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皇后漠然地聽著他在耳邊叫著自己的名字,閉上眼睛,只感覺到一陣厭惡。
她感覺到男人的手在她腰間來回,挑開了她的系帶,帶著溫熱的觸感侵襲她的感官——
“皇上……”
她有些不耐煩,壓低了聲音警告他。
可她的拒絕并沒有多少用,甚至是帶來了反作用,平日只要她拒絕,德懿帝便不敢再造次,可如今也許是他喝了一些酒,迷茫之中,似乎看到了蘇皇后臉上似有若無的排斥,他心中一沉,突然有一種慌張和怒火襲上心頭,忍不住有些失了理智。
像是想要證明什么,男人掐著她的腰不許她掙脫,“別離開我……”
他不停地喃喃,眼尾的紅輕輕顫抖著,混亂的呼吸變得有些燙,灑在蘇皇后的肌膚上,引起一陣顫栗。
德懿帝用力地抱住了她,去親她的嘴角,緩緩慢慢往下。
蘇皇后深吸一口氣,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豎了起來,一種本能的排斥感讓她無法再容忍這樣的親密,正要用盡全力推開他,視線錯開望向窗外,一道高大的身影站在那一處——
視線相對的那一刻,她心間一顫,突然就繃緊了身子。
德懿帝察覺到她的僵硬,緩緩地撫摸著她的后背,在她耳邊輕聲哄著,“別怕。”
他的語氣繾綣,聽在蘇皇后的耳中卻是一陣反胃,下意識看向立在窗外那人。
視線相接的那一瞬間,蕭晝便轉過頭去,眼底一片漆黑,閃爍著旁人看不清楚的情緒。
那一瞬間蘇皇后心里面涌上一陣羞惱,徑直就將德懿帝給推開,站了起來,“皇上,你喝醉了?!?br/>
德懿帝被她這么一推,后背撞在了一旁的茶案上傳來一陣劇痛,也讓他清醒了不少。
他抬起手按著眉心,有些頹然的靠在一旁,身上的黃袍著,看上去有幾分倜儻和不羈。
他有一副好皮相,否則不會讓人癡迷過,有人清醒,也有人醒不來。
男人用手揉著眉心,忽而有些愴然地笑了一聲,看著面前的蘇皇后,“是我失態了?!?br/>
他看著蘇皇后踉踉蹌蹌地站起身有些慌忙地系著腰間的帶子整理自己,眼神一下子就暗了下去,眼中閃爍著受傷的情緒。
等蘇皇后終于平復下來,德懿帝才稍微拉著她的袖子輕輕扯了一下,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我就抱抱你,好嗎?不做別的事……你別走?!?br/>
他抬頭看著面前的女人,蘇皇后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本意是要抽出自己的袖子,可回頭一看那還站在外頭的男人——
蕭晝正一瞬不瞬地看著里面的動靜,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蘇皇后深吸一口氣,擋在兩人中間隔擋了蕭晝的視線,在德懿帝面前緩緩蹲了下來,輕輕攏住他的腦袋,在他的黑發上緩緩揉著,“皇上先休息一會兒,睡一覺起來就好了?!?br/>
這還是她從出冷宮之后對他說過的最溫柔的話,似乎還帶著一點關心。
德懿帝在這樣的溫柔之下無力清醒,他靠在蘇皇后的腰間上,汲取著她的氣息,即便她是有目的地說出這句話想要降低他的警惕,他也認了。
他也愿意沉浸在這樣虛假的柔情里面,他抱著蘇皇后的腰,“蘇蘇,別走了,我好難受……”
蘇皇后沒有回答他的話,只輕柔地在他后背上撫摸著,像是他之前安撫她一樣,反過來安慰著他,“好,你先休息?!?br/>
德懿帝一顆心漸漸沉了下來,在她的懷抱中卸下了所有的防備,“蘇蘇……蘇蘇……”
他不斷地呢喃著她的名字,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夠將她一直留在他身邊。
不知道過了多久,蘇皇后看著躺在懷中閉上眼睛熟睡的人,將他放置在一旁,便起身離開房間。
出門之前她刻意往房間里頭看了一眼,見德懿帝緊閉著雙眸,臉上似有痛苦之色,短時間內不會醒來,這才安心地關上門離開。
——不出所料,她剛剛轉過身,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便出現在她面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蕭晝垂眸看著她,一言不發。
蘇皇后已經感受到了他周身那股冷沉的氣場,也沒有抬頭看他,而是微微俯身,“兄長?!?br/>
她低著頭,用一個稱呼將兩個人之間的關系拉出了一道鴻溝。
蕭晝什么都沒說,只是低著頭看著她,“……好久不見?!?br/>
這句話在剛見面時就想和她說,只是當時有太多人在場。
蘇皇后聽到這話,突然抬起頭來看著他,想說些什么,卻是什么都沒說,最后搖了搖頭,笑了,“兄長等在這里,是什么話想和我說?”
