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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夜未央庭燎之光

車子停在一胡同口,推開車門,踩在光滑的青色地磚上,仿佛推開了沉重的歷史大門,時光倏地倒退,王候將相一一粉墨登場。這條胡同是有故事的胡同,里面有幾處院落曾經的輝煌至今還被北京人津津樂道。

首長爸媽的家從外面看就是一普通院子,大門是紅色的,已被歲月摧殘得斑斑駁駁。門拉開時,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表情嚴峻的勤務兵沖他們點點頭,沒有笑。

迎面是一道白色的影壁墻,繞過影壁,才發現院子極大,有游廊,房屋的門窗瞧著很復雜,木質的,雕刻著繁復的花樣。穿過游廊,是中院,院中有兩棵大樹。

“這棵是海棠,那棵是紫薇,都有兩百多年的歷史。”卓紹華說,“前院住阿姨和勤務兵,中院是會客室、書房、客房,后院是爸媽的休息區。我媽媽雖然做的是保護古樹木的工作,但她喜歡的是玫瑰和百合,后院有栽,不過這個季節看不到。哦,我們去看水仙。”

她低頭看著懷中的小帆帆:“不去!”壞家伙這一路顛簸,睡著了,真是羨慕,不用面對陌生的人。

卓紹華停下腳步,眼中蘊滿笑意:“爸媽在帆帆百日這天讓我們回來吃飯,其實意義很深刻的。”他沒有講出口的是,卓明也是借這個機會,讓自己下臺階。

僵了許久的局,和了。

對于他來講,這一步太重要!

“百日是特別的日子?”其實不想成為這院中的一員,純粹來做個客,壓力也沒那么大,至少遍眼所及,都是文物。

哦,女主人出現了。

歐燦站在臺階上,一貫的雍容華貴,“在北京,百日長輩要為寶寶祈福迎祥,親朋好友都要送賀禮。”

卓紹華平靜無波地叫了聲:“媽,我們回來了!”

“回來就回來,難道還要點起鞭炮迎接么?”跟著出場的是卓明,一身便裝,但那臉上的表情依舊莊嚴肅穆。

諸航咧開嘴,沖他們笑了笑。某些人久而久之從事一種職業,然后語言、表情就會不知覺的職業化。

“帆帆睡了,會被嚇醒的。”卓紹華清咳一聲。

卓明默默掃了小帆帆一眼,背著手又進院了。諸航沒有看錯的話,他好像有點失望。

歐燦是有大家風范的,既然讓卓紹華三口來了,就絕不會使臉色。談不上熱情,但肯定是禮貌的。

只是家宴,于是便放在后院,不受外人打擾,參加的人還有卓陽夫婦,他們來的時候比卓紹華他們晚一點。

卓陽氣色還好,晏南飛瘦得頰骨都突出來了,大衣穿在身上空蕩蕩的,像受了什么致命的打擊,雙肩垮著,下顎忽然多了一堆松皮,眼袋呈現,完全不見從前的從容儒雅。

連卓明都關心地問他有沒去醫院檢查下身體?

卓陽替他回答的,查過了,什么毛病都沒有,就是最近食量減少、睡眠也不好,煙抽得兇些。

工作壓力大?卓明又問。

晏南飛從進來就一直在看諸航,他疲憊地笑,沒有,就是年歲不饒人。

歐燦很細心,給帆帆準備了金制的長命鎖、長命鈴、麒麟,卓陽則送的是銀制的盤、碗、湯匙、筷子一個系列,做工都非常精致,看著都像藝術品,一點也不俗。

可惜接受禮物的壞家伙不太領情,睡得沉沉的,首長一幅受之泰然的樣,出聲道謝的只有諸航,誰讓她在戶籍上是壞家伙的“母親大人”!

上梁正了,下梁才不會歪。

三個男人談工作,歐燦和卓陽聊保養,諸航盯著小帆帆的睡顏,氣氛很家常很和諧。

阿姨過來問可以開飯了么?

“諸航,把帆帆放床上睡吧!”卓紹華指指臥室。

歐燦微微抬了下眼皮。

諸航應了,起身去臥室。

幾個人圍著餐桌坐下,阿姨特別用生姜煮了花雕,趁沸騰時端上桌,男人喝覺得不帶勁,但暖身。

先上的是幾個小菜,接著是熱騰騰的菊花鍋,卓紹華剛斟上酒,諸航抱著帆帆又出來了。

“怎么了?”

“床上有刺。”諸航小聲抱怨。

歐燦笑得很僵硬:“怎么可能,今早阿姨剛換的床單!”

