是誰殺了他?
    ……為的是什么?”
    胡鐵花突然轉(zhuǎn)身,面對(duì)著金靈芝。
    他臉色也已發(fā)白,看來竟是說不出的可怕,一字字道:“伸出你的手來!”
    金靈芝這次竟不敢不理他了,顫聲道:“為……為什么?”
    胡鐵花道:“我要看看你的手!”
    金靈芝卻已將手藏在背后,咬著嘴唇,道:“我的手沒什么好看的,你還是去看別人的吧。”
    胡鐵花冷冷道:“別人早已走了,絕不會(huì)是殺人的兇手!”
    金靈芝叫了起來,道:“你難道認(rèn)為我就是殺他的兇手?”
    胡鐵花厲聲道:“不是你是誰?”
    金靈芝叫的聲音比他更大,道:“你憑什么說我是兇手?”
    胡鐵花說道:“你先在上面擋住門,又不讓我們到這房間里來,為的就是怕我們發(fā)現(xiàn)他的尸體,是不是?”
    他不讓金靈芝說話,接著又道:“何況,現(xiàn)在枯梅大師已死了,高亞男和華真真也都走了,這船上會(huì)摘心手的人,就只有你!”
    金靈芝全身都在發(fā)抖,道:“我……你說我會(huì)摘心手?”
    胡鐵花道:“你既然能學(xué)會(huì)華山派的‘清風(fēng)十三式’,就一定也學(xué)會(huì)了摘心手!”
    金靈芝氣得嘴唇都白了,冷笑道:“狗會(huì)放屁,你也會(huì)放屁,難道你就是狗?”
    胡鐵花瞪著她,很久很久,忽然嘆了口氣道:“你罵我也無妨,打我也無妨,因?yàn)槲覀兛偹闶桥笥眩恢徊贿^,朋友歸朋友,公道歸公道,無論如何,我也得要為死去的人主持公道。”
    金靈芝也在瞪著他,眼眶里漸漸紅了,眼淚慢慢地涌出,一滴滴流過她蒼白的面頰,滴在她淺紫色的衣襟上。
    胡鐵花心已酸了,卻也只有硬起心腸,裝作沒有瞧見。
    金靈芝任憑眼淚流下,也不去擦,還是瞪著他,慢慢地、一字字道:“你既然一定要認(rèn)為我是兇手,我也無話可說,隨便你……”這句話還未說完,她終于忍不住掩面慟哭起來。
    胡鐵花用力緊握著拳頭,呆了半晌,才緩緩地轉(zhuǎn)過身。
    楚留香還蹲在白獵的尸體旁,也不知在瞧些什么。
    胡鐵花咬了咬牙,道:“喂,你說我應(yīng)該對(duì)她怎么辦?”
    楚留香頭也不回,緩緩道:“你最好趕快向她道歉,愈快愈好。”
    胡鐵花失聲道:“道歉?
    你要我道歉?”
    楚留香淡淡地道:“道歉還不夠,你還得告訴她,你是個(gè)不折不扣的大混蛋,也是個(gè)自作聰明的大傻瓜,然后再自己打自己兩個(gè)耳光。”
    胡鐵花已聽得呆住了,摸著鼻子,道:“你是真的要我這么樣做?”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你就算這么樣做了,金姑娘是否能原諒你,還不一定哩!”
    胡鐵花訥訥道:“你難道認(rèn)為她不是兇手?”
    楚留香道:“當(dāng)然不是。”
    胡鐵花道:“你憑哪點(diǎn)這么樣說?”
    楚留香道:“好幾點(diǎn)。”
    胡鐵花道:“你說。”
    楚留香道:“第一,白獵的尸身已完全僵硬,血也早已凝固,連指甲都已發(fā)黑。”
    胡鐵花道:“這我也看到了,每個(gè)死人都是這樣子的。”
    楚留香道:“但一個(gè)人至少要等死了三個(gè)時(shí)辰之后,才會(huì)變成這樣子。”
    胡鐵花道:“三個(gè)時(shí)辰……你是說他是在昨夜子時(shí)以前死的?”
    楚留香道:“不錯(cuò),那時(shí)正是船觸礁的時(shí)候,金姑娘也在甲板上,而且一直站在那里沒有動(dòng),怎么可以下來殺人?”
    胡鐵花怔住了。
    楚留香又道:“還有,以白獵的武功,縱然是枯梅大師復(fù)生,也不可能一出手就殺死他,除非是他已被嚇呆了,已忘了抵抗。”
    胡鐵花囁嚅著,道:“也許他根本想不到這人會(huì)殺他,所以根本沒有提防。”
    楚留香道:“但直到現(xiàn)在,他臉上還帶著驚懼恐怖之色,顯然是臨死前看到了什么極可怕的人,極可怕的事。”
    他笑了笑,接著道:“誰也不會(huì)覺得金姑娘可怕,是么?”