“……有?!蹦腥说暮斫Y上下滾動了一下,似乎是在克制著什么,看著面前女人云淡風輕的樣子,眼神越發深邃,“有很多話想要與你說。”
……
喝醉了的不只有德懿帝,就連蘇寒祁也帶上了了幾分醉意。
應了這件婚事之后,裴清綺一直處于一種沒有實感的狀態,在成婚之前按道理來說男女是不能見面的,裴清綺睡不著,便隨便披了一件衣服去樓下鴿房看看小鷹。
雖然蘇寒祁承認了小鷹是他的,但是似乎也沒有要帶回去的意思,小鷹就在煙樓住下了。
一開始還有些不習慣,但每天都有漂亮姐姐來撫摸它的鷹頭,它似乎在這里住得越來越開心,很快就肥了一大圈。
趁著月光,裴清綺立在院子里的圍欄前,看著一排大大小小的鴿子站在樹枝上睡覺,歪著腦袋,心情突然就有了一絲平和。
因為就要成親,心中總是有些不安和焦躁的。
正當她思緒紛雜的時候,后背忽然傳來一個帶著酒氣的溫度將她攬入懷中。
裴清綺往后一退,就撞入了一個清冷的懷抱——
她瞬間就繃直了身子,在她轉身之前身后才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是我。”
是蘇寒祁的聲音。
裴清綺一下子就松了口氣,只是下一秒又有些不自在起來,動了一下身子,“太子殿下……”
他們說好了成親只是形式,并不是要真的做一對夫妻,對于這樣的親密,她還是有些排斥。
平日里蘇寒祁從來不會對她有所僭越的行為,他是一個很能克制的人,今日卻讓裴清綺有些忐忑不安。
她聞到了他身上的酒氣,似乎比上一次還要醉得更加厲害一些,過來就抱住了他。
“太子殿下你喝醉了?”
“嗯,今天舅舅過來,喝了一些酒?!?br/>
那是一件好事。裴清綺稍微掙扎了一下,不想驚擾到他,慢慢地從他的懷里退了出來,“太子殿下今天應該很高興?!?br/>
“沒有很高興。”蘇寒祁看著她。
裴清綺這才看清楚他的臉,雖然呼吸帶著酒氣,臉上卻沒有任何喝醉的跡象,甚至連一絲紅暈都沒有,只是在眼角蜷縮著一絲絲醉意,卻也并不明顯。
雙眸還是一如既往的精致深邃,甚至很清醒,讓人看一眼就有些恍惚的程度。
男人看上去清明的眼睛里似乎帶著一種更加深沉的情緒,被他隱藏得很好。
裴清綺被他這樣沉沉看著,有些不自在。
“見到你才高興起來?!碧K寒祁忽然開口道。
裴清綺愣了一下,像是也沒有想到一向內斂的太子會說出這樣的話,停頓了一會之后才有些不自在地說:“太子喝醉了,還是先回東宮好好休息?!?br/>
“不回去?!蹦腥藬蒯斀罔F地拒絕了,上前一步湊近了她,卻又不敢觸碰她,“待在這里。”
說完之后,他又補充地問了一句,“可以嗎?”