諸航眨了眨眼睛,無辜地看著她:“壞家伙一挨床單,后面像多了雙眼睛,肚子一挺,就嗚嗚的閉著眼睛哭。抱回手里,他就沒聲。我試了幾次都這樣。”

“這樣啊,那是他認床。”歐燦尷尬地說道。

板著臉的卓明冷冷說了句:“還不是來家太少,以后要多跑跑,熟悉了就不會了。”

“好的,爸爸!”卓紹華眉梢眼角都是笑,聲音也帶著濃濃的笑意。

晏南飛給諸航的盤中各樣的菜夾了一點,又盛了碗湯涼著,溫和地問:“一只手吃得起來嗎?”

“吃不起來,你喂他?”卓陽表情像是說笑,語氣卻有點生硬。第一次她也在場,晏南飛的注意力卻沒放在她身上,雖然是晚輩,心里總有點不舒服。

卓紹華把桌角的辣油挪到諸航面前,笑道:“別這么寵她,不然,我以后更拿她沒辦法。”

“這么年輕就給你生孩子了,你還想怎樣呀?”晏南飛笑得一點也沒溫度,像在指責。

“姑夫說的是,我會惜福的。”卓紹華微笑,眼底柔了又柔。

諸航專注吃菜,她今天只是來跑龍套,咋就成了主角?唉,天然發光體,塵埃滿面,還是灼灼生輝。嘴角不禁上揚。

“紹華,小諸爸媽是哪天到?”歐燦親切地問。

諸航上揚的弧度嘩地挺直,她扭頭看卓紹華。

“小年夜。”卓紹華舀了一匙湯,在嘴邊吹著。

“那天訂個餐廳,大家見下面。”卓明發號施令。

“嗯!”卓紹華把湯湊到諸航嘴邊。

諸航含著湯匙,用眼睛發問:“現在是什么狀況?”

卓紹華冷靜地回道:“軍用飛機不是公共汽車,買張票就能搭。每次飛行,里面的成員都要留下詳細資料。”

“那為啥要讓他們搭?”諸航簡直是聲嘶力竭了。

“你想他們了,這是來京的最好辦法。”

諸航很想吐血。

“這個湯不合你口味?”卓紹華體貼地問面容扭曲的諸航。

端著菜進來的阿姨受傷了,她在卓家都呆二十年了,做的菜沒人挑剔過。“我從昨晚就開始煲這鍋湯了,菜都是我動手挑的,很新鮮,味道應該不會太差。”

諸航笑得咬牙切齒,“我也覺得很美味,再幫我盛一碗。”

“別喝太多,后面還有幾道菜呢!”卓紹華沒有依她。

諸航火已經燃到嗓子口了,在忍無可忍的時候,小帆帆醒了,黑黑的眼珠轉來轉去,這陌生的環境讓他新奇。

她借口花雕危險,抱著他去了隔壁的起座間。再呆下去,她會拍案而起。

“小帆帆,如果我和首長吵架,你會站在哪一邊?”她問道。

小帆帆咪咪笑,不言不語。

“肯定幫他,對不對?我和你沒有任何血緣的。”突然傷心了,這一次,真的和首長有點生氣。他該知會她一聲,爸媽年紀這么大,如果知道她替人代孕生孩子,會嚇出人命的。還有姐姐,要失望成什么樣子。不敢想下去,真希望佳汐還活著,那么每個人的歸宿都會非常圓滿。

“小帆帆,你干嗎會喜歡我,我對你又不好,咬過你,讓你哭……”如果沒這么喜歡,她該很果斷。

現在,剪不斷,理還亂!

小帆帆把吮吸的手指拿出來往她嘴里塞,仿佛讓她不要嘆氣。

“我被你爸爸氣飽了,你自己慢慢吃。”推開那小手,一頭黑線。

小帆帆吐著泡泡,想引起她的注意。

“他是不是很認生?”卓明站在房門口,目不轉睛地盯著小帆帆。

四只烏溜溜的大眼睛順著話音一同看過去,只只溜圓。

“沒有呀,帆帆人緣很好的。”諸航打起精神,瞧見卓明嘴角直抽,像要中風似的,“你……想抱他?”她小心翼翼地問。

“可以么?”很多年了,他沒這么緊張過。

“感謝不盡。”諸航笑道,“我兩只胳膊早酸了。”

卓明忙端正地坐下,伸出雙臂。諸航遞過小帆帆。小帆帆兩腿一蹬,嘴扁了起來,臉往諸航懷里埋。

“他好像怕我。”卓明苦笑。

“不是!”諸航蹲下來,扳過小帆帆的小臉,指著卓明的鼻子,“小帆帆,這個頭發里面白外面黑的、額頭上有個疤的人是爺爺哦!是你爸爸的爸爸,你是爸爸的兒子,所以你們是家人。家人要互相關懷友愛的,不可以裝酷,嗯?”

