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知道怎么抓住他的弱點, 她擺出一副任命的姿態(tài),卻是她最激烈的反抗。
她甚至都不用說拒絕的話,就讓德懿帝感覺到自己永遠被她排斥在她的世界之外——
“……”
他想說點什么,卻啞口無言, 喉嚨口堵著一把粗糙的沙礫, 像是要磨出血來。
德懿帝終于清醒了過來, 他看著面前的女人, 閉著眼睛在她的額頭上烙下一吻,沙啞著聲音說:“睡罷。”
他幫他.。把衣服合了起來, 輕輕地將她摟在懷里,沒有再動她。
蘇皇后在他的懷里閉著眼睛, 長夜漫漫,誰也沒有心思入睡。
同床共枕, 卻同床異夢。
……
雖然事先已經說好兩個人只是做一對假夫妻,但裴清綺還是有些緊張。
她看著面前的蘇寒祁, 連視線都不知道該往哪放, 只一個勁地垂著頭, 看著自己的腳尖, 過了一會兒才感覺到一陣冰涼的觸感在下巴上蕩開來——
蘇寒祁伸出手, 指節(jié)纖長且骨節(jié)分明, 輕輕地抬著她的下巴, 將她的臉抬了起來, 讓她直視著他的眼睛,“地上有什么好看的?”
裴清綺抿了抿嘴角,有一些緊張,垂在身側的雙手抓緊了被單,抓出一陣一陣的褶皺, “嗯……”
蘇寒祁似乎也看到了她的動作,松開手,聲音淡沉,“你很怕?”
“不是……”裴清綺搖了搖頭,深吸了一口氣,“太子殿下,我只是有點不知道該怎么跟你相處。”
“現在不該叫太子殿下。”男人忽然說了這么一句話,聲音緩慢又低沉,似乎壓抑著什么。
裴清綺聞言眉眼垂得更低,“我……”
見她的頭快要低到地上去,蘇寒祁忽而勾了一下嘴角,也不再為難她,伸手揉了揉她的臉,不必緊張,就當從前一般相處,我不會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
裴清綺這才松了口氣,對他笑了一下,“多謝太子殿下。”
男人的手一下子就收了回來,看著她,“你還記得我當時與你說過的話嗎?雖是假夫妻,卻是真成親。”
裴清綺沒有想到他又突然提起這件事情,呼吸又有些凝固起來,看向他,“記得……”
男人的眉眼這才緩和了一些,對她道:
“那便不許再喚太子殿下。”
“那我應當喚你什么?”
“你喜歡就好。”
裴清綺想了想,想到蘇皇后對他的稱呼,下意識地開口道:“……阿祁?”
蘇寒祁本來已經轉過身去,聽到她這么一句呼喚,一下子就頓住了腳步,后背緊繃著。
這個稱呼像是打開了記憶深處的某個開關,那一瞬間許多細碎的片段在他腦海中閃現——
偏僻的小路,囂張的山匪,以及裴清綺無助絕望的神情,還有對他毫不掩飾的感激,以及一路上的相伴同行。
他帶著一張鷹隼面具,裴清綺不知道他是誰,執(zhí)著地想要問他的名字,以便日后報恩。
而后面是一間簡陋的小屋,他們二人就像這世間最平凡的夫妻一樣一起收拾房屋……然后她問他叫什么,他告訴她他叫阿祁,她笑著說她也叫阿綺。
蘇寒祁皺起了眉頭,眼睛里面閃過一抹痛苦的神色。
這段時間以來,一些場景迅速又莫名其妙在他腦海中出現,來回拉扯,仿佛在告訴他他忘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就一直在回憶一些他從來不曾經歷過的場景,他也確定自己從來沒有做過那樣的夢,就像是真實經歷過。
如今那些細碎的片段一件一件地重組,似乎很快就要連成一道完整的邏輯線,他用力地去想,卻在想到關鍵點的時候斷掉。
他又想起那天在巷道里面動手打了蘇允承的那一天,也是面前突然出現那些莫名其妙的畫面,讓他憤怒到了極點,甚至對蘇允承起了殺心——
那日他是下了重手,幾乎每一招都朝著他的命門而去,以至于事后他都有些懷疑自己到底為什么會那樣失控。
那種突如其來的憤怒和恨意,幾乎是他有意識以來能夠感受到的最激烈的情緒。
他一向有很強的自控力,對自己的情緒把控得很好,無論是喜歡還是厭惡,都能夠不動聲色,可那天面對著蘇允承時,他分明是已經到了忍耐的極點,甚至是完全不打算壓抑自己,只想置他于死地。
裴清綺見他久久沒有回答自己,背影有些僵硬,還以為是他不愿意,連忙改口道:“太子殿下若是不喜歡的話,那我……”
“沒有。
”男人忽然出聲打斷她,聲音有些沙啞,沒有回過頭來。
裴清綺以為自己聽錯了,“……嗯?”
“沒有。”
蘇寒祁又重復了一遍,重重地吐出一口氣,“沒有不喜歡。”
他整理好自己的情緒,轉過頭來看著她,眉眼深沉,里面涌動著裴清綺看不懂的情緒,“喚我。”
裴清綺頓了一下,試探道:“……阿祁?”