這欲蓋彌彰的行為倒是讓裴清綺有些哭笑不得,“可你在這里也不方便啊,這都已經大晚上了,而且……”
裴清綺有些為難,“你要是待在這里被別的姑娘們看見了怎么辦?會嚇到她們的。”
“那就不讓她們看見。”蘇寒祁低沉地回答她一句,牽著她的手腕將她拉到了鴿房里面,隨即關上門,“這樣她們就看不見了?!?br/>
做完這一系列的動作之后,他就回過來看了她一眼,絲毫沒有意識到他這樣的舉動讓他們兩個的境地看上去更加奇怪。
“這樣是不是不太好?”裴清綺有些無奈地笑了一聲,“不是都說成親之前都要避嫌的嗎?你這樣堂而皇之的過來找我,要是被別人看到了的話,會不會不太好?”
她委婉地提醒他,倒不是在意自己的形象如何,煙樓女子本身就名聲擺在那里,即便之后有狄將軍這樣的反轉,旁人對她的既定影響也不會改變。
只是蘇寒祁畢竟是一朝太子,做出這樣的行動有損他的威嚴。
蘇寒祁聽到她的話,倒是有些不耐煩地蹙眉,拉著她的手沒有松開,對她說:“不用去管別人?!?br/>
他隨意找了一塊空地坐下,他身高腿長,本來進來時就有一些憋屈,如今坐在那里憋屈得更加厲害,手長腳長,都沒有什么地方放,卻依然一副自得的樣子,仿佛對他來說并沒有什么影響。
裴清綺被他牽著的手稍微松開一些,又被他抓了回去,不允許她松開。
“就拉一會兒?!碧K寒祁抬起頭來看著她,漂亮的眉眼帶著一抹紅。
“可以嗎?”
過了一會之后,他又加了一句這樣詢問的話。
裴清綺無奈失笑,“我說不可以有用嗎?”
蘇寒祁停頓半刻,才回答她,“……有用?!?br/>
他低下頭,垂眸看著她的手腕。
她的肌膚細膩白皙,他要粗糙一些,鮮明的對比,她的手腕也很纖細,似乎輕輕一折就能斷掉。
蘇寒祁看了一會兒,才又重復了一遍,“有用?!?br/>
說著,他輕輕放開她的手,但也只是松開了,指腹還停留在她的肌膚上沒有完全移開,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動作倒是依依不舍。
裴清綺不知道為什么,看見這樣的他覺得越發好笑,甚至還有一點猝不及防的……可愛。
“你到底喝了多少酒?”身上雖然聞不到什么酒氣,但是卻從他的一言一行中感覺到了一種像孩子一樣的偏執和執拗,又異常聽話,就算是喝醉了酒也很在乎她的感受。
蘇寒祁抬起頭,否定了她的話,“沒有喝多少,也沒有醉。”
他一只手抵著自己的眉心,剛剛吐出一口氣,旁邊的小鷹突然睜開了圓溜溜的眼睛,似乎是被他們二人的談話給吵醒,撲閃著翅膀飛到了裴清綺的肩膀上,踩著兩只小爪子在她肩膀上抓了抓。
她的鷹鉤很鋒利,但是卻很注意地收起了自己的鉤子,沒有傷到她,站在裴清綺的肩上和她一起注視著面前的蘇寒祁。
它似乎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太子殿下,在東宮的時候別說是喝醉,就算是喝酒的都很少見到,小小的眼睛里面充滿了好奇。
蘇寒祁放下手,再在抬起頭時就看到面前的裴清綺肩膀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多出了一只毛絨絨的不明物體。
他眉頭皺起。
蘇寒祁什么都沒說,忽然起身,直接掐住了小鷹的脖子。
小鷹飛快地撲扇著翅膀,不知道他要做些什么,有些驚恐地看著面前的男人,“啾啾?”