卓明看著那只在眼睛前揮來揮去的手指,嘴角抽得更厲害了。

“乖乖讓爺爺抱下,爺爺可是大將軍,騎過馬、扛過槍、殺過人。”諸航繼續說服教育。

“咳、咳……我沒殺過人。”

“知道,殺的是鬼子,不是良民。”諸航不著痕跡地把小帆帆挪到卓明的胳膊里,小帆帆死命地拽著她一只指頭,生怕她會丟下他不管。

諸航只得蹲著。

卓明如捧至寶般,身子繃得筆直,一動都不敢動。

“大首長,你放松,放松,帆帆沒那么嬌氣,是不?”

大首長?眼睛也抽了。

帆帆小手摸著卓明下巴,小氣巴拉給了個笑臉。

“他是不是在對我笑?”卓明激動得嘴唇都抖了,哪里像是個戰場上呼風喚雨的指揮者,完全是以孫為天毫無原則的慈詳的爺爺。

“他哭起來可不是這個樣。”諸航調侃地擠擠眼睛。

“我以為卓家不可能有這份福氣的……”卓明脫口感嘆了下,覺著不妥,又正正神色,“歐燦說你最近在考試?”

諸航呵呵一笑,“想去哈佛讀書。”

“你這么年輕,該有點志向。但將級以上的親屬,一律不能出國。要不在國內找所學校念。帆帆現在也小,和媽媽不要分別太久。”

“這個以后再說吧!哦,你抱緊帆帆,我接下電話。”諸航聽到包包里的手機在響,忙拽回指頭。

小帆帆到沒抗議,但要看著諸航,一看不見,就大聲叫嚷,小腿蹬得像練雜技。卓明慌作一團,根本抱不住,只得大叫:“紹華,紹華!”

卓紹華走進來,抱過帆帆,“帆帆,你可把爺爺嚇著了。”

“沒有的事。”卓明什么險境沒面對過,從沒被誰嚇住,一張滄桑的面容微微窘然。

“雖然年紀小,但挺有責任心。”他如是評價諸航。

卓紹華親親帆帆,笑!爸爸很少夸獎人的。

“首長,”諸航慌里慌張跑進來,“我要去下醫院,姐夫出車禍了。”

“我送你去。”卓紹華立即說道。

“不要了,帆帆看不到我,再看不見你,不知鬧成怎樣。我打車過去。”

“我送航航吧!”晏南飛聞聲進來。

卓紹華沉吟了下,“好,麻煩小姑夫。諸航,你別著急,我把帆帆送回家,就趕過去。”

這個時候,諸航來不及想別的,胡亂點了點頭。

“他是你姐夫?”急診室門前,這句話晏南飛連著問了兩遍。

諸航發不出聲音,只得點點頭。駱佳良的樣子太駭人,頭發和臉上都是血,一雙眼睛費力地睜著,灰色的羽絨服撕破了,褲子上沾著雪和泥。

還好,人是站著的,雖然那腰佝得比平時更厲害。從側面看,快成一把弓了。

諸航跑進急診室,醫生在給駱佳良上藥。

“姐夫!”諸航到此刻,緊繃的神經才慢慢緩過來。

“航航!”駱佳良扯動面皮,想笑一下,卻疼得直咧嘴,像《巴黎圣母院》里的鐘樓怪人。“你沒告訴你姐姐吧?”

“我沒顧得上,接到電話就跑過來了。”諸航小心地拖過一把椅子,把他扶坐下。

駱佳良偷偷舒了口氣,“那就好,千萬別告訴盈盈,她會擔心的。”

這一句話里的“盈盈”讓晏南飛才證實,眼前這個佝樓著長相普通的男人真的是諸盈的老公。一時間,如同雷擊,整個人定在那里,腦里眼里都是淚,心中有把刀,一下又一下割著,疼得不能呼吸。

諸盈,那宛若清蓮般的女子……

他摸摸眼睛,卻是干干的。

“現在不說,事后姐姐知道,還不是會后怕。”諸航瞪著眼睛。

“能瞞一會就一會。”駱佳良咝咝抽氣。

諸航詢問車禍的情形。原來駱佳良去郊外,因為下雪,視線不太好,路又泥濘,有輛車迎面駛來,摩托車的前輪打滑,方向失控,就那么撞了上去。

“車全沒用了。”駱佳良連連嘆息。

“你現在還在想著那車?”諸航簡直氣暈,“如果你出啥事,你想過姐姐和梓然嗎?你頭盔呢?”

駱佳良小心翼翼朝旁邊看看,諸航這才發覺旁邊還坐著個學生樣的女孩,懷里抱著個文件袋,也是一身泥污,手背上一片腥紅,瞪著他們的目光是憤怒的。

“你朋友?”諸航嘴唇哆嗦。

駱佳良,“不是,是客人。”

“客人?”

“航航,你身上有沒有一千塊?”

“干嗎?”

“那位小姐今天要去廠區送文件,這一摔,耽誤她時間了,照理咱們要賠償人家。”

電光火石之間,諸航突然驚醒,“姐夫,你……用摩托車載客做生意?”