    胡鐵花又呆了半晌,忽然轉(zhuǎn)身,向金靈芝一揖到地,訥訥道:“是……是我錯(cuò)了,我放屁,希望你莫要放在心上。”
    金靈芝扭轉(zhuǎn)身,哭得更傷心。
    胡鐵花苦著臉,道:“我是個(gè)不折不扣的大混蛋,也是個(gè)自作聰明的大傻瓜,我該死,砍我的腦袋一百八十次也不冤枉。”
    金靈芝忽然回過頭道:“你說的是真話?”
    胡鐵花道:“當(dāng)然是真的。”
    張三立刻搶著道:“真的是真話?
    你有一百八十個(gè)腦袋嗎?”
    胡鐵花往后面給了他一腳,面上卻帶著笑道:“我的腦袋一向比別人大,就算砍不了一百八十次,砍個(gè)七八十刀總沒有什么問題。”
    他只希望金靈芝能笑一笑。
    金靈芝的臉卻還是掛得有八丈長(zhǎng),咬著牙道:“我也不想砍你的腦袋,只想割下你這根長(zhǎng)舌頭來,也免得你以后再胡說八道。”
    張三膝蓋被踢得發(fā)麻,一面揉著,一面大聲嚷道:“金姑娘若是沒有刀,我可以到廚房去找把切肉的菜刀來。”
    金靈芝沉著臉,反手拔出了柄匕首,瞪著胡鐵花道:“你舍不舍得?”
    胡鐵花嘆了口氣,苦笑道:“能保住腦袋,我已經(jīng)很滿意了,區(qū)區(qū)的一根舌頭,有什么舍不得的?”
    金靈芝道:“好,伸出你的舌頭來。”
    胡鐵花竟真的閉上了眼睛,伸出了舌頭。
    金靈芝道:“再伸長(zhǎng)些。”
    胡鐵花苦著臉,想說話,但舌頭已伸出,哪里還說得出?
    張三笑嘻嘻道:“金姑娘,要割就往根割,以后糧食斷了,還可用這條舌頭煮碗湯喝。”
    金靈芝道:“這根舌頭還不夠長(zhǎng),不如索性把他兩個(gè)耳朵也一齊割下來吧!”
    楚留香忽然道:“要割還是割鼻子的好,反正這鼻子遲早總有一天要被揉掉了。”
    胡鐵花叫了起來,道:“你們拿我當(dāng)什么?
    豬頭肉么?”
    金靈芝刀已揚(yáng)起,突然撲哧一聲,笑了。
    她臉上還帶著淚痕,帶著淚的笑看來更美如春花。
    胡鐵花似已瞧得癡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最喜歡的女人還是她。
    她既不矯揉做作,也不撒嬌賣癡。
    她既不小心眼,也不記仇。
    她又明朗,又爽直,又大方。
    她無論在多么糟糕的情況下,都還有心情來開開玩笑,讓自己輕松些,也讓別人輕松些。
    她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簡(jiǎn)直就和他自己完全一模一樣。
    胡鐵花覺得她的好處簡(jiǎn)直多得數(shù)也數(shù)不清,若是將這樣的女孩子輕輕放過,以后哪里找去?
    胡鐵花下了決心,以后一定要好好地對(duì)她,絕不再惹她生氣。
    他癡癡地瞧著她,早已將別的人全忘得干干凈凈。
    張三忽也嘆了口氣,搖著頭道:“看來金姑娘雖未割下他的舌頭來,卻已將他的魂割了去。”
    胡鐵花喃喃道:“不但魂,連心都被割走了。”
    金靈芝用刀背在他頭上輕輕一敲,抿著嘴,笑道:“你還有心么?
    我還以為你的心早就喂了狗哩!”
    少女們哭泣后的笑,就像是春雨連綿后的第一線陽光。
    大家的心情仿佛都開朗了許多。
    但在金靈芝看到白獵的尸身時(shí),她的笑容就又消失了,黯然道:“他……他死得真慘,是誰這么狠心,下這樣的毒手?”