賣萌似乎沒用。
卻見到他面無表情地將它提溜起來,而后打開鴿房的門,直接將它給扔了出去——
“別搗亂。”
小鷹在空中畫出一道拋物線,立刻展開翅膀飛了起來,還好它會飛,不然就慘了。
小鷹飛撲了幾下,立刻就掉長了鷹頭憤憤不平地看著鴿房的木門,氣得沖上前去用翅膀狠狠地拍了幾下,發出篤篤的聲音。
但里面的人沒有任何動靜,對外面的它視若無睹。
小鷹很生氣,小鷹非常生氣。
但也沒有辦法。
一根鷹毛輕飄飄地落在地上,它卯足了氣正要往樹上飛,剛站上枝椏,忽然看到鴿房的另一側站著一抹人影——
看上去似乎有些悲傷。
小鷹偏著腦袋,看著那個男人的背影,琉璃珠一樣的眼睛閃著明亮的光澤。
……
蘇允承已經將自己關在府中好幾日,好不容易出門,能來的地方似乎也只有這里。
卻沒有想到居然會在這里看到蘇寒祁。
他們兩個的感情,難道已經好到這種程度了?
蘇允承先是詫異,然后是震怒,幾乎快要壓抑不住自己的怒火。
他本能地就想沖進去將蘇寒祁揪出來質問他,質問裴清綺,剛一動作才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任何立場,踏出去的腳步收回,心中頓時籠罩上了一層陰郁的寒冷。
是了,他現在和裴清綺沒有任何關系了。
如今的她和蘇寒祁才是即將成親的夫妻,而他頂多能叫她一句皇嫂。
皇嫂……
蘇允承忽然搖了搖頭,后退一步,有些諷刺地看著面前的景象,心中凄涼無比。
房門緊閉著,是蘇寒祁進去之前關上的。
那一刻蘇允承甚至忍不住想要沖過去,但只能忍住。
他閉上眼睛,深呼吸著,知道裴清綺不是那樣不守規矩的人,可心里面仍然是有團火在燃燒。
他們二人在封閉的小屋之內會發生什么樣的事情……蘇寒祁會不會擁有她、像他以前那樣親她,那樣擁抱他,還是會有更加親密的事情……
蘇允承無法再繼續想下去,可是也沒有辦法離開,只能站在原地煎熬著。
他似乎感受到了上一輩子他和狄書萱成親時,裴清綺的感受。
原來是這么難受。
即便裴清綺是為了不嫁給他才答應蘇寒祁的,即便他當時也只是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才娶了狄書萱和,那種看著自己愛的人和旁人在一起的感受卻比任何事情都要煎熬。
蘇允承開始后悔。
他為什么要重活一世?為什么給了他機會,又深深地將他的希望掐滅,他這輩子所求不多,為什么能這一點心愿都不曾實現?
他緊握住雙拳,隱藏在黑暗之中,看著一個方向始終沒有移動半分。
他讓那種滔天的痛感席卷著他,每一分每一秒都煎熬到讓人難以忍受,卻始終沒有離開。
他感覺到渾身的血液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疼得他說不出話來,可是卻沒有任何的辦法。
蘇允承幾乎是自虐地站在那里,眸光猩紅,隔著一扇門板的距離想象著他們兩人在一起的畫面,連呼吸的每一下都帶著碎裂的冰渣,又疼又冷。
……
天光破曉之時,蘇寒祁終于醒來。
他睜開眼,一雙眼眸如潭水深沉,先是看到近在咫尺的面容,停頓了片刻,伸出手描繪著裴清綺的眉眼。
指尖傳來的溫度是真實和溫熱的,男人眼中還不是很清明,但是剛睡醒的惺忪讓他本能地靠過去在她臉上親了一下,伸手將她攬入懷中。
這里是在鴿房,他昨日醉酒在這將就了一晚,似乎還沒有意識到這件事,只以為還是在東宮之中,又或許是在夢境之中,便讓裴清綺趴在他的心口,拍著她的后背。
甫一閉上眼睛,忽然察覺到不對勁,再睜開眼時看到周圍陌生的環境,手停頓片刻,望向面前的女人。
見她還沒有睡醒,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回了原來的位置,起身坐了起來。
她似乎是在這里守了他一夜。
大腦傳來一陣痛楚,蘇寒祁抬手用力地抵著太陽穴揉了一下,才想起昨晚發生了什么事,眼神頓時沉了下來。
他側身看著裴清綺熟睡的面容,眼底下似乎有著淡淡的烏青,伸出手觸了上去,在下面緩緩劃過,帶著一絲心疼和不舍。
裴清綺的眼睫輕輕顫抖了一下,卻沒有醒來,而是嚶了一聲偏過頭去,將頭側向了另外一個方向。
男人臉色緩緩柔和了下來,帶著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寵愛和柔情。