駱佳良羞愧地埋著頭,“盈盈也不知,你千千萬萬幫我瞞著。”

諸航窒息,這就是姐夫所謂的忙碌,所謂的加班,那天在火車站看到的女郎應該也是客人,所以頭盔是要給客人戴,他才摔得滿頭滿臉的血。

“為什么要這樣做?”她痛心地問,姐姐和姐夫在北京的收入并不是太低。

“這是大人的事,小孩子家別問。乖,身上沒那么多現金,就去銀行取。我那一摔,手機和錢包都丟了。交警大隊查出我做黑車生意,肯定還要罰款,不知會不會通報單位。唉,車又毀了,這一天,損失真是慘重。”這些和身上這點外傷一比又算什么呢?駱佳良心事全上身了。

諸航看看姐夫,沒有再問下去,拿出錢包看看,真沒有那么多現金。

“你等我一會,醫院附近就有銀行,我去取款。”諸航匆匆往外走去,到門口,才想起晏南飛來。

晏南飛一直站在走廊上背對著急診室。

“小姑夫,謝謝你送我。我姐夫只受了點外傷,現在沒事了,我留在這陪他就行,你回大首長家接小姑姑去!”

晏南飛一點點收回散在外面的視線,從口袋里拿出錢包,“不要出去了,錢我這兒有。”

諸航急忙擺手,“不用的,我去取一下就幾分鐘,很方便。”

手臂僵在半空中,好一會才緩緩收回。他看著諸航走到走廊的盡頭,拐彎,下臺階。他的心突然狠狠地一抽,頭皮陣陣發麻,渾身緊繃著,外面車水馬龍、人來人往,航航這么慌亂,要是遇到什么意外怎么辦?

“航航!”他恐懼地大喊,回過頭來的諸航滿臉訝異。

他努力保持鎮定,“氣溫這么低,你把帽子戴上。”心,細膩如發,感情豐沛如一座礦藏。

諸航眨巴眨巴眼。

“走路要靠右,看到車過來,你停下讓它先走,不急那幾秒。不要在銀行外面數錢,碰過錢的手要洗洗再吃東西。”

諸航摸摸自己的頭,體溫挺正常,沒發熱,那么,不正常的人是小姑夫!

“知道啦,小姑夫!”她成年已經有N年了,再聽這些話怪怪的。

“不行,我還是陪你去。”想想還是不放心,走過去欲牽諸航的手。

諸航沒配合,“小姑夫,我改天再陪你玩兒,你也瞧見姐夫那邊一攤子的事,我很忙。再見!”

她一溜煙跑遠了,沒留神他失魂落魄的表情。

他站了一會,又回頭去了急診室。

駱佳良的傷已經處理好了,比剛才好不到哪里去,一個人呆呆地坐著。

他咳了兩聲,駱佳良抬眼,眉頭皺著。

“你好,我……是和航航一塊過來的。”

駱佳良唯唯諾諾地笑,“啊,我沒注意到。你是航航的?”

他沉默,眼眨都不眨地看著這張狼狽不堪的面容,那種撕裂的痛又漫了上來。

諸盈怎會嫁給這樣一個男人?他仍然不能說服自己相信。

“瞧你的氣質這么儒雅,應該是航航的導師?”駱佳良自作聰明的猜測。

他沒有否認。

“我家航航可會讀書了,一點都沒讓我們操心。這些年拿了多少獎呀,隨隨便便編個游戲都能賺一大筆錢。做她的導師也輕松吧!”

晏南飛臉色刷地變了,他不喜歡駱佳良說起諸航時那種驕傲、得意,還“我家航航”。

“你很差錢?”

駱佳良傻笑,“日常開支還行,普通人家,能混。航航不是要出國留學嗎,這個得用大錢。岳父岳母年紀大,以后想接到北京,房子太小,得換個大一點的。你了解的,公務員就幾個死工資,撐不死餓不死,所以得想想辦法。北京人流量大,春節期間載客生意很好做。唉,其他的,我也不擅長。”

諸盈過得沒有她講得那么好,是嗎?

“載客是條捷徑,卻不適合你這個年紀。我可以找人幫忙,給你換份薪水優厚的工作。交警大隊那邊,我會打聲招呼,他們不會追究你的黑車事件。另外,航航出國留學的經費,我來出。”

駱佳良收住了笑,上上下下打量著他,“你到底……是誰?”

