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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斷魂夜斷腸人

    第六章斷魂夜斷腸人
    一個人若要往上爬,就得要吃苦,要流汗。
    可是等他爬上去之后,就會發(fā)覺他無論吃多少苦,無論流多少汗,都是值得的。
    若要往下跳,就容易多了。
    無論從哪里往下跳都很容易,而且往下墜落時那種感覺,通常都帶著種罪惡的愉快。
    直到他落下去之后,他才會后悔。
    因為下面很可能是個泥沼,是個陷阱,甚至是個火坑。
    那時他非但要吃更多苦,流更多汗,有時甚至要流血!
    楚留香從高墻上跳了下去。
    他并沒有流血,卻已開始后悔。
    剛才在高墻上,他本已將這地方的環(huán)境,看得很清楚。
    現(xiàn)在他才發(fā)覺自己到了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剛才他可以看得很遠,這園子里每一叢花每一棵樹,本都在他眼下。
    但現(xiàn)在他卻忽然發(fā)現(xiàn),剛才看起來很瘦小的花木都比他的人高些,幾乎已完全擋住了他視線。
    假如有個人就站在他前面的花樹后,他都未必能看得見。
    一個人在高處時,總是比較看得遠些,看得清楚些,但一等到他開始往下落時,他就往往會變得什么都看不清了。
    這或許也正是他往下落的原因。
    “花林中的小軒,人就在那里。”
    楚留香總算還記住了那方向,現(xiàn)在他的人既已到了這里,就只有往那方向去走。
    只有先走一步,算一步。
    因為他根本無法預料到這件事的結(jié)果,對這件事應有的發(fā)展和變化,他都完全不能控制。
    “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那個人究竟是誰?”
    他連一點邊都猜不出來。
    晚風中帶著幽雅的花香,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
    他本不是如此魯莽、如此大意的人,怎么會做出這種事來呢?
    是不是他太信任張潔潔了?
    可是他為什么要如此信任一個女人呢?
    這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張潔潔根本就沒有做過一件能值得他完全信任的事情。
    庭園深深。
    風吹在木葉上,簌簌地響,襯得山下更幽靜,更神秘。
    楚留香雖覺得這件事做得很可笑,但心里同時也覺得有種神秘的緊張和刺激。
    就如同一個人突然接到份神秘的禮物,正要打開它看的時候。
    他既不知道這禮物是誰送來的,也猜不出送來的是什么。
    所以他非打開來看看不可。
    那里面很可能是條殺人的毒蛇,也很可能是件他最希望能得到的東西。
    這種事雖然冒險,但也的確是種新奇的刺激。
    楚留香本就是個喜歡冒險的人。
    是不是因為張潔潔已經(jīng)很了解他,所以才故意用這種法子令他上當呢?
    花林中的確有幾間精致的小軒。
    小軒在九曲橋上。
    青石橋在夜色中看來,晶瑩如玉。
    窗子里還有燈,燈光是紫紅色的。
    屋里的人是不是已算準了楚留香要來,所以在如此深夜里,還在等著他?
    在等著他的,難道又是個女人?
    楚留香還不能確定。
    現(xiàn)在他只能確定,這橋上絕對沒有埋伏,也沒有陷阱。
    所以他走了上去。
    直走到門外,他才停下來。
    他本不必停下來。
    既已到了這里,到了這種情況,是本可一腳踢開門闖進去。
    或許先一腳踢開這扇門,再踢開另一扇窗子然后闖進去。
    或許先用指甲蘸些口水,在窗紙上點破個月牙小洞,看看屋子里的情形。
    別的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用這幾種法子的。
    但楚留香不是別的人。
    楚留香做事有他自己獨特的法子。
    他雖然也偷,偷各種東西,甚至偷香,但他用的卻是最光明、最君子的那種偷法。
    所以他去偷一個人的東西時,往往也同時會偷到那個人的心。
    房門是掩著的。
    楚留香居然輕輕敲了敲門,就像一個君子去拜訪他朋友般敲了敲門。
    沒有人響應。
    楚留香再想敲門的時候,門卻忽然開了。
    他立刻看到了一張絕美的臉。
    女人的美也有很多種。
    張潔潔的美是明朗的、生動的,艾青的美是成熟的、撩人的。
    這女人卻不同。
    她也許沒有張潔潔那么可愛,也沒有艾青那種撩人的風韻,卻美得更優(yōu)雅,更高貴。
    張潔潔她們的美若是熱的,這女人的美就是冷的。
    冷得像冬夜中的寒月,冷得像寒月下的梅花。
    連她的目光都是冷漠的,仿佛無論遇到任何事情時,都不會吃驚。
    所以她看到楚留香時也沒有吃驚,只是冷冷淡淡地打量了他兩眼。
    這種眼色居然看得楚留香覺得很不安,甚至好像有點臉紅。
    無論如何,半夜三更來敲一個陌生女孩子的門,總不是件很有面子的事。
    他正想找?guī)拙浔容^聰明些的話來說說,替自己找個下臺階的機會。
    誰知她卻已轉(zhuǎn)身走了進去。
    屋子里當然布置得很精雅,大理石面的梨花幾旁,只有兩張椅子。
    到這里等的客人顯然并不多。
    她慢慢地坐下來,忽然向另一張椅擺了擺手道:“請坐。”
    這邀請不但來得突然,而且奇怪。
    一個像她這樣的女孩子,怎么會隨隨便便就邀請一個半夜三更來敲她房門的陌生男人,到她閨房里坐下來呢?