他俯身湊近了她,看著近在眼前的櫻唇,停頓了片刻,最后還是直起身子,強行壓下那股渴望,閉了閉眼睛。
外面又響起了一陣雞啼。
他心里的邪火始終無法平靜,蘇寒祁脫下自己的外套罩在裴清綺身上,看著她睡得酣然的模樣,在她的鼻尖上輕輕點了一下,隨即將她打橫抱起,輕車熟路地將她送回了她的臥房,沒有驚擾到任何人。
隨即關上房門悄聲離開,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
日出薄云,籠罩下一層淡金色的日光,晨光熹微,凡間還未曾完全蘇醒。
蘇允承從沒想過自己會像一個瘋子一樣,在院子里的那棵榕樹下望著一個方向就這么望了一晚上。
他就這么站著,枯等著,等著蘇寒祁離開。
他知道次日一早他必定會提前回到東宮,若是運氣好的話,他也許能夠等到他們出來時能夠再見裴清綺一眼。
他如今已然變得這么卑微,可卻統統都是他自找的。
蘇寒祁的確提前離開,出來時還抱著裴清綺,他抱著她回了房間而后離開。
蘇允承這才從陰暗的角落處走出來,在日光的吹拂下,他卻像是被黑暗滋生出來的影子,不被裴清綺所容納,也不被這人間所容納。
他突然就變成了一個旁觀者,在失去了他的目標和心中所愛之后,如同凡間的一粒微塵,或者是飄絮渺茫,找不到方向,不知道該落往何處。
他忽然就握緊了手腕,手臂上青筋爆起,虛無感比疼痛更讓他難以忍受。
他無法接受裴清綺就這么與他一刀兩斷。
他永遠都無法接受。
……
裴清綺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并不在鴿房,而是在自己的房中,緩緩地起身揉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肩膀。
她想起了昨天晚上發生的事,停頓了片刻,隨即走到窗前,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方向——
蘇寒祁自然是已經離開,她正要轉身,便看到院子里的榕樹下那道頹廢的身影。
兩人的目光在視線中相對,裴清綺心中一縮,后退一步,下意識就起了戒心——
怎么又是蘇允承?
他什么時候來的?
蘇允承就這么站在樹下,遙遙看著她,沒有任何動作,看到裴清綺對他毫不保留的排斥和警惕,心里有些苦澀。
她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對他厭棄至此?
他張了張嘴,想要喊她的名字,才發現自己的喉嚨干啞到說不出話來,也只能苦澀地咽了回去?
裴清綺看著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他還未開口就知道他會說些什么,心頭不耐煩的同時忽然也覺得有些沒意思。
她嘆了口氣,收回視線,當作沒有看到他一樣,將窗戶給關上了。
……
煙樓已經不再是個養瘦馬的地方。
雖然裴清綺并不想認回狄將軍,但狄將軍討好她的意思卻非常明顯?
他只是不敢出現在她面前,但背地里面做出的那些行動基本上都是在向她示好,裴清綺通通都視而不見。
她不拒絕,因為蘇允承說得對,那些都是她應得的,但這樣并不代表她就原諒了他。
她后來也知道自己和母親走失究竟是出于什么樣的原因,也知道狄將軍和狄夫人當年發生的那些恩怨,可悲地發現他們之間的悲劇竟然和她與蘇允承之間也有相似的痕跡,都是因為狄將軍和蘇允承在對權力的追逐中迷失了自我,傷害到了身邊最親近的人,而后造成了無法挽回的悲劇。
這世上的悲劇其實也大多相同,該珍惜的時候不珍惜,該放手的時候又不放手,只會給自己徒增傷悲。
裴清綺不愿意再去想這些讓人傷神的事情,收拾好之后便去了姆媽那里。
她在這里已經時日無多,若是成親之后入住東宮,定然是無法再輕易回到這個地方。
那些姑娘也是知道這件事情,所以這幾天都有一些淡淡的離愁。
尤其是春枝,看著她就忍不住想要哭一鼻子。
今日她才起來,還未下樓,便看到春枝遠遠地就朝她走了過來,“清綺,狄將軍在樓下想要見你?!?br/>
裴清綺才剛剛起來,春枝看到她眼睛底下似乎有淡淡的烏青,“你昨天晚上沒睡好嗎?臉色這般差?!?br/>
裴清綺忍不住打了個哈欠,轉移話題,“他過來做什么?”