晏南飛從懷里掏出張名片,“以后,遇到什么麻煩,隨時給我電話。”

駱佳良沒有接,沉吟了一會,說道:“謝謝,但我想我用不著。”他把目光從晏南飛的臉上慢慢挪向門外,神色嚴峻。

晏南飛又站了會,突然意識到自己仿佛是不受歡迎的,他轉身走了出去。仿佛天氣知應他的心情,雪大了起來,夾著幾片紙屑,狂舞著,路人紛紛掩面疾行。

一路恍恍惚惚,車停在了諸盈銀行的外面。

他拿出手機,看到自己的手哆嗦得厲害。

“有事?”諸盈的聲音透著濃濃的不耐煩。

“是的,有事。你請半天假,我們找個地方談。”

“對不起,我一會有個會。”

晏南飛忍不住大吼,“諸航的事比你的會重要吧!”

諸盈的氣息在加重,許久,她才出聲道:“我馬上出來。”

兩個人約在街頭的休閑餐廳,下午客人不多。

“你是怎么認識諸航的?”諸盈沒有繞圈。

晏南飛蹙眉,似乎這個問題有點難度,但他還是回答了:“我……是紹華的姑夫。”

“紹華?這個人是誰?”

晏南飛心臟有一瞬間的停擺,他看著諸盈,是真的不知道的樣子。突地,他想起帆帆百日那天,卓明說要和諸航的爸媽見個面,顯然,諸航家人那邊對于她和紹華的婚事應該還不知曉。

這個丫頭呀,膽子大,嘴巴緊。

“哦,是我……和諸航都認識的一個人。”這件事還是讓紹華和諸航出面解釋就好,從他嘴中說出來,諸盈怕更加接受不了。

諸盈信了,“現在你想怎樣?”

“為什么那時不告訴我航航的事?”他痛心地問。

諸盈覺得很好笑,“你干嗎要知道?”

“我是她……父親,我有這個權利。”

“十二年夠不夠?”

他愕然地盯著她。

“在這個世界上,除了爸媽和我,沒有第四個人知道航航是我生的,你居然能查出來,我首先感嘆下,也許血緣真是斬不斷的。但又怎樣呢?晏南飛,我等了你十二年,從南極到北極,從西半球到東半球,不管你人在哪,都足夠你走到我們身邊。可是你放棄了,你和別的女人結婚了。現在,你跑過來到底想和我說什么?航航已經二十三歲了,不再是走路歪歪扭扭的小女孩,不會拖著我手問,姐姐,為什么我爸爸媽媽像小朋友的爺爺奶奶,不如你做我媽媽吧!我看著她的小臉,不知該講什么好。你不必覺得這些話很可憐,事實上航航特別快樂,我爸媽把她寵上了天,我老公也非常疼她。她不比同齡人少一點什么。你如果想愧疚,想彌補,真的沒有必要,因為她什么也不缺。”這番話,諸盈說得非常平靜,音調的起伏都不很大,就像一個循循善誘的老師對學生。

因為絕望,所以麻木!

“對你不是一句對不起就可以抹去你所受的創痛,諸盈,當年我……”

“不要說了,我想你可能也沒做好擔起一個家庭的重任,也沒有做父親的準備。雖然當年也曾怨過你,但仍要謝謝你把航航留給了我。”

腦中嗡地一聲,晏南飛抿緊嘴唇,他控制不住的痛哭失聲。這些話比上萬句的漫罵、指責,比上百記耳光,都讓他痛。

十八歲的小媽媽抱著小女孩癡癡地站在山路邊遙望著遠方,等待一個不會回來的人,這些天,他閉上眼就是這一幕。

和諸盈在鳳凰分別時,他答應她明年暑假再過來,爭取兩人一同回南京。諸盈去讀大學,他考研或者在南京工作。

那時的通訊并不發達,沒有短信,沒有電郵,長途電話的信號也不是太好,保持聯系還是靠的是鴻雁往來。

大四的課程并不多,大部分同學都聯系了單位準備實習,他在復習準備考研。有一天,爸媽突然來到學院,告訴他托了關系要送他出國留學。

他猶豫了,和爸媽講要好好考慮。如果他出國,諸盈怎么辦?可是出國真的是一個誘人的香餑餑。那個年代,出國還是非常希罕的。從國外回來后,整個人就像被鍍了層金。

在班上,他和黎珍很談得來,便把自己的困擾說給黎珍聽。

黎珍大笑:“晏南飛,你不會把一個十八歲小女生的話當真了吧?她還沒公民選舉權,做什么事都不可能有定性的。像我高中時喜歡上同屆的一個男生,兩人講好考同一所大學,結果他考砸了,去了另一個省讀書。大一時我們還聯系著,后來慢慢就談了,各有各的朋友,過得都快快樂樂。我們這個年紀,突然扯天長地久,會把人笑掉大牙的。”

他默然,他是沒有想那么遠,只是覺得喜歡便努力去喜歡了。

“如果你現在為她留下來,但是后來你們還是分手了,你會不會腸子都悔青了?”

誰能替愛情保鮮?誰又能立下永恒的誓言?

