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花園，殘花將敗，秋意蕭瑟，天氣還不算太冷，都明玉卻命人圍了厚厚的布幛，四角燃了火盤，把湖心亭裝點(diǎn)的溫暖如春。
    他的傷還沒有好！
    雖然明面上看不出，但徐佑心里跟明鏡似的，殺竺法言讓都明玉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比之上次見面時或有好轉(zhuǎn)，可仍舊沒有徹底痊愈，所以才會如此怕冷怕風(fēng)。
    “我聽劉彖說，你跟他打了個賭？”
    “小賭怡情，反正閑著也是無事！”
    都明玉的眼神頗為玩味，道：“七千萬錢外加一篇足以讓你無法在楚國立足的檄文，換蘇棠一個小女郎的性命，這賭注你虧大了！”
    “錢財不過身外物，我一年之內(nèi)掙得到七千萬錢，自可一年內(nèi)再次掙得這個數(shù)。至于檄文，今上乃圣主，自可體諒我不得已之處！”
    “圣主？”
    都明玉仰頭大笑，道：“七郎啊七郎，你始終不肯爽快的跟我合作，是不是還在心中怨恨太子？”
    徐佑淡淡的道：“太子是君，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在下不過一介齊民，不敢心懷怨尤！”
    “也沒什么不敢的，男兒生于天地間，家仇似海，不可不報！”都明玉雙手按在石桌上，上身前俯，雙目炯炯有神，直視著徐佑，道：“不過，冤有頭債有主，你要報仇，可千萬別搞錯了對象！”
    徐佑揚(yáng)了揚(yáng)眉，沒有言語，靜等都明玉的下文。
    “七郎想沒想過，太子與義興徐氏有宿怨不假，但那些爭執(zhí)大都是為了國事，何至于干冒天下之大不違，毅然出兵剿滅了你徐氏滿門？”
    徐佑低垂著頭，盯著玉杯中的美酒，倒映著的俊臉看不清喜怒，道：“太子的性情如何，世人皆知。這些年先后死在他手里的大臣不乏世族高門，何況徐氏曾往死里得罪過他，又向來不肯屈身順服，有這樣的下場，不足為奇！”
    一部南北朝史，尤其牽扯到諸姓皇室，各種荒誕不經(jīng)的奇葩事層出不窮，若是按照普通的邏輯和習(xí)慣性的認(rèn)知去解讀，只會滿頭霧水，不知所云。什么帝王心術(shù)，什么權(quán)衡平抑，什么王道霸道，全都被簡單粗暴的殺戮與血腥所代替，從而以為自己讀了一部假史。
    性格決定命運(yùn)，絕不是一句空話，太子暴戾沖動，度量狹小，有什么事他不敢做？義興徐氏為江左豪族，卻還是比不上河?xùn)|柳氏、蘭陵蕭氏、潁川庾氏、陳郡袁氏這樣的頂級門閥，在太子眼里，或許認(rèn)為滅了徐氏，頂多召來皇帝一番訓(xùn)斥，卻能夠讓其他地方豪族心生懼意，壓制那些跟徐氏一樣對他心懷異志的反對聲音，彰顯個人的威望，達(dá)到穩(wěn)固儲君地位的目的。
    這些原因都很有可能，徐佑奪舍重生之前，這個身體的主人癡迷武道，對家族事宜并不熱心，加上年紀(jì)尚小，族內(nèi)長輩但凡有要事也極少讓他參與，因此對義興之變前前后后的那些內(nèi)幕知之甚少，不過管中窺豹，總能猜出個大概。
    “我不否認(rèn)，太子欲滅徐氏而后快，據(jù)說東宮的密室里寫著三個人名，排行第一的就是徐湛！但是太子完全可以等到登基之后再對徐氏動手，為何偏偏要選擇現(xiàn)在，選擇這個不算好的時機(jī)？”
    都明玉的聲音沉穩(wěn)平和，充滿了讓人信任的說服力，道：“你是聰明人，難道就沒有想過，安子道為什么恰好在那幾日離京西狩，又破天荒的讓太子監(jiān)國總理朝政？吳興沈氏的私兵又怎么瞞過沿途的朝廷官吏和驛站驛卒抵達(dá)義興附近，天師道為何不懼皇帝的猜忌、大張旗鼓的要往義興為你祖父賀壽？又為何到了壽誕之日，卻借故失約不至?”