春枝臉色頓時變得有些復雜,“你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狄將軍想做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楚,只是因為裴清綺的態度很堅決,并且不能表現得太過于明顯。
只是春枝覺得裴清綺實在是吃了太多的苦了,沒必要跟狄將軍賭這一口氣,既然他愿意補償她,為什么不接受這些補償呢?
人生在世,為的就是要讓自己活得舒服,有時候面子哪里有那么重要?
……
狄將軍坐在樓下,心中有些忐忑,看著人來人往的客人,思緒五味雜陳。
他從前最瞧不上的就是這樣的地方,但也曾經一度流連忘返,之后便再也沒有來過。
他也從未想到自己的親生女兒竟然會淪落至此。
這段時間他一直處于一種渾渾噩噩的狀態,不敢見裴清綺,也沒有見狄書萱,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們二人。
對于狄書萱他是有些埋怨的,可即便他當時有所隱瞞,但是找到她時她也不過是一個還未懂事的孩童,也是因為他的原因才將她錯認,就算狄書萱當時沒那么肯定,但是見到突然出現一個狄將軍可能是她的父親,當時沒多想便以為自己真的是他的女兒了。
這些話不論真假,但總歸是狄將軍的問題更大,他也沒有辦法去面對狄書萱。
到底應該如何處理這件事情成了他心里的一個結。
裴清綺他是一定要認的,可他也不能夠就這么把狄書萱給送走。
那畢竟也是他養了這么多年的女兒,花費了那么多年的心血,感情不是假的。
正當他想著的時候,裴清綺已經從樓上走了下來,遲早要和狄將軍見這一面的,她便沒有推脫,走到他面前,款款道:“狄將軍……”
狄將軍一張嘴,原本想好的措辭一下子就堵在了喉嚨里,不上不下。
那些想好的話再見到裴清綺這般客套的回應時,也都無法再說出口,心里面只有一種淡淡的酸澀。
“……孩子,我知道對不住你,我也沒有奢求你的原諒,你能不能……”狄將軍似乎覺得有些難以啟齒,第一次不敢看人的眼睛,而是看著桌面上的茶盞,“給我一個補償你的機會?”
相比于他的糾結難受,裴清綺倒是顯得坦然了很多,“你想怎么補償?”
她臉上云淡風輕,沒有一絲別扭,狄將軍看著她這副模樣,越發心中難受,“我給你準備了一些嫁妝,就放在你的院子里…要不要回去看一眼?”