    難道她早已知道來的這個人是誰?
    楚留香雖然已坐了下來,卻還是覺得有些局促,有些不安。
    他實在沒有理由就這樣闖進一個陌生女孩子的房里來的。
    假如這少女并不是他要找的人,和這件事并沒有關(guān)系,就算別人不說他,他自己也覺得很丟人。
    他忍不住又摸了摸鼻子。
    在他心里不安的時候,除了摸鼻子之外,好像就沒有別的事可做,連一雙手都不知應該放在哪里才好。
    然后他就看到了她的手伸過來,手里端著杯茶。
    碧綠色的翡翠杯,碧綠的茶,襯得她的手更白,白而晶瑩,仿佛透明的玉。
    她忽然淡淡地笑了笑,道:“這杯茶我剛喝過,你嫌不嫌臟?”
    沒有人會嫌她臟。
    她清凈得就像是朵剛出水的白蓮。
    但這邀請卻來得更突然,更奇怪。
    一個像她這樣的女孩子,怎么會隨隨便便就請一個陌生男人喝她自己喝過的茶呢?
    楚留香看看她,終于也笑了笑,道:“多謝。”
    他接過了這杯茶。
    他忽然發(fā)現(xiàn)她的美不但優(yōu)雅高貴,而且還帶著某種說不出的神秘氣質(zhì),仿佛對任何事,都看得很淡,很隨便。
    她請楚留香喝的這杯茶,并不是種很親密的動作,只不過因為她根本覺得這種事情無所謂,根本就不在乎。
    她甚至好像根本就沒有將楚留香放在心上。
    楚留香被女人恨過,也被女人愛過,卻從未受過女人如此冷淡過。
    冷淡得簡直已接近輕蔑。
    這種感覺雖令他覺得很惱火,但對他說來,卻也無疑是種很新奇的經(jīng)驗。
    新奇就是刺激。
    也不知為了什么,他忽然有了種征服這個女人的欲望。
    也許每個男人看到這種女人時,都難免會有這種欲望。
    楚留香將這杯茶喝了下去——因為他也一定要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
    對任何事都不在乎的樣子。
    何況他早已確定這杯茶里絕沒有毒。
    他對任何毒藥都有種神秘而靈敏的反應,就好像一只久經(jīng)訓練的獵犬,總能嗅得出狐貍在哪里一樣。
    她冷冷淡淡地看著他,忽又道:“這兒只有一個茶杯,因為從來都沒有客人來過。”
    楚留香的回答也很冷淡。
    “我也不能算你的客人。”
    “但你卻是來找我的。”
    “也許是。”
    “也許?”
    楚留香笑得也很冷淡:“現(xiàn)在我只能這樣說,因為我還不知道你是不是我要找的人。”
    “你要找的是誰?”
    “有個人好像一定要我死。”
    “所以你也想要他死?”筆趣閣
    楚留香又淡淡地笑了笑:“自己不想死的人,通常也不想要別人死。”
    這句話的另一方面也同樣正確。
    “你若想殺人,就得準備著被殺!”
    她還在看著楚留香,美麗而冷淡的眼睛里,忽然露出很奇怪的表情。
    “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這個人是誰,為什么要殺我?”
    她忽然站起來,走向窗下,推開窗子,讓晚風吹亂她的發(fā)絲。
    過了很久之后,她好像才下了決心。
    忽然道:“你要找的人就是我!”
    窗外夜色凄清,窗下的人白衣如雪。
    她背著楚留香,并沒有回過頭,腰肢在輕衣中不勝一握。
    這么樣一個人,居然會是個陰險惡毒的兇手?
