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綺在下墜的那一刻才感覺到, 原來人在感受到死亡時,思緒便會轉得如此快。
幾乎是被推下去的那一刻,她就感覺到死亡在朝自己招手, 天旋地轉之間,她看到那個上一秒還在安撫著狄書萱的男人猛地朝她這邊沖了過來——
那樣的絕望、心痛、以及撕心裂肺, 讓她恍然以為他好像還深深地愛著自己……
明明只是一瞬間的事, 裴清綺卻感覺自己似乎還對他笑了一下。
眼前的男人是她愛了半輩子的人,從最開始情竇初開的時候與他一見鐘情走到現在, 風風雨雨一路同舟, 有過甜蜜也有過痛苦,被背叛被拋棄, 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
她從來不后悔自己曾經那么全情投入過,也沒有留下什么遺憾。
唯一讓她心痛的是肚子里的這個孩子,還從未來過這個人間便要跟著她一起離開……
想到這里,裴清綺的眼眶才感覺到有些刺痛, 看著朝自己飛奔而來的男人, 盡管對他已經沒有了愛意, 心里還是不可抑制地泛起一股疼痛。
這疼痛不是為了這個男人, 只是心疼曾經的那個付出了所有感情、單純赤熱的自己。
如果還能再來一次的話, 她怕是再也沒有了這樣的勇氣。
那就只愿,永遠不再重來。
“歲歲!”
蘇允承不顧一切地沖過來, 拼了命地拉住了她的手,卻只能堪堪拉住她的衣袖, “拉住我的手,歲歲, 把你的手給我!”
男人眼眸猩紅, 眼睛里面迸發出的絕望席卷了他全身。
他眼里面就只有裴清綺這個人, 眼眸顫抖著,以一種哀求的語氣在對她說:“快拉住我的手,你會掉下去。”
裴清綺看著他,搖了搖頭。
“歲歲……”男人的語氣近乎低三下四,眼角泛起一絲水光,“求你……”
“我求求你別離開我……”
“把你的手給我、我拉你上來,好不好?”
裴清綺的眼神晦暗了片刻,如果是在這一夜之前,她也許還想要再活下去,覺得只要人有一口氣在,生命也許在某個階段依然能夠煥發出不同的生機。
可是剛才掉下去的那一瞬間,她忽然就想通了。
也許生活是沒有選擇的,可生命卻有。
她沒有辦法去選擇自己的余生,她太弱小,只能夠被人裹挾著往前走,可她可以選擇不去經歷那些折磨。
即便前方還有希望,她也不想再堅持了。
裴清綺看著他,有些顫抖地伸出另一只手。
蘇允承大喜過望,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出現一種狂喜的情緒,“對、把手給我……”
他看著裴清綺的手吃力地抬起,緩緩往上升,就快要觸碰到他的時候,忽然停住了——
蘇允承的臉色一僵,猛地低頭去看她,看到裴清綺費力地對他擠出一絲微笑,張開嘴說了一句什么……
“不準!”男人目眥欲裂,雙眸血紅,一顆心幾乎要裂成兩半,全身都顫抖起來。
可還沒等他作出反應,裴清綺就已經用另一只手用力掰開他的手指——
“放手,蘇允承。”
“不!歲歲!”
蘇允承怒吼一聲,聲音幾乎帶著顫音和壓抑不住的哽咽,拼命地想要去拉住她的手,卻也只是徒勞。
她就這么輕飄飄地從他手中墜落,最后也只是決絕地看了他一眼,閉上眼睛,沉沉墜了下去。
他似乎能夠看到她無聲地對他說了一句話——
“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不要再遇見。”
“歲歲!”
耳邊是男人撕心裂肺的吼聲,似乎是從肺腑里面撕開一道口子,鮮血迸濺而出,那種沉悶到如困獸怒吼一般的嘶鳴劃破了整個夜空——
“歲歲!歲歲!”