    義興流血夜，之所以能夠干脆利落的將徐氏的重要人物一網(wǎng)打盡，就是因?yàn)樘鞄煂O冠答應(yīng)親臨義興為徐佑的祖父徐湛祝壽。為了迎接孫冠法駕，徐氏幾乎將所有在外的子弟全都召回了義興，以示尊敬天師之意，結(jié)果被沈氏一鍋端了，只有徐佑僥幸逃脫。
    徐佑神色微變，猛然抬頭，道：“你是說？”
    “不錯！”
    都明玉一字字道：“這么大的事，沒有安子道的點(diǎn)頭應(yīng)允，太子再怎么暴戾沖動，也不可能如此決絕，于旬日間就聯(lián)手沈氏和天師道對徐氏動手！”
    “主上……可主上為什么要這樣做？沒道理啊……如果因?yàn)楦鞄煹雷叩媒蚴虾吞鞄煹赖年P(guān)系更近；如果因?yàn)樾焓系米锪颂樱魃县M不是正好可以居中調(diào)停，互相制衡，不讓雙方獨(dú)大？”
    “你真的不知道原因？”
    徐佑陷入沉思，好一會才反問道：“我該知道嗎？”
    “安子道這樣做，自然有他的理由！”都明玉笑了笑，徐佑之前的名聲很不好，想必在家族里地位不高，掌握的機(jī)密極少，自流血夜后，先是養(yǎng)了幾個月的傷，然后被流放至錢塘，沒有機(jī)會接觸到了解內(nèi)幕的人，他頓了頓，道：“徐氏意圖謀反！”
    徐佑想都不想，斷然道：“絕無此事！”
    “安子道繼承大寶之后，徐湛漸漸失勢，因多次犯上進(jìn)言被斥責(zé)，憤而乞骸骨，雖加恩賜位特進(jìn)，但仍多有怨言，早就引得安子道心中不快。不過他是肱骨老臣，家中子弟遍布軍中，尤其七郎的尊侯，位居征北將軍，手握兵權(quán)，而徐氏久居江左，根深葉茂，不好對付，安子道就忍了下來。”
    都明玉舉杯示意，和徐佑飲了一杯酒，徐佑食不知味，酒入愁腸，更顯得心事重重。都明玉眼眸藏笑，道：“誰料去年年中，安子道接到司隸府密報，令祖徐湛和原徐州刺史王洮書信往來，信中談及主上和朝廷，語多不恭，且有謀反意。安子道令蕭勛奇親自負(fù)責(zé)查探，臥虎司的黃耳犬從王洮府內(nèi)搜出了書信送至金陵，信里果然有‘非吾父，只知屠牛、盜驢、販鹽的無賴子如何得天下’之語，安子道由此大恨。”
    楚國的開國皇帝安師愈少時微賤，曾屠牛盜驢為生，后因販鹽暴富，買通官吏，竊注爵位，混入了士族。匈奴軍南下入侵時，安師愈已經(jīng)是雍州都督府的左中軍參軍，率眾御敵，終成大業(yè)。期間，徐佑的曾祖，也就是徐湛的父親徐潳，三定江南，為楚國定鼎江東立下了不世之功，所以徐湛在信里發(fā)牢騷說“非吾父，只知屠牛、盜驢、販鹽的無賴子如何得天下”。
    這話也不能說全是吹牛，但聽在安子道耳中，無疑比真正的謀逆更誅心。沒有皇帝喜歡臣下總將過去的功勞掛在嘴上，那樣既顯得主上無能，又顯得臣下懷有怨望。很多時候，一人乃至家族的榮辱興衰，都在人主的一念之間，從安子道看到這句話的時候起，徐氏的命運(yùn)其實(shí)已經(jīng)注定！
    徐佑心中苦笑，他這位祖父性子暴躁，遠(yuǎn)沒有曾祖的處事智慧，帶兵時動輒打罵士卒，朝堂上也常常和同僚起爭執(zhí)，不怎么懂得機(jī)變和妥協(xié)，回鄉(xiāng)后又不甘寂寞，極有可能在和友人的書信往來中發(fā)發(fā)牢騷，宣泄不滿。
    都明玉應(yīng)該沒有撒謊！
    “不過，得到信后，安子道并沒有立即懲處徐湛，而是先將王洮從徐州調(diào)回金陵，改任御史中丞，不久后有人舉劾王洮于徐州和江州等地多占山澤，有違規(guī)制，且縱子行兇，御下不嚴(yán)等等罪名，敕下廷尉獄問了斬刑。”都明玉冷冷道：“另一方面卻派內(nèi)臣到義興撫慰徐湛，賜鼓吹一部，馬匹、錦緞、金玉若干。令祖尚以為皇帝回心轉(zhuǎn)意，做著重回中樞的美夢，結(jié)果呢？”
    王洮和徐氏是親家，徐佑的十一叔、虎跳將軍徐梓娶得就是王洮的女兒，與徐湛相識數(shù)十年，交情莫逆。正因如此，徐湛才和他口無遮攔的大發(fā)牢騷，想必王洮也隨之附和說了些大逆不道的言詞，被安子道尋個借口砍了腦袋。