    張三道:“昨夜船觸了礁后,好像每個(gè)人都在甲板上。”
    金靈芝點(diǎn)頭道:“那時(shí)我已發(fā)現(xiàn)白……白先生沒有上去,我還以為他……他不敢見我,所以才故意留在下面。”
    說著說著,她的眼眶又紅了,凄然道:“自從那天晚上,我讓他很難受之后,他就一直躲著我,否則,他也許就……就不會(huì)死了。”
    胡鐵花大聲道:“這絕不關(guān)你的事,殺他的人,一定就是勾子長(zhǎng)和丁楓。”
    他不讓別人說話,接著又道:“因?yàn)橹挥泄醋娱L(zhǎng)才有殺他的理由,他忽然發(fā)現(xiàn)他們也在這里,自然會(huì)覺得很吃驚,很害怕,所以才會(huì)下了毒手。”
    張三又嘆了口氣,道:“很有道理,只可惜勾子長(zhǎng)那時(shí)也早就走了。”
    胡鐵花怔了怔,吃吃道:“也……也許,他們是殺了人之后才逃走的,我們并不能確定白獵究竟是什么時(shí)候死的,是么?”
    楚留香道:“但勾子長(zhǎng)和丁楓卻絕不會(huì)使這摘心手!”
    胡鐵花道:“你怎么知道?”
    楚留香道:“因?yàn)榭菝反髱熅氝@摘心手,就是為了要對(duì)付蝙蝠島上的人;由此可見,摘心手的絕技并沒有外流。”
    胡鐵花想了想,忽然頷首道:“不錯(cuò),聽那位華姑娘的口氣,枯梅大師也是最近才練成這摘心手的。”
    張三道:“如此說來,會(huì)使摘心手的人豈非只有三個(gè)?”
    胡鐵花道:“一點(diǎn)也不錯(cuò),正是三個(gè)。”
    楚留香沉聲道:“只有兩個(gè),只因枯梅大師已經(jīng)死了。”
    胡鐵花道:“我可以保證高亞男絕不是兇手,因?yàn)樽蛱焱砩纤恢备遥^不可能分身去殺人。”
    金靈芝仿佛想說什么,但瞧了楚留香一眼,又忍住了。
    張三已叫了起來,說道:“對(duì)了,昨天晚上那位華姑娘是最后上甲板的,她上來的時(shí)候,我恰巧看到她,那時(shí)我就覺得她神情有些不對(duì)。”
    胡鐵花瞪著眼,道:“你說的是華真真?”
    張三道:“不是她是誰?”
    胡鐵花搖頭道:“不可能,你們?nèi)粽f她是兇手,我絕不相信!”
    金靈芝用眼角瞟了他,冷冷道:“你只相信我會(huì)殺人。”
    胡鐵花苦笑著,訥訥道:“可是……她一見了血就會(huì)暈過去,怎么會(huì)殺人?”
    張三淡淡道:“有時(shí)我見了血也會(huì)暈過去的,要死也許很難,要暈過去還不容易?”
    胡鐵花道:“無論如何,我也不相信那么溫柔的小姑娘會(huì)殺人。”
    張三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你還記得那位‘無花’和尚么?”
    胡鐵花道:“當(dāng)然記得。”
    張三道:“你有沒有看到過比他更斯文、更溫柔的男人?”
    胡鐵花道:“他看來的確也像是個(gè)小姑娘。”
    張三道:“他只要一聽到‘殺人’兩個(gè)字,就會(huì)趕緊掩住耳朵,但他自己殺起人,卻是一刀一個(gè),好像切豆腐。”
    胡鐵花怔了半晌,嘆息著道:“她若真的是兇手,我想有人一定會(huì)很難受的。”
    他瞟了楚留香一眼,道:“老臭蟲,你說是么?”
    楚留香一個(gè)字也不說。
    金靈芝也嘆了口氣,道:“老實(shí)說,看到她那種嬌滴滴的模樣,我也不相信她能夠殺得了白獵。”
    胡鐵花道:“對(duì)了,你莫忘記,白獵的武功已可算是一流高手,連高亞男都未必是他的對(duì)手,華真真年紀(jì)那么輕,入門一定比較晚,武功也絕不可能比高亞男高,怎么可能殺得了白獵這樣的高手?”
    張三也怔了半晌,苦笑道:“其實(shí)我也沒有說她一定是兇手,只不過覺得她有可能而已!”
    胡鐵花道:“我卻認(rèn)為簡(jiǎn)直連一點(diǎn)可能都沒有。”
    張三喃喃道:“兇手若不是她,是誰呢?
    難道真的是枯梅大師的鬼魂么?”
    金靈芝的臉立刻又被嚇白了,拉住胡鐵花,悄悄道:“這里好像真有點(diǎn)鬼氣森森的,有什么話,上去再說吧!”
    胡鐵花道:“不錯(cuò),蝙蝠島上的人,只怕已來接我們了。”
    等他們?nèi)鋈チ耍粝愫鋈桓┫律恚弥讣自诘厣瞎瘟斯危纹鹆艘恍〇|西,再找了張紙,很小心地包了起來。
    他又發(fā)現(xiàn)了什么?