蘇允承從來就沒有過這么激烈的情緒,他咆哮著、怒吼著,像是只知道喊她的名字了,除了“歲歲”兩個字之外,再也發不出其他的音。
“歲歲……歲歲……”
他的聲音很快就沙啞了下來,喉嚨里面像是梗著一把刀,只要一發出聲音就來回切割著他的喉管,每喊出一個字就割他一嘴的血,來來回回切割,永遠不會停歇。
蘇允承最后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眼眶猩紅,眼角淌下一行血淚,將他的臉色襯得入鬼魅一樣的紅,那是絕望的顏色。
他捂著自己的心口跪在井邊,看著那黑漆漆的井口如同漩渦吞噬了裴清綺——
他的歲歲再也回不來。
蘇允承終于認清了這個事實,肝膽俱裂,竟是一口黑血吐了出來——
“皇上!”
一旁的狄書萱從未見過他這副模樣,如今也有些害怕,顫抖著喊了他一聲,“皇上你怎么了?”
蘇允承回頭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極其空洞,可怖。
狄書萱以為他會震怒、會失望、又或者會是什么其他的情緒,可是他的眼睛里卻什么都沒有,一片茫然,什么都沒。
可就是這樣的空無一物,才讓人從心底里感覺到一股頭皮發麻的懼意。
她以為他至少會恨自己,可是連恨都沒有。
狄書萱覺得這是一種比憎恨還要濃烈的情緒,她害怕極了,渾身顫抖,“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只是太生氣了,我被氣瘋了……”
“孩子沒了,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皇上,我愛你啊,我真的很愛你!”
“因為愛你才這么在乎我們兩個的孩子,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一時……”
她忍不住跪在了地上,跪走到蘇允承面前,扯著他的胳膊跟他解釋:“你打我吧,罵我吧,不要這個樣子嚇我好不好……”
不管她怎么哭喊解釋,甚至是跟他磕頭認錯,蘇允承也只是用那雙黑漆漆的眼睛看著她。
狄書萱以前最迷戀他這雙眼眸,她知道,這是一個她無法完全駕馭的男人,她深深迷戀的同時,他卻能總是很快地抽身而出。
就算曾給予過她一刻的歡愉和寵愛,那也只是短暫的、克制的、能夠很快清醒的,而不是像她一樣沉迷其中無法自拔。
她曾經以為蘇允承本身就是這樣淡薄的性子,不管對誰都不會飛蛾撲火般熱情。
——原來她看錯了,他是可以的。
狄書萱忽然就像是被誰打了一巴掌一樣,神情又變得癲狂起來,擦了擦眼淚,深吸一口氣,“皇上,你不能怪我,你知道的……我是個瘋子!我被你逼瘋了!”
“我是因為愛你才被你逼瘋的,你不能夠怪我!”
她嘴里喃喃自語著,“我沒了孩子啊……你知道我那么期盼我們之間的血脈,我那么愛我們的孩子……可孩子沒了,你還要維護那個賤人!她都害了我的孩子!你怎么能這么對我?”