    楚留香不能相信,卻又不能不信。
    沒有人愿意承認自己是兇手,除非他真的是兇手,而且已到了不能不承認的時候。
    楚留香看著她的背影,還是忍不住要問:“真的是你要殺我?”
    “嗯。”
    “那些人都是你找來殺我的?”
    “是。”
    “你認得我?”
    “不認得。”
    “不認得為什么要殺我?”
    沒有答復。
    “艾青呢?
    她們姐妹是不是被你綁走的?
    她們的人在哪里?”
    還是沒有答復。
    楚留香嘆了口氣,冷冷道:“你難道一定要我逼你,你才肯開口?”
    她忽然轉(zhuǎn)過身,盯著楚留香。
    她眼睛里的表情更奇怪,好像在看著楚留香,又好像什么都沒有看見。
    又過了很久,她才一字字慢慢地說道:“你要問的話,我都可以說出來。”
    楚留香道:“你為什么不說?”
    她的聲音更低,道:“在這里我不能說。”
    楚留香道:“要在什么地方你才能說?”
    她的聲音已低如耳語,只說了兩個字:“床上。”
    屋角里有扇門。
    輕簾被風吹起來的時候,就可以看到屋里的一張床。
    床前低垂著珍珠羅帳。
    她已走進去,走入羅帳里。
    她的人如在霧里。
    “床上,你若想睡,就跟我上床。”
    楚留香做夢也想不到會從她這么樣一個女孩子嘴里,聽到這種話。
    這實在不能算是句很優(yōu)雅的話,當然更不高貴。
    無論是一個什么樣的女孩子,在你面前說出這種話,你就算很愉快,也同樣會覺得這女人很低賤。
    可是她,卻不同。
    她在楚留香面前說這句話的時候,楚留香既沒有覺得很愉快,也并沒有覺得她是個很低賤的女人。
    因為她對你這么樣,并沒有表示出她喜歡你,也沒有表示出她要你。
    她只不過要你這么樣做。
    因為她對這種事根本看得很淡,根本不在乎。
    也許她并不是真的這樣,但無論如何,她的確已使楚留香有了這種感覺。
    這種感覺通常都會令人心里很不舒服。
    雪白的衣服已褪下,她的胴體卻更白,白而晶瑩。
    那已不是凡俗的美,已美得圣潔,美得接近神。
    你也許日日夜夜都在幻想著這么一個女人,但我可以保證,你就算在幻想中,也絕不會真的奢望能得到這么樣一個女人。
    因為那本不是凡人所能接近,所能得到的。
    你可以去幻想她,去崇拜她,但你卻絕不敢去冒瀆她。
    假如現(xiàn)在偏偏就有這么樣一個女人在等著你,你也知道自己一定可以得到她,而且不費吹灰之力,你心里會怎么想?
    楚留香好像什么都沒有想。
    在這種時候,一兩動作比一千斤思想都有用。
    他慢慢地走過去,掀起了羅帳。
    屋里也有燈。
    屋內(nèi)的燈光忽然滿灑在她身上。
    她身上如緞子般地發(fā)著光,眼睛里也發(fā)出了光,可是她并沒有看楚留香。
    她目光仿佛還停在某一處非常遙遠的地方。
    楚留香卻在看著她,似已不能不看她。
    她當然知道他在看她,卻還是靜靜地站在那里,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她還是不在乎。
    她要你這么做,可是她自己卻不在乎——她既沒挑逗你,更沒有引誘你,只不過要你這樣做。
    她簡直冷得可怕。
    但最冷的冰也正如火焰一樣,你去摸它時,也同時會有種被火焰灼燒的感覺。
    楚留香心里也似已有股火焰燃起。
    若是別的男人,現(xiàn)在一定用力揪住她的頭發(fā),將她拉在自己懷里,讓她知道你是個男人,讓她知道你才是真正的強者。
    但楚留香卻只不過輕輕拉起了她的手。
    她的手纖秀美麗,十指尖尖,手心柔軟得如同嬰兒的臉。
    嬰兒的臉總是蘋果色的,她手心也正是這種顏色。
    甚至連楚留香都沒有看過如此美麗的手。
    因為他看過的女人,手里就算沒有握過刀劍,也一定發(fā)過暗器。
    就算最小心的女人,練過武功之后,手上都難免留下些瑕疵。
    這雙手卻是完美無瑕的。
    楚留香低下頭,目光沿著她柔和的曲線滑下去,停留在她足踝上。
    她的足踝也同樣纖秀而美麗。
    就算最小心的女人,練過武之后,足踝也難免會變得粗些。
    她顯然絕不是個練過武的女人。
    楚留香輕輕吐出口氣,慢慢地抬起頭。
    忽然發(fā)現(xiàn)她也在看著他,眼睛里仿佛帶有種冷淡譏諷的笑意,淡淡道:“你好像很懂得看女人。”
    他的確懂得。
    有經(jīng)驗的男人看女人,通常都先從手腳看起。
    但這絕不是君子的看法。
    她又笑了笑,淡淡道:“現(xiàn)在你是否已滿意?”