    不見了。
    方才還擁在甲板上的那一大群水手,此刻竟已全都不見了!
    金靈芝已怔在那里。
    張三失聲道:“莫非蝙蝠島上的人已來過,已將他們接走?”
    胡鐵花恨恨道:“沒有人來接,我們難道就不能自己去么?”
    張三試探著道:“金姑娘至少總知道他們秘窟的入口吧?”
    金靈芝沒有說話,臉色更蒼白得可怕。
    胡鐵花柔聲道:“沒關(guān)系,就算你不知道,我們也一樣能找到。”
    他笑了笑,道:“神水宮那地方可算是最秘密的了,還不是一樣被我們找到了么?”
    金靈芝忽然拉著他的手,顫聲道:“我們不要去好不好?”
    胡鐵花愕然道:“為什么?”
    金靈芝垂下頭,道:“沒……沒有什么……”胡鐵花柔聲道:“既已到了這里,怎么能不去?”
    張三道:“何況我們也根本退不回去,根本沒有別的路可走。”
    金靈芝身子已在發(fā)抖,道:“可是……可是你們不知道那地方有多可怕。”
    胡鐵花笑了笑,道:“再可怕的地方我們都走過了——?你聽說過石觀音沒有?”
    金靈芝點(diǎn)了點(diǎn)頭。
    胡鐵花道:“石觀音的秘窟簡(jiǎn)直可說已可怕到了極點(diǎn),好好的人,只要一走進(jìn)那地方,就會(huì)變成個(gè)瘋子、白癡。”
    想起“大沙漠”那件事,他們似乎還有余悸,長(zhǎng)長(zhǎng)吐出了口氣,才接著道:“每個(gè)人都說:‘只要走進(jìn)去的人,就永遠(yuǎn)休想活著出來了……’可是你看,我們還不是好好地活著么?”
    金靈芝咬著嘴唇,用力搖著頭,道:“那不同……那完全不同。”
    胡鐵花道:“有什么不同的?”
    金靈芝又不說話了。
    楚留香沉吟著道:“金姑娘既然這么樣說,那蝙蝠島想必有什么特別與眾不同的可怕之處,也許我們連想象都無法想象。”
    張三賠著笑道:“求求你,金姑娘,你就說出來吧!這見鬼的蝙蝠島究竟是個(gè)什么樣的地方,究竟有什么特別的可怕之處?”
    金靈芝沉默了很久,一字字道:“我不知道。”
    胡鐵花笑了。
    金靈芝忽然大聲道:“我真的不知道,因?yàn)槲腋究床灰姟!?br/>     胡鐵花又怔住了,道:“看不見?
    怎么會(huì)看不見?
    又怎么會(huì)覺得可怕?”
    金靈芝咬著牙,顫聲道:“就因?yàn)榭床灰姡圆趴膳隆!?br/>     胡鐵花皺眉道:“為什么?
    我簡(jiǎn)直不懂。”
    張三道:“我懂。”
    胡鐵花冷笑道:“你懂個(gè)屁!”
    張三也不生氣,道:“我問你,世上最可怕的是什么?”
    胡鐵花想了想,道:“寂寞——?我認(rèn)為世上最可怕的就是寂寞。”
    張三嘆了口氣,苦笑道:“大少爺,我們現(xiàn)在不是在作詩,是在想法子,要怎么才能保住這條命。”
    胡鐵花道:“那么,你說世上最可怕的是什么?”
    張三目光遙注著遠(yuǎn)方,緩緩道:“就是黑暗,就是看不見!”
    他忽又長(zhǎng)長(zhǎng)嘆息了一聲,接著道:“我現(xiàn)在才總算明白,‘蝙蝠島’這三個(gè)字的意思了。”
    胡鐵花道:“是什么意思?”
    張三道:“你知不知道蝙蝠這樣?xùn)|西身上缺少了什么?”
    胡鐵花茫然搖了搖頭。
    張三道:“眼睛——?蝙蝠沒有眼睛的,是瞎子!”
    胡鐵花道:“你的意思是說……蝙蝠島上的人都是瞎子?”
    張三道:“想必是的。”
    胡鐵花皺皺眉道:“可是……瞎子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張三苦笑道:“瞎子當(dāng)然不可怕,但自己若也變成瞎子,那就可怕了。”
    胡鐵花臉色也有些變了,道:“你難道認(rèn)為我們一到了蝙蝠島,也會(huì)變成瞎子?”
    張三道:“嗯。”
    胡鐵花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他們有什么手段能將我弄瞎,除非他們真有魔法。”
    金靈芝長(zhǎng)長(zhǎng)嘆息了一聲,道:“他們用不著魔法,無論誰一到那里,自己就會(huì)變成瞎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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