正好,諸盈一個月四封的來信恰巧斷了,爸媽的手續辦得又挺快,他就這樣被推上了飛機。

然后,鳳凰發生的故事就成了他青澀年月的一個特別的回憶,諸盈的身影越來越遠。他也交過幾個女友,都不長久,直到遇到卓陽,他覺得該定下來了。

“你現在也有完美的家庭,不要去破壞它,航航過得也很好,就這樣吧,不要給人生再添亂了。”

諸盈很通情達理,其實是一點一點把他走向諸航的路砍盡了。她一直看著玻璃窗外的街道,沒有關注他臉上的淚水。

“諸盈,求你,讓我為航航盡點職。”

“她自己都能賺錢了,連我想替她做點事,都被推開,何況外人呢?”

一把鋒利的刀直直戳入心口,血沽沽地流著,不痛,不痛,他只覺得冷。

“你能為她做的就是遠離她,永遠不要揭穿那個謊言,讓她平靜快樂地繼續生活下去。”

他抹去臉上的淚,“諸盈,我是結婚了,可是航航是我唯一的孩子。你讓我遠離她,我不能做到。”

諸盈笑得清冷,“如果你決定這么自私,那么你就等著毀掉兩個家庭、毀掉航航吧!”

他不能。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諸盈從他面前走開。她的背影嬌小而柔弱、腰肢纖細而溫婉。這樣美好的女子,當年他怎舍得松開?

他無顏問她怎會嫁那樣的拙夫,說駱佳良不配,他又何嘗配得上她?

諸盈對自己說不要回頭,但在上樓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下,晏南飛仍坐在那。經過他身邊的人,都震驚地瞪著他……一個滿臉是淚的男人。

她拖著沉重的腳步在辦公桌后坐了下來。辦公室是開放式的,咨詢的客戶跑進跑出,沒有一個獨立的空間來讓她沉淀情緒。她默默給自己倒了杯茶,水溫透過玻璃杯暖著她的雙手,她走到窗前。

愛情像火,把渾身的血液都點燃,人變得狂野、活潑,仿佛上刀山、下火海,只要和那人一起,都會毫不膽怯地沖過去。

懷孕一點也不意外。

她的生理期不準,當時并沒有往這方面想,季節又是往冬天過,衣服越穿越多,直到期中考之后,媽媽發覺她腰身變粗了些,責問她闖禍的男人是誰。

她呆若木雞。

第一個念頭是慌亂、恐懼,然后她開始哭,死活也不肯說出晏南飛的名字。她連夜跑去郵電局給晏南飛打電話,同學說晏南飛出去吃飯了。

爸媽也全慌了,對于諸盈,他們有著特別重的厚望。

爸爸拿著棒子追打諸盈,媽媽抱著爸爸的腿哭,說打又有何用,事情已發生了,快想想辦法,把火捂進紙里。

爸媽商量帶她去省城墮胎,那兒沒有熟悉的人。她亦沒有主張,只得聽憑爸媽的安排。

她坐在醫院的走廊上,爸爸去繳費,媽媽陪著她。有一對年輕的爸媽推著嬰兒車從她們面前經過,嬰兒叫了一聲,爸爸急忙蹲下身,把嬰兒抱進懷中,查看嬰兒是否尿濕。

她心口一脹,突地溢滿無窮的勇氣。

她對媽媽說:媽媽,我要休學,我要生下孩子。

她仿佛看見:有一天,她和晏南飛也這樣推著嬰兒車,晏南飛也會這樣蹲下來疼惜地抱起他們的孩子。

她怎么舍得殺害他們的愛情結晶呢?

媽媽大哭:你瘋啦,你才這么大就做媽媽,以后上不了學,也嫁不出去的。

媽媽你放心,寶寶的爸爸會娶我的。她摸著肚子,眼睛晶亮。

爸爸氣得揍她,她護著肚子,不閃不躲。

爸媽幾夜沒合眼,后來,媽媽帶她去了東北外婆家,其實那兒沒有親戚了,媽媽在超市打工,她在花店幫人賣花。

第二年的暑假,她們回到了鳳凰,媽媽懷里抱著諸航。媽媽說:如果那個男人回來找你,那么你們立刻成婚,航航還給你們。如果那人沒來,航航便是妹妹。

晏南飛沒有來。

爸媽因為航航全部丟了工作,家里所有的積蓄繳了罰款。她仍是老師、同學眼中的好學生諸盈,她考上了名牌大學,她的人生似乎仍繁花似錦。只有她和爸媽知道,她的人生早已岔道。

但真的沒有什么可遺憾的,諸航帶給她的快樂遠勝過晏南飛帶給她的痛,所以她對他說:謝謝!