“……因為是我做的。”蘇允承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淡道:“我讓人在你的食物里摻了東西。”
男人原本俊美的臉毫無血色,在月光下如同鬼魅修羅。
耳邊像是有一道驚雷在耳邊炸開,狄書萱難以置信地后退了一步,愕然地瞪著他,“不,我不相信。”
蘇允承眼底只有灰敗的漠然,“我一開始就只把你的孩子當做穩定你和狄將軍的工具,如果你不背后做那些小動作,我還能容忍你在皇宮中安享晚年……”
“可歲歲,她介意你的存在,更加不會接納你的孩子,這對她來說是根刺,我不想扎得她疼,所以只能親自將這根刺連根拔起。”
蘇允承知道,只要有狄書萱和她的孩子在,裴清綺始終不會接納他。
他的歲歲也是一個很復雜的人,在她的立場上,她當然是希望狄書萱的下場越慘越好,但如果是他親手去做這些事情的話,他在裴清綺眼中就成了一個冷血且不擇手段的人。
他不愿意看到裴清綺用那種看怪物的眼神看著自己,做這一切的時候從來沒讓她知道。
他的確對狄書萱有過好感,畢竟是個天真浪漫的小姑娘,還能夠給他帶來切實可靠的利益。
只要歲歲能夠體諒他,府中多納一個妾對他來說并沒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可這也是建立在裴清綺愿意接納的立場之上。
當他后來感覺到裴清綺對他的疏遠時,他就已經開始對狄書萱不耐煩,他覺得是因為她的存在才導致了他和裴清綺感情的疏離。
所以他之前對她的那些好感,覺得她可愛嬌憨的地方,全部都變成了可惡可恨。
只是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呢?他的歲歲再也不會回來了……
“原來我的孩子是你弄掉的……”狄書萱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又笑又哭。
“蘇允承,我到底做錯了什么?你要這樣對我?”
就算當初是她主動提出要嫁給他,就算父親的確給他施加了一些壓力,但也沒有強逼著他。
但凡他態度強硬一點,她也不會非要嫁給他。
就算是她不對,可兩人成親之后她對他的那些幫助和愛意難道都是假的嗎?難道都不足以抵消她犯下的那點小錯誤嗎?
“你沒錯,錯的是我……”
男人的臉色恍惚了幾下,本就空洞的眼神如今變得更加荒蕪。
他的臉上還帶著血淚、吐出來的血沾在衣襟猙獰不已,讓他看上去就像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
他定定地看著面前的狄書萱,“我錯了……我認錯……”
“我錯了……”
蘇允承像是被抽去了靈魂,“我認錯,我接受懲罰,能把歲歲還給我嗎?”
他看向狄書萱,“我求你,我跟你認錯,你把她還給我好不好?”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到了最后了無生氣。
狄書萱個人都看著面前的男人后退了幾步,手指顫抖地在地上胡亂抓著。
她覺得自己被逼瘋了,可眼前的男人才更像一個瘋子。
一個瘋子在另一個更瘋的瘋子面前,忽然就變成了一個會感到害怕的正常人。
蘇允承看著她瑟縮的模樣,慘淡地笑了,“你沒有辦法把她還給我。”
他搖了搖頭,看著那口井。
“誰也沒有辦法把歲歲還給我。”
他定定地看著,眼前浮現的仍然是裴清綺掰開他的手指時她冷漠的眉眼、和對他說永生永世不再相見時的決絕。
男人的心又痛了起來,每呼吸一下都是扎進血管里的尖針,痛得厲害,痛得他沒辦法承受。
——他也許從來只是一個懦弱的男人。
蘇允承閉著眼睛,跳了下去。
……
疼。
鋪天蓋地的疼。
裴清綺皺了一下眉頭,感覺到四周都是奔涌過來的潮水將她淹沒,身子除了疼痛之外還有一種無法掙脫的束縛感。
她掙扎了一下,發現自己居然能動,猛地睜開眼睛——
她掉下去的那口井是枯井,她應該已經摔得粉碎才對,怎么會有水?
裴清綺一下子坐了起來,這才發現四周根本就不是什么枯井,而是一間一眼看上去很熟悉的屋子。
她低頭,看到自己正坐在浴桶中,鋪滿了玫瑰花瓣的水正溫柔地包裹著她——
……怎么可能?