他很想讓裴清綺回到將軍府看一看她以前住的地方,雖然后來給了狄書萱,在他的心中,那永遠是留給裴清綺的。
在那個院子里面,他、裴清綺還有狄夫人都度過了這一生最美好的時光,每當遙看未來覺得自己撐不下去的時候,只要想起那段時間的幸福,狄將軍就覺得自己還能再繼續走下去。
裴清綺搖頭,“還是不用了?!?br/>
狄將軍想到她會拒絕自己,但心里還是不免不可避免的有些失落,“我知道你現在肯定是不愿意認我做父親的,只是如若你要出嫁,還是讓我替你來準備嫁妝吧……就算你不愿意接受,但你娘親肯定不愿意看著你孑然一身嫁給別人?!?br/>
裴清綺沉默了,沒說話。
說起母親,她能夠記起的記憶也并不多,那時真的太小了,而且過的日子也太苦了,回憶起來都只有饑寒交迫和流離失所,于是后來她就不怎么再回憶過去。
本就是一些兒時的回憶,如今也變得模糊破碎,幾乎快要想不起來。
只是她唯一記得的是她和娘親的感情應該是很好的。
裴清綺嘆了口氣,“那便去看看罷?!?br/>
她也想去看看自己的是住的地方,看能不能想起來一些什么,也想看看她的母親是個什么樣的人。
她的記憶已經褪色,但狄將軍那里肯定有許多關于她母親的東西可以讓她回憶。
狄將軍眼中頓時放出了亮光,有些緊張地站了起來,“我在外面準備了馬車?!?br/>
他手都不知道該往哪放,“你是想現在過去,還是……”
裴清綺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衣裳,“現在去罷。”
狄將軍和她坐著一輛馬車,路上搖搖晃晃,馬車走得十分慢,生怕顛簸了她。
從這條路去將軍府是要經過原來的院子的,裴清綺,掀開車上的簾子往外看了一眼,見蘇允承依舊站在那一處角落,搖頭,放下簾子,什么都沒說。
狄將軍在一旁觀察著她的臉色,沒有看出什么來,好幾次想要跟她說話,最后都只能忍了回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
裴清綺想過會在這里遇到狄書萱,卻沒想到她竟然會在院落中特意等她。
見她和狄將軍一進來,她便立刻站起身,表情有些復雜地看向他們二人。
狄將軍在看到狄書萱的那一刻,表情有些精彩,像是明明想要回避什么,卻偏偏又撞了上來。
他下意識撇過頭去,想去看裴清綺的表情,這樣的動作落在狄書萱的眼中,越發讓她覺得悲涼不已——
十幾年的父女情,竟然還比不上一個剛剛找回來的親生女兒。
“爹爹……”她忍不住喊了他一句。
狄將軍這才回過神來,連忙應了她一聲,只是笑容有些勉強,看在狄書萱眼里也越發心虛。
裴清綺在一旁看著他們二人的互動,心里淡淡地冷笑了一聲,沒什么特別的感觸。
上一輩子他們父女情深,對她做的那些事情還歷歷在目,她沒有辦法將面前這個男人看作父親,也完全沒有那方面的實感。
可她如今心里面萬分肯定,即便是她不想認回狄將軍,狄書萱也絕無可能鳩占鵲巢去享受這些她本不應該屬于她的東西。
裴清綺當著她的面問了狄將軍一句,“她怎么還在這里?”
話音落下,狄書萱瞪大了眼睛看著她,難以置信道:“我不在這里,我還能去哪里?”
她心中本就委屈,害怕裴清綺會擠走她的位置,如今聽她這么一說更加激動起來,“是你自己不愿意認回爹爹的,憑什么要趕我走?”
“我的確是不愿意回來,你一直在這里的話,我一輩子都不會回到這個地方?!?br/>
裴清綺上下看了幾眼,然后看向一旁的狄將軍,“這就是你所說的誠意?”
“……清綺。”狄將軍沙啞著聲音上前,似乎有些為難,“萱兒她也并沒有做錯什么,是當初的我太草率將她錯認成了你,一切的錯誤都是我造成的,你想要什么補償我都愿意?!?br/>
“我不想要什么補償?!迸崆寰_淡淡的指著一旁有些憤怒的狄書萱,“我只想讓她離開,可以嗎?”
狄將軍深吸一口氣,眼里復雜難明,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清綺,你……”
“既然你不愿意的話,那別的話也不用多說了。裴清綺直接打斷他,你將娘親的東西都給我,我直接帶走,不會留在這里,你們父女二人相依為命,我帶著娘親離開?!?br/>
她說完就徑直朝屋子里面走去,狄書萱下意識地想要去攔她,被一旁的狄將軍給攔住了——
“爹爹!”她眼里蓄著淚水,看著面前臉色鐵青的男人,忽然后退了一步,帶著委屈說道:“我明白了,爹爹是想讓我走,是吧?”
她吸了吸鼻子,抬起手背往臉上胡亂地擦了一下,“我明白了,我走!我不會給爹爹和姐姐帶來麻煩的!”
說完她轉身就要離開,狄將軍瞪大了眼睛,連忙讓人攔住她,“你在胡鬧什么?還嫌事情不夠亂嗎?”