渾渾噩噩挨到下班,諸盈去超市買了點菜和點心,出來時給諸航打電話,讓她過來吃晚飯。

“姐,我在你家呢!姐夫在搟面,做炸醬面給我吃。”諸航叫得很歡。

她窩心地笑,折回超市,忙又買了幾個熟菜。

推開門,就聞到炸醬的香氣,廚房里水汽真往客廳跑。

她皺起眉,跑過去拉廚房的門,發覺駱佳良揭鍋的動作有點別扭。“你手怎么了?”

駱佳良僵直在鍋前。

她扳過他的肩,嚇呆了。

“盈盈,你別怕,只是點皮外傷,里面啥都好好的,過幾天就會去痂……”駱佳良慌忙解釋。

她急得大吼,“到底怎么一回事?”

駱佳良呵呵賠著笑,像個闖了禍的孩子低下頭。

“你腦袋沒撞壞吧?”

“沒有,一點都沒有,還和以前一樣笨,嘿嘿!”

“駱佳良,我簡直會被你氣死,讓你不要開那個破車,你就是不聽。你非得鬧出個事,嚇唬我才開心嗎?”

“姐,少說兩句,”聽到聲音諸航從梓然房間跑出來,“姐夫又不是情愿被撞的。”

“航航,你就讓盈盈罵,她這是關心我。”駱佳良傻笑著摸摸頭,指指后面沸騰的鍋,“我可以邊做面邊聽著嗎?”

諸盈啼笑皆非,“駱佳良,你當你還是小伙子呀。你看你的頭發都白了許多根,拜托你讓我省省心,把那個破車扔掉,好好地坐公交上班。”

“不要扔。”

“呃?”

駱佳良從眼皮下方偷偷看她,“那車已經撿不起來了。”

諸盈臉一白,許久都出不了聲。

“你去外面擺碗筷,我來做面。”她端詳了下他的臉,嘆了口氣,把他推出去。

在她看不見的角度,諸航偷偷沖著駱佳良做了個勝利的手勢,駱佳良又呵呵笑了。

熟菜擺在碟子中,面條撈上,作料放在碗中,諸盈還做了個榨菜肉絲湯,四人各占一邊,圍著桌子坐下。

“航航,你那個雅思考試的成績該出來了吧?”諸盈朝駱佳良一瞪眼,駱佳良伸向作料碗的手又縮回了,只得就著肉絲湯吃面。

諸航嘴里塞得滿滿的,“二十號就出來了。”

諸盈冷了臉,“是不是考得不好?”

“平均分8.5。”

“滿分多少?”

“9分呀!”

“這個成績代表?”

“成績極佳,能將英語運用自如、精確、流利并充分理解。姐,我考得不錯哦!”

諸盈吐出一口長氣,“你這個丫頭,為什么要瞞到現在?”她太開心了。

梓然豎起大拇指:“小姨,很棒。”

諸航斜著雙目,“那當然,我是誰呀,梓然的小姨。呵,姐,不是瞞呀,只是顧了高興忘了說。”

“這下可以向哈佛申請留學了,如果簽證、護照什么的辦得快,三月就能走。你那位師兄知道這事嗎?”

“哪個師兄?”駱佳良問。

梓然舉手:“我也要知道。”

諸航干笑,“我在吃面呢,你們不要像考官樣,一直問問題。”

“如果他不能等你,那就不要發展,免得彼此受傷。”

“姐,”諸盈擱下筷子,“這些事以后再說!”

諸盈打量了她幾眼,“好,但我還想問件事,你認識晏南飛嗎?”

諸航差點沒嗆住。

“這人怎么了?”駱佳良接過話。

諸盈突地跳了起來,“你……也認識他?”

“談不上認識,他今天和航航一塊來醫院的。”

諸盈嘴唇顫個不停,臉色鐵青,“他……他和你說什么了?”

“就打了個招呼。”駱佳良看著諸盈急速突變的臉色,沒說太多。

“航航,你是怎么認識他的?”諸盈咄咄地瞪著諸航。

諸航沒看過諸盈這么失控過,她支支吾吾地說:“北京……又不大的。”

“那你有沒收過他的好處?”

“姐,你在講什么,我怎會隨便接收別人的東西。”諸航心虛地把手背在身后,把首長送的表往上推了推。

“那就好。”諸盈閉了閉眼,“我不管你們是怎么認識他的,但從現在起,絕對不可以再與他聯系,別問我理由。”

諸航心中嘀咕,姐姐好像和小姑夫有啥仇似的,不可能啊,小姑夫才從國外回來的!