她回過神來之后,一下子就認出來這是煙樓的地方。
她在這里生活了那么長一段時間,這里的擺設裝潢以及角落里面擺著的那個瓷器花瓶都還和記憶里面的一模一樣。
裴清綺拍了拍自己的臉,還以為是在做夢,又或者是死掉了之后產生的幻覺,但臉上傳來的清晰的痛感告訴她,這里的一切好像是真實的——
她的心高高地提了起來,久久都沒能夠適應這突如其來的轉變,慢慢從浴桶里站起了身。
嘩啦啦的水聲在她身后淋漓,她隨手抓了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在房間里面四處打量了一遍,每一處都和她記憶中的重合。
就連一些她不曾記得的細節也逼真地展現在她面前。
那這就不是夢境,也不是幻覺,如果是夢中的話,這些不曾記得的東西是不會這么真實的……
裴清綺的心快要跳出來,依然不敢相信這個荒誕的想法,直到門口響起一陣敲門聲,春枝略帶催促的聲音響起——
“大美人,你到底還要泡多久呀?都快要到時辰了!”
裴清綺一下子就怔在了原地,一股復雜的情緒涌上她的喉嚨,堵在她的口中,讓她發不出一個字。
她愣愣地看著門口的方向,眼淚一下子就模糊了她的聲音。
這是春枝的聲音,她記得,這是她的聲音……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今天是她的摘花會,她在房間里沐浴焚香,春枝在外面催促她快點。
她是個急性子,也是個暴脾氣,在王府的時候常常因為做錯了事情被管家訓斥,每一次都是她將她給保了下來。
后來狄書萱進了府,也許是蘇允承覺得她莽莽撞撞會沖撞到狄書萱,便將她打發走,她連跟她好好告別都沒有,就這樣天人永隔……
春枝見里面沒有任何動靜,皺了一下眉頭,剛要再催促,臉上忽然閃過一抹擔憂,她該不會是在里面泡澡泡暈了吧?
先前煙樓里面也不是沒有過這樣的事情,姑娘們在熱氣騰騰的地方泡澡,泡著泡著就睡著了,還好是過路的姆媽發現,不然可真就要釀成大錯了……
想到這里春枝也不再猶豫,直接推開門走了進去,看到裴清綺只裹著一條里衫站在大廳中央正傻傻地看著她,似乎有些回不過神的樣子,也愣了一下,“你傻站著做什么呢?怎么不回我的話?”
裴清綺看著她,搖了搖頭,一時半會兒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激動的心情讓她無法用自然的情緒面對她。
一瞬間又是喜悅,又是眼淚,兩種情緒沖上她的腦海,讓她看上去整個人都有些別扭。
春枝臉上露出一絲復雜的表情,走到她面前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你怎么了?怎么傻了?”
她話音剛落,裴清綺突然就伸手將她擁入懷中,給了她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春枝,我好想你。”
春枝一陣惡寒,剛要推開她,忽然聽到裴清綺的語氣似乎帶著一絲慶幸和哽咽,察覺到她也許是來真的,下意識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你犯什么矯情?”
裴清綺搖了搖頭,又是笑又是哭,“不是,是真的很想你……”
“我就在這里,有什么好想的?”
“今天不是我的摘花會嗎?我要是被人看上了以后就見不著你了,這可怎么辦……”
“瞧你那點出息,你長這么漂亮,要是被人看上了,帶回去吃香喝辣不好嗎?”
裴清綺搖了搖頭,無比鄭重地對她說:“不好,一點都不好,我寧愿和你一起在這里待到老,快快活活地過這一輩子……”
“呸呸呸!”春枝不知道她今天突然發什么瘋,連忙在她嘴巴上拍了幾下,“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大好的日子,不會有人看不上你的!外面那群男人等到脖子都長了,你再不去的話,怕是要把這煙樓都給掀翻了!”