    就算是最會挑剔的男人,也絕不會對她不滿意的。
    所以楚留香根本用不著回答。
    她還在淡淡地笑著,目光卻似又回到遠方,過了很久,才輕輕道:“抱我到床上去。”
    楚留香抱起了她。
    床并不太大,卻很柔軟。
    雪白的床單好像剛換過,連一點皺紋都沒有。
    無論對哪種男人來說,這張床也絕沒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
    理想的女人,理想的床。
    在這種情況下,男人還能有什么拒絕的理由呢?
    楚留香抱起了她,輕輕放在床上。
    她已在等著,已準備接受。
    楚留香只要去得到就行,完全沒有什么值得煩惱擔心的。
    因為這件事根本沒有勉強。
    屋子里沒有別的人,她絕不會武功,床上也絕沒有陷阱。
    只要他得到她,就可以知道他最想知道的秘密。
    這種好事到哪里找去?
    他還在等什么?
    為什么他還站在那里不動,看起來反而比剛才更冷靜?
    難道他又看出一些別人看不到的事?
    她等了很久,才轉(zhuǎn)過臉,看著他,淡淡道:“你不想知道那些事?”
    楚留香道:“我想。”
    她又問:“你不想要我?”
    楚留香道:“我想。”
    她目中終于露出了笑意,道:“既然你想,為什么還不來?”
    楚留香終于長長嘆了口氣,一字字道:“是誰要你這么做的,你為什么要……”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突聽“當”的一聲,就好像有面銅鑼被人自高處重重地摔在地上。
    接著,就是一個女人的呼聲。
    “捉賊,快來捉賊!這里有個采花賊。”
    只叫了兩聲就停止。
    然后四面又是一片寂靜,叫聲好像沒有人聽見。
    楚留香并沒有往外沖,甚至連一點這種意思都沒有。
    他目光甚至沒有離開過她的臉。
    她臉上也完全沒有絲毫驚異的表情,什么樣的表情都沒有。
    這世上好像根本就沒有什么值得她關(guān)心的事。
    過了很久,她忽然問了句很奇怪的話。
    她看著楚留香,忽然問道:“你是個君子,還是個聰明人?”
    楚留香道:“兩樣都不是。”
    她又問:“你是什么?”
    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許我只不過是個傻子。”
    她忽然也笑了笑道:“也許你根本就不是個人。”
    直到這時,她目中才真的有了笑意。
    但那也是種很縹緲,很難捉摸的笑意,就連笑的時候,她心里都有種說不出的幽怨和辛酸。
    楚留香看著她,忽然也問了句很奇怪的話。
    他忽問道:“你知不知道我本來以為你一定會失望的?”
    沉默了很久,她才慢慢地點了點頭,幽幽道:“我知道,就連我自己,都以為我一定會很失望的。”
    楚留香道:“但現(xiàn)在你好像并不覺得失望。”
    她想了想,淡淡道:“那也許只因為我從來都沒有真的那么樣地盼望過。”
    楚留香道:“你盼望過什么?”
    她又笑了笑,一字字道:“什么都沒有,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很滿足。”
    她真的已很滿足?
    楚留香似乎還想再問,但看到她那雙充滿了寂寞和幽怨的眸子,心里忽然也覺得有種說不出的酸楚。
    他不忍再問,就悄悄地轉(zhuǎn)過身,悄悄地走了出去。
    可是他本來想問的究竟是什么呢?
    她又有什么令人不能問、不忍問的秘密和隱痛?
    楚留香認為她盼望的是什么?
    失望的又是什么?
    她究竟是不是這件事的主謀?
    這些問題有誰能答復?
    楚留香悄悄地走了,她在看著。
    外面的燈光不知何時已熄滅。
    她看著楚留香的身影慢慢地消失——然后她所能看到的就只有一片黑暗!
    絕望的黑暗。
    她目中忽然涌出一串珍珠般的淚珠。
    珠淚沾濕了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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