    “主上若要問罪，一紙?jiān)t書，即可誅了徐氏滿門，又何苦讓太子動私兵，搞的滿城風(fēng)雨？”
    “安子道，只是他不愿背負(fù)屠戮功臣的惡名，或者說不愿意因?yàn)樾焓系米锪私瓥|本地豪族。雖然他早有解決門閥士族的打算，卻還沒到動手的時機(jī)，不想引得諸姓警覺，亂了章法。所以暗中隱喻太子，讓他自以為明白了皇帝的心意，然后假借西狩，委以國政，任太子放手施為。太子忌恨徐氏多年，得到這樣的機(jī)會，既能一泄舊憤，又能博取皇帝歡心，那還會細(xì)細(xì)思索其中利弊，更聽不得人勸，當(dāng)即和沈氏、天師道聯(lián)手，滅了徐氏滿門！”
    徐佑久久沒有做聲，之前許多蒙昧不明的疑問這會得到了答案。安子道此乃一石三鳥之計(jì)，先借太子的手，滅了徐氏，然后又借徐氏慘案的物議非非，趁機(jī)打壓太子，再者又把天師道拖入泥沼，動搖了其在江東世族中的根基，不動聲色間，或滅或壓或拖，除去了三個心頭大患，這等厲害的手段，想來應(yīng)該跟那位黑衣宰相竺道融脫不了干系。
    都明玉嘆道：“太子自以為這事辦的果斷利落，縱然會擔(dān)些罵名，失些士大夫的心，可只要讓安子道滿意，這些都不是大的問題。可他怎么也沒想到，義興剛剛殺的血流成河，安子道卻半途回鑾，詔令太子不得妄動刀兵，并嚴(yán)密保護(hù)徐氏子弟——當(dāng)然了，沈氏的刀太快，殺了三天，僅余你一人存活。”
    “再之后的事，想必你也清楚，安子道接連出手，東宮二率被裁撤，太子的勢力急劇收縮，數(shù)月間幾乎朝不保夕，要不是天師加征租米錢稅，動用整個天師道明里暗里所有的資源和人脈力保，恐怕現(xiàn)在東宮已經(jīng)易主了！”
    砰！
    徐佑手中的玉杯頓時四碎，平時不動聲色的臉龐隱隱露出幾分猙獰。都明玉瞧在眼里，知道已經(jīng)完全說服了他，道：“太子固然有錯，但只是安子道的屠刀而已，究其根本，徐氏的血仇，應(yīng)該尋皇帝去要！今日太子既然決心取而代之，自當(dāng)納天下豪杰以為助力，七郎人中龍鳳，若肯傾心投靠，我敢以人頭擔(dān)保，太子愿不計(jì)前嫌，委以重任，等登基之后，再為徐氏平反復(fù)名。如此，七郎既可報仇雪恨，又能讓徐氏重入士林，令祖令尊九泉之下，當(dāng)瞑目矣！”
    徐佑神色黯淡，渾沒了當(dāng)初的沉穩(wěn)和鎮(zhèn)靜，過了半響，頹然道：“太子貴為人君，胸懷廣大，我當(dāng)然相信祭酒的承諾。可沈穆之卻不是輕易寬恕對手的人，我怕祭酒一番好意，最后卻遂了別人的愿！”
    “關(guān)于沈氏，七郎不必?fù)?dān)心！”都明玉表現(xiàn)的對沈氏不屑一顧，道：“沈穆之飛揚(yáng)跋扈，太子忍他許久了，包括我們這些太子麾下的人，也大都對其不滿。我說句不該說的話，正因有沈穆之在，七郎才能得到重用，太子還要仰仗我們，讓沈穆之心懷忌憚，不敢肆意妄為……”
    這番話合情合理，毫無漏洞，要是手下人抱成一團(tuán)，為上者怎么睡得著覺？徐佑如果是普通人，肯定會被都明玉的言辭所惑，他腹中冷笑，臉上還是大受打擊的模樣，道：“都祭酒，我心神大亂，一時無法給你答復(fù)，請寬容兩日，待我思慮清楚，再和祭酒詳談如何？”
    都明玉微笑道：“好！”
    徐佑起身告辭，都明玉望著他搖搖欲墜的背影，唇角露出一絲不屑的笑意。
    劉彖說的對，徐佑這個人雖然有極其出眾的優(yōu)點(diǎn)，但缺點(diǎn)同樣明顯，之前實(shí)在太高看了他，想來五天主要保護(hù)此子，并非兒女之私，或有其他的原因，只是暫時還沒有弄清楚罷了。
    放下對徐佑的猜疑和擔(dān)憂，都明玉叫上劉彖，帶人夜巡城頭的防衛(wèi)，事無巨細(xì)，親力親為，畢竟所有人為之奮斗的目標(biāo)，都在這一場席卷揚(yáng)州的動亂里。
    錢塘，絕不能失去，或者說，絕不能在中軍沒有離開金陵時失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