……
裴清綺已經接受了自己重生這個事實,但還是有些不適應。
她坐在鏡子前,看著那個十多歲的自己,還沒有經歷過歲月的蹉跎,一張臉美好得就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樣,自己看著都移不開眼睛。
這樣絢爛的自己,很難想象在那樣一段歲月之后會凋零成那副枯萎的模樣。
老天對她不薄,竟然讓她重生到了摘花會這一天,也是她和蘇允承初相遇的這一天。
想到蘇允承,她的眉眼緩緩地沉了下來。
畢竟是她全心全意愛了那么多年的男人,哪怕是被他傷透了,不愛了,心里也會有一種感傷。
尤其是在想到她落井之前,他那肝腸寸斷的反應,也不全然是對她沒有感情。
裴清綺摸摸著自己的心口,回想著蘇允承對她的那些好、那些甜蜜,盡量不去想他背叛自己的那些事情,想要去找尋一絲悸動的感覺。——但是卻什么都沒有,心口那里的位置空蕩蕩的,除了唏噓之外,再也沒有別的波瀾。
若要非說有什么難過的地方……
她下意識地撫上自己的肚子,便是里面的尚未出世的孩子罷。
只是雖然有遺憾,卻也并沒有太多執念。
在那樣的環境下出生,對孩子而言也許是一種折磨。
既然她都能夠重生到摘花會這一年,那這個孩子應該也已經去了該去的地方
裴清綺對著鏡子,忽然就笑了起來。
她不后悔曾經愛過,可愛過便是過眼云煙,破鏡難以重圓。
這一次,她不會再重來。
……
這一日的烏都,像是有大事要發生。
本來熱鬧的街道此刻顯得有些冷清,倒是煙樓那一處擠滿了人,熱鬧非凡。
歡聲笑語隔著好幾條街都能夠聽到,吹鑼打鼓的聲音震徹云霄。
裴清綺已經穿好準備的衣裳坐在銅鏡前面,丫頭給自己上妝的時候,她聽到外面吹吹打打的聲音,皺了一下眉頭,外面這般嘈雜,“樂師們都是周公子請的么?”
旁邊人給她上妝的丫頭有些驚訝,“姐姐是怎么知道的?”
裴清綺笑了笑,沒有說話。
上一輩子就是因為這個周公子,為了引起她的注意,請了全烏都最優秀的樂師在街道上為她演奏,結果驚擾了馬匹到處亂竄,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當時行人都嚇得抱頭鼠竄,路上是一片狼藉,煙樓里面的姑娘也被嚇到臉色發白。
裴清綺當時只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女孩,自然也害怕這樣的場面。
就是那一天,蘇允承穿著一身深紅色的衣裳,騎著馬奔她而來,直接將她帶上了馬背,讓她免于被受驚的馬兒所傷。
那時的記憶還如此鮮明,裴清綺永遠記得那個紅衣少年初見時般的驚艷。
那般明艷的顏色穿在他身上也那么好看,絲毫不顯得娘氣,反而精致入骨,一身清冽少年氣。
也許當時還稚嫩了一些,但他的氣場也已經初見鋒芒,所以從人群中脫穎而出,一下子就走進了裴清綺的內心。
想到這里,裴清綺往窗外看了一眼。
不知道再重逢他時,會是什么樣的景象?
她預設了一下那樣的場面,本以為自己總會有點波動,卻發現自己的心竟然沒有任何的流轉。
就連期待都不曾有。
……
街頭。
看熱鬧的人群都擠在街道兩旁,擋住了一些做生意的店鋪,若是在平常店家早就破口大罵,可在今天的日子他們干脆就關了店面,也過來看熱鬧,馬車在街上行走的時候都有些困難。
同行的小太監掀開簾子往外面看了一眼,而后回過頭來抱怨道:“太子殿下為何非要選在今天出行?這些人仿佛沒見過漂亮女子一般,全都擠在這,那馬車根本就無法前行!”
旁邊的男人聞言睜開眼睛,墨色的深眸沉冽而深邃。
他身著一身玄色的衣袍,看上去年紀輕輕卻成熟穩重,有著同齡人沒有的凜冽和干練。
他生了極好一張臉,完全遺傳了皇后那絕世的容顏,精絕的五官落在一個男人的臉上除了俊朗之外,還多了一絲男人特有的剛硬。
這是一張讓誰看了都要忍不住臉紅的好皮相。
只是……
“太子殿下,您應該多笑笑的,總是這樣板著一張臉,誰都不敢接近您,還以為你有多么不好相處。”
小太監忍不住吐槽道:“哪怕您不笑,只要別用這樣冰冷的眼神看著旁人,區區一個太子妃還不是讓你隨便挑,哪里用得著皇上和皇后娘娘這般頭疼?”