他吼完之后狄書萱也不再說話,只哭得抽抽搭搭。
房間里,裴清綺聽著外面的動靜,心里面沒有任何波瀾。
她一眼就看到那些屬于狄夫人的東西,仔細看了幾眼之后,便讓人將那些東西全都收拾好直接帶走。
狄將軍正有些心煩,不知道該如何做,就看到裴清綺讓人把屬于狄夫人的那些東西都抬了出來。
他立刻上前一步,有些心焦地看著裴清綺,“別這樣為難爹……清綺,都是我的錯,但這跟你妹妹沒什么關系,是我對不起你們娘倆,讓我補償你們,她住在這府中不會給你帶來任何的影響,只要你愿意回來,我保證不會讓你妹妹再來頂撞你?!?br/>
“我已經說過了,如果你想讓我回來的話,就讓她走?!?br/>
裴清綺不可能妥協,側身看著狄將軍,“她享受了她不該享受的東西,享受了這么多年,我并不認為她有什么無辜的地方,相反的她很幸運,她所享受的一切都是我連奢望都不敢奢望的東西,我只是讓你將她趕出去,也沒有讓你將這些年來的付出都收回,你就這么舍不得,心痛難當?我也不強迫你什么,只是以后莫要再說出認回我這種話來,我聽著虛偽。”
“清綺……”
狄將軍有些顫抖,有些不明白地看著她,“你到底是哪里對萱兒有不滿?”
“她的確是囂張跋扈了一些,但她不壞,這些都是我的錯,是我沒把她養好,她以后肯定會和你好好相處的,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
“不能?!迸崆寰_搖了搖頭,“我不想再跟你說這些沒有意義的話,給你機會的前提條件就是你把她送走,在你表達出你的誠意之前,就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br/>
說完,裴清綺對他俯身,便徑直離開了將軍府。
狄將軍看著她的背影,好幾次都想要追出去,但是想到她剛才那漠然決絕的模樣,最后也只能停住了腳步,臉色沉重,眼眶有些紅。
“爹爹……”
一旁的狄書萱,有些哽咽,忍不住喊了他一句,扯著他的袖子可憐巴巴問:“爹爹肯定不會拋棄我的,對吧?”
狄將軍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臉上的神情有些復雜,搖了搖頭,最后卻是什么都沒說。
……
裴清綺回到煙樓的時候,夜色已經下沉,她讓人將狄夫人的那些東西都放在自己的房中,而狄將軍給她準備的那些嫁妝,她并不想要。
如果真有什么要帶走的,那就是屬于狄夫人的這些東西,她也許愿意帶在身邊。
當然還有她的那些鴿子。
東西都整理好之后,天色已經昏暗,她便去了樓下鴿房,卻見蘇允承似乎還站在原來的地方,聽到腳步聲之后,立刻抬起頭來看著她,“歲歲……”
裴清綺嚇了一跳,后退一步,倒是沒有想到這么晚了他竟然還守在這里。
蘇允承見她被嚇到,上前兩步,聲音有些沙啞地開口,“是我,別怕?!?br/>
裴清綺自然知道是他,看了他一眼,表情冷漠,“你到底要在這里待到什么時候?”
本以為他會知難而退,但現在看上去他只會得寸進尺。
蘇允承見她終于跟自己說話,即便是排斥的話也讓他一顆焦灼的心奇異地平靜下來。
他開口,聲音像是含著沙粒,“……你真的要跟他成親?”
裴清綺覺得這話沒有必要再回答,搖了搖頭便要拂袖而去。
蘇允承連忙上前幾步,從身后抱住她,“別走,求你了?!?br/>
“歲歲,求求你別這樣……”
積壓了一天的情緒終于在此刻爆發,在觸碰到他所熟悉的人時,蘇允承終于無法再隱忍壓抑自己。
他用盡全身的力量抱著她,恨不得將她揉進身體中,“求求你別這樣對我,別嫁給他……”
“你怎么懲罰我都可以,我可以為你死,我現在就可以為你死掉,求求你別這樣折磨我……”
男人的聲音沙啞到一塌糊涂,甚至還帶著一絲哽咽。
他像是被逼到了死角,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求她,求她可憐他。
求她可憐可憐他,可憐一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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