男人的眉眼越發(fā)深沉,好幾次都看得出來他想往朝她而來,但都控制住了。
他只低聲對她道:“日后便都這般喚我。”
裴清綺:“……好。”
……
東宮。
太子的宮殿好不容易迎來了一個女人,那些宮人們都有些激動,尤其是跟在他身邊許多年的小太監(jiān),逮著一個宮女就說太子終于鐵樹開花,日后東宮定然比從前更有人氣。
蘇寒祁平日的行事作風讓所有人都怕他,卻也都敬他,而他宮中的人也是真心實意地為他感到高興。
那種喜慶的氛圍和發(fā)自內心的祝福,是演不出來的。
蘇允承上一世很少到東宮來,他與蘇寒祁水火不容,自然是很少見面。
他幾乎不來他的王府,他也不來他的東宮,兩兄弟王不見王,所以小太監(jiān)見到臺階下的蘇允承時,一下子就有些警惕起來,“宸王殿下……”
他有些緊張,下意識就想進去通報,卻被蘇允承給制止。
他聲音沙啞,即便一身衣裳狼狽,舉手投足之間卻依然有迫人的氣場,“不必了。”
“殿下……”小太監(jiān)立刻就有些為難。
誰不知道民間都已經傳開了,太子殿下和宸王兩個人為了一個女人爭得頭破血流,大打出手?
誰也都知道蘇允承對他們這位太子妃念念不忘,情根深種,如今是太子和太子妃的洞房花燭夜,他一個曾經的情敵立在門口,這算什么事?
“宸王殿下……”小太監(jiān)決定還是去勸一勸他,“太子殿下已經吩咐過了,不允許咱們鬧洞房,您看……”
他已經很委婉地表達了他的意思,卻見蘇允承臉色沉郁,“鬧洞房?”
他冷笑了一聲,眉眼頓時變得如寒冰刺骨,“誰告訴你們他們要洞房?”
他的眼睛里布滿了紅血絲,整個人從地獄爬出來的修
羅惡鬼一樣,看得小太監(jiān)一陣心驚膽戰(zhàn),連忙就跪了下來,“殿下恕罪!”
他也不知道蘇允承什么時候突然變得這么嚇人,只看人一眼就讓人感覺到他好像要殺了誰一樣。
“殿下贖罪!實在是太子殿下已經吩咐過了不讓任何人進來打擾太子和太子妃,小的……小的也是奉命行事!”
蘇允承深吸一口氣,望向那一片紅浪的東宮,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苦笑,眼中滿是凄惶。
“蘇寒祁……”
他握緊了拳頭,一想到剛才小太監(jiān)說的那些話,心就好像有千萬根針在扎一樣。
他從未想過會有這么一天,他要親眼看著裴清綺做了別人的新娘,親眼看著他們洞房花燭。
他的心口像是被人突然挖出了一個血窟窿,一陣風吹來吹去,又空又疼,血淋漓地放在那里,卻沒有人看到,沒有人知道。
他每次都以為自己麻木到極點的時候,卻總是有新的疼痛襲來,翻來覆去地折磨著他。
原來看著所愛之人與另外一個人成親是這樣痛苦的一件事情,原來不是知道對方對另一個人并沒有愛就能夠容忍第三人的存在,也不是因為他有隱情就能夠名正言順地讓裴清綺忍受狄書萱與他分享同一個男人。
原來愛一個人的時候,是完全無法忍受彼此之間有另外一個人存在的。
他當初到底是有多殘忍,才會覺得裴清綺不識大體,不理解他?
蘇允承如今才知道從前的裴清綺做得有多好,當年追求她的人有那么多,比他好的也不是沒有,她分明能夠選擇更好的,可她卻選擇了他。
即便如此她也從來沒有讓他嘗過那種酸澀嫉妒的滋味,她一心一意,正直坦蕩,他心里很清楚。
裴清綺的所作所為沒有讓他有任何的誤會,她愛一個人的時候向來專注,不會有任何的分心,她讓他覺得這些是他的唯一,她眼中就只有他一個人。
可上一輩子的他都做了些什么?
分別是他背棄承諾在先娶了狄書萱,可卻還要反過來責怪她不夠大度,不夠懂事,甚至先假惺惺地去詢問她的意見。
他難道不是仗著她一向懂事,所以才這般肆無忌憚?
更甚者,那個時候的裴清綺分明和蘇寒祁
劃清了界限,二人幾乎沒有任何的聯系,可他卻因為自己的疑心病胡亂吃醋,胡亂嫉妒……
他無法容忍她身邊有別的男人,以為那邊是他的極限了,可沒想到如今才是千刀萬剮一樣的疼痛。
他明明是愛她的,他那么愛她,為何總是對她要求那么嚴苛?卻毫不猶豫地放縱著自己……
他們最初相愛的時候,分明不是這樣的。
他也不是這樣的。
這一夜,蘇允承立在東宮門前,看著里面掛滿了紅色的燈籠,燃起了無數根紅燭,空氣里面都彌漫著甜膩的香氣。
想象著他們如今在一起的畫面,猶如萬箭穿心。
此時此刻,蘇允承才恍然發(fā)覺——
原來昨夜的那場大雪根本算不得什么,如今這一晚,才是他活了這兩輩子最難熬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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