像他這樣的年紀,太子妃應該是早早就定下來的,只是不知道為什么那些大臣們都不敢將女兒嫁給他。
明明太子殿下各方各面都是頂頂優秀的,再也找不出第二個能夠與他相比的男子,頂多就是脾氣差了一點,臉臭了一點,不茍言笑了一點,沉默了一點……
蘇寒祁抬起頭,不耐煩地打斷他,“再說廢話,把你丟下去。”
小太監立刻就閉上了嘴。
連男人都怕的臭脾氣,更別說是那些嬌嬌軟軟的女人們了。
就算是喜歡太子殿下,就這么個性子,也沒什么人敢接近啊……
小太監忍不住嘆了口氣,太子殿下雖然看著很兇殘,其實對東宮的人都很好,也不知道為什么對外人們就這般冷漠。
聽說狄大將軍的獨女跟她示好,他直接就將人推到了池塘里去,把人家的額頭都摔破了相——
小太監不知道的是,上輩子蘇寒祁并沒有做得這般過分,只是讓狄書萱知難而退。
可這輩子不知道為何,見到狄書萱那張臉,蘇寒祁心中便升起一股煩躁。
他沉著眉眼,按了按眉心,馬車停下來之后抬頭往外看去——
于是便跟馬車外的男人對上了視線。
蘇允承騎著馬而來,視線定定地落在蘇寒祁臉上,眼中波瀾不驚,沒有任何情緒,就這么淡淡地看著他。
他記得上輩子也是這個時候,他和蘇寒祁同時去求娶裴清綺。
也是在這個時候,蘇寒祁的馬車停了下來,而他騎著馬跟了上來,兩個人對視之后,誰也沒有理會誰,各走各的路,卻是同樣一個目標。
他知道蘇寒祁對裴清綺有意思,也是無意中發現他竟然屬意一個煙樓來的女子。
他一開始接近裴清綺并不是純粹因為喜歡,只是后來丟了自己的心……
可即便他目的不純,最后也是他抱得美人歸。
那是他上輩子唯一一次贏過蘇寒祁。
雖說后來他當上了皇帝,卻也是用了裴清綺威脅蘇寒祁。
他嘴角勾起一個諷刺的弧度,算起來,他每一次贏過蘇寒祁,似乎都是因為裴清綺。
沒有人知道,蘇允承心里面也曾經有過陰暗的想法。
他明明知道裴清綺不是那種會朝三暮四的女人,卻因為對于蘇寒祁的嫉妒,始終對于裴清綺有一種不信任。
尤其他一直活在蘇寒祁的陰影之中,他所渴望得到的一切,都在偏袒蘇寒祁。
所以即便知道裴清綺對自己一片赤誠,因為蘇寒祁曾經喜歡她的緣故,有時也會忍不住遷怒于她。
所以才會在狄書萱入府之后,那么容易就被別人給挑撥,那么容易被情緒給遮住眼睛,導致兩人越來越疏離。
這一世,兩人依然狹路相逢。
蘇允承也依然沒有多說什么,視線有些復雜地看了蘇寒祁一眼,隨即收回視線,策馬離去。
蘇寒祁坐在馬車上看著他離開的背影,眼眸漸漸沉了下來,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一旁的小太監忍不住嘟囔了幾句,“見到太子殿下竟然連招呼都不打,不就是看著自己母妃最近很受寵嗎?”
他倒是覺得皇上最愛的依舊是皇后娘娘,雖然將皇后娘娘打入了冷宮,但時不時都會派人去問候一下,似乎就是在等著皇后娘娘服軟。
可皇后娘娘也是個剛烈的性子,無論如何都不肯松口,也不肯見皇上,所以才導致兩個人之間的關系如此僵硬,才會讓那個蘇妃鉆了空子,這么猖獗。
他看皇上最近有要求和的趨勢,等到帝后兩個人和好,這皇宮里面哪還有蘇妃母子的立足之地?
……
蘇允承將一切都甩在身后,風刮在他的臉上帶來一陣刺痛才讓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閉了閉眼睛,腦海中全是那日裴清綺落下井中的那決絕而無情的模樣——
那是他自重生以來,只要一想起就會心臟抽痛到無以復加的畫面。
那時候的萬念俱灰似乎還歷歷在目,他依然能夠能夠體會到那時的絕望、和只想要跟著裴清綺一起去了的決心。
他跳入了井中,耳旁是狄書萱撕心裂肺的哭喊,冷宮的大門被人破開,一群禁軍沖了進來——
他竟然沒死成。
蘇允承想到前世的記憶,臉上閃過一絲自嘲的諷意。
那口枯井早就干涸了許多年,里面沒有一滴水,跳下去之后只能是摔得粉身碎骨。
許是他常年練武,居然沒有摔死他,等他醒來的時候身邊圍著一群太醫,正戰戰兢兢地跪在一旁不肯抬頭看他。
他沙啞著聲音問他們,“她呢?”
那些人都各自看著對方一眼,臉上有迷惑又有心驚,似乎知道蘇允承問的人是誰,但是又沒有一個人敢說。
蘇允承猛地坐了起來,身上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太醫連忙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皇上息怒!皇上保重龍體!”
他知道自己斷了許多骨頭,但都比不上親眼看到裴清綺死去的那一刻的疼痛。
過了很久,他才閉上眼睛固執地又問了一遍,“她呢?”
這時才有一個聲音顫顫巍巍地在他耳邊說:“在……在凝香閣。”
凝香閣——保存尸首的地方,可以讓人在下葬之前保持肉身不壞。
他當時起兵造反的時候并沒有殺了德懿帝,而是將他禁錮在天牢之中。
他知道德懿帝一直都保存著皇后的尸體,就放在凝香閣。
當時德懿帝只求一死,他偏偏不如他的意,當著他的面將皇后的尸體帶走,這個時候德懿帝才發了瘋一樣要和他拼命。
看著他痛苦萬分的模樣,那時候的蘇允承只覺得爽快,原來報復是一些那么有趣的事情。
他看著德懿帝一心求死,卻始終不讓他死,讓他硬生生忍受著無法與心愛之人重聚的痛苦,告訴他他是如何讓人侮辱皇后的尸體……
最后的最后,看到德懿帝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樣,突然就覺得沒了趣味。
一切都沒了趣味。
如今換成了他愛的人躺在那里,他忍著骨頭斷裂的劇痛,踉踉蹌蹌地走到他身邊,看著裴清綺閉著眼睛躺在冰棺上,突然就體會到了德懿帝那時候的情感——
這可是他最愛的人。
他這輩子要白頭偕老的人。
怎么可以就躺在這里,閉著眼睛再也不看他了呢?
他握著裴清綺的手,裴清綺的手就像沒有骨頭一樣軟軟地掉了下去。
她的樣子并不好看,甚至是摔得有些扭曲,也許是有人已經將她打扮過,看上去并沒有那么駭人,但也是完全不漂亮的。
可蘇允承眼里滿滿都是她曾經最美的模樣,他就這樣癡癡地看著她,便枯坐了一晚上。
后來還是狄書萱到處覓人去找才找到了這里,她和大將軍一同過來,看到她癡迷地望著裴清綺的臉,仿佛已經病入膏肓,藥石無醫。
他不想去管那江山,也不愿意去理會外界的任何事情,就想坐在這里好好陪著他的歲歲。
兩個人成婚之后,他很少有這么多的時間陪伴在她身邊,總是在書房里一呆就是一整天,也總是會忽略她。
他自以為他對她已經很好了——
也許是好的,可裴清綺回報給他的卻是千倍萬倍的好。
在那樣一個環境下,他和別的男人比也許做得不算差,但和裴清綺的感情比起來,卻是那么自私又廉價……
蘇允承低著頭去親她、去抱她,在她耳邊小聲說話,試圖讓她醒過來看看自己。
裴清綺只是閉著眼睛,沒有任何回應。
真無情啊。
蘇允承搖搖頭。
他當初還以為德懿帝說要去陪皇后只是他裝模作樣出來的深情,可真將那個人換成他的時候,他才發現,原來和她一起去死才是一種恩賜。
如果他們之間有一個孩子,如果裴清綺也很愛這個孩子,他也許會為了她的遺愿茍活幾年。
可現在他們的孩子還未出生就已經胎死腹中……
蘇允承有些想不下去,明明是日光朗朗,整個人卻像在寒冬臘月一般冰冷徹骨。
他那個時候那么渴望他們能有一個孩子,可以是個小公主,也可以是個小皇子,只要是裴清綺的都可以,他都喜歡。
他無數個晚上都做夢夢到過他們以后的孩子會長什么模樣,也許像他多一點,也許像她多一點,又也許誰都不像,只像孩子自己……
蘇允承猛地睜開眼睛,用力甩了一鞭子,馬兒便飛快地跑了出去——
后來他如愿以償地死去,本以為這一切就這樣了,沒想到等他再睜開眼的時候,竟然重生到了摘花會的這一年。
上天垂憐,他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這一次他絕對不會再犯以前的錯,哪怕要清貧一輩子,他也不愿意失去裴清綺。
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上輩子沒有緣分的那個孩子,這一世能夠快些來。
……
也許是近鄉情怯,在來之前,想要見裴清綺的沖動幾乎焚燒著他所有內臟。
但是真的到了這里的時候,卻有些不敢上前。
這里的一切都是那般熟悉,他與裴清綺在這里鐘情,他將許諾她、迎娶她、忠誠于她。
他要將上輩子沒給她的,這輩子雙手奉上。
蘇允承第一次感覺到緊張是什么滋味,與人群一起緊緊盯著那道樓梯口,等著那個他魂牽夢縈的人出來——
終于,裴清綺款款而來。
如同他每日每夜夢到的那樣,她一如往日那般驚艷美好,用她那雙清澈的眼睛掃過在場的所有人,最后定格在他身上——
兩人視線相交,蘇允承能感覺到自己的呼吸停滯,血液都凝固起來。
“歲歲……”
他喃喃出聲,以為這一刻的停留便是裴清綺中意于他的起始。
他從未想過重來一次會有什么變數。
裴清綺雖然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在看到蘇允承的時候,還是頓了一下。
那時少年時的蘇允承,還未被追名逐利的競技場給染上臟污,只是一個倔強又帶著驕傲、需要被愛的人而已。
雖然他那時滿身是刺,正是自尊心最強的時候,冷漠傲然,卻又一片赤誠,正直凜然。
他從來不會瞧不起任何人,高傲也謙虛,后來眼中卻只看得到權利……
裴清綺搖搖頭,心中的思緒復雜。
一邊是對傷害過她的蘇允承的厭煩,一邊是對少年蘇允承的惋惜……
雖然她已經決定了不會再跟他有任何關系,卻還是不知道該以何樣的態度來對他?
是無視?還是漠視?
只是下一秒,在對上男人的視線時,她一瞬便僵在了原地——
不是的。
不是這樣的。
裴清綺定定地看著那個雖然臉上沉默淡冷、但眼中似乎蘊藏著萬千情緒的男人,瞳孔慢慢放大。
這樣的眼神,絕不是少年蘇允承的!
更像是……
慢慢的,男人看著裴清綺陡然僵硬的臉色,眸中也有了變化。
他印象中這時候的裴清綺,也不會有這般復雜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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