諸盈晚飯沒吃完就回房了,諸航和梓然一同收拾的碗筷,駱佳良在房門口站了站,又折回來,拿了包煙出去抽了。

諸航呆到九點,帶著滿腹的疑問離開了。

院門虛掩著,在這軍區大院里,絕對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屋檐上吊著幾根冰棱,路燈一照,晶瑩剔透。門前的積雪,勤務兵已鏟盡,但水汽還是滲透到地面,入了夜一凍,走上去有點打滑。

諸航呵了呵手,輕輕推開門。

嬰兒室黑漆漆的,主臥室也是黑漆漆的,呃,客房里到亮著燈,燈光透過窗,在院中灑上一層清輝。

她探進頭去,笑了。

床上的小帆帆抬起頭,小嘴一咧,也笑開了。

“夫人回來啦!”唐嫂坐在床邊,護著小帆帆,防止他掉下床。

“小帆帆,你未經允許,就侵入我閨房,該當何罪?”諸航張牙舞爪地撲上去,逗得小帆帆都笑出了抑揚頓挫。

“現在好了,一到晚上,肚子拼命往這兒挺,我只得帶他過來。”唐嫂笑著告狀。

“小帆帆你可真不乖!”諸航吹胡子瞪眼,小帆帆一點也不往心中去,媚笑著要她抱。

“卓將呢?”她問唐嫂。

“打電話回來說晚上要開個緊急會議,還沒回!”說著,唐嫂打了個呵欠。

諸航體貼地讓唐嫂去睡,她陪小帆帆一同等卓紹華回來。

小帆帆眼里只有諸航,唐嫂和他揮手,他看都不看。

“小勢利眼。”諸航用被子圍了個城,把小帆帆圈在里面。小帆帆踢踢腿、揮揮手,抗議與諸航分開。

諸航瞪瞪他,“豬豬在外跑了一天,總得洗個臉、洗個腳、刷個牙吧!”

還不敢在洗手間呆多久,打了盆水出來洗漱。換家居裝時,她說:“小帆帆,把頭轉過去。”

小帆帆光明正大地瞪著眼,笑得嘟嘟的。

房間里挺暖和,諸航給小帆帆脫了外衣,這下好,他手腳靈活,在圍城里滾來滾去。

諸航站在床角,拍拍手,“小帆帆,爬過來!”

小帆帆眨巴眨巴眼,口水流了有一尺,只會在原地磨動。

“你不會爬?就是像小狗那樣子啊!”

小帆帆依然不知所云。

諸航嘆了口氣,“你可真笨呀,壞家伙!好吧,豬豬給你示范。”

她跪上床,欠下身,爬行了幾步,“看到沒,手也要著地,身子平衡,然后雙手和雙膝著力,向前移動。”

小帆帆可能覺得這很好玩,頭動尾巴搖。

諸航玩興大起,來來回回爬了幾圈,還學小狗叫了兩聲,“會了沒有?”

“要求別太高,小孩子七個月才會坐,八個月才會爬。”

屋里還有第三人?

諸航聞聲扭過頭,卓紹華愜意地倚著門框,聲音醇厚低沉,站相清俊斯文,笑容溫暖和煦。

她嗖地拉開被,抱著小帆帆一同鉆了進去。

臉羞成了熟透的辣椒。臉這次丟到北冰洋了,一時半會漂不回來。

小帆帆可不愿意墮入黑暗之中,急得哇哇直叫,頭在被子里搖個不停。被角從外面被掀開,呼,又出光明。

“你讓帆帆喘口氣呀!”

諸航訕笑著面對首長放大的俊顏,“呵呵,你回來啦,那么把壞家伙抱走吧,他該睡了。”

“他好像更喜歡睡在這里。”卓紹華眼睛微瞇。

“這兒哪里……好?”

他的頭欠得更低了,呼吸近在咫尺,看著她的眼神,仿佛她傾國傾城,仿佛她性感得不可芳物,“我也喜歡這里。”

她口干舌燥了,連說話都開始結巴,“首長……你是不是想和我換房間?”

“過了春節,主臥室要重新裝修,我是需要換房間。”他微微一笑,繼續靠近中。

她眼睛一閉,心跳如鼓,感覺到他溫熱的鼻息。

“帆帆,想爸爸沒?”

小帆帆小嘴直砸,只會冒泡,擠不出一個完整的詞。

卓紹華唇落在帆帆粉嫩的臉頰上,先是左邊,接著右邊,然后……正正地印在諸航的手背上……她怕心會沖出嗓子眼,不得不用手捂著。

四目相對,柔情在室內緩緩彌漫。

“卓紹華少將,”她咳了咳,一臉嚴肅。

他點頭,從被子里撈起小帆帆摟進懷里,順勢坐了下來。

“要不是我和你熟悉,要不是我了解你,你……最近的行為會讓人誤會你好像在調戲我……”這件事她蹩在心中很久了,一直想和他認真談談,只是沒找到合適的機會。“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但還是要注意點,別給有心人作文章。”

眼中浮起的笑意和微挑的唇角暈成一片,“那你看到我對別人這樣過嗎?”

“沒有啊,所以我才提醒你的。”

他嘴邊的笑意加深,“所以你擔心什么呢?我只對你這樣,你又不會誤會。”

把小帆帆挪進另一只手臂,騰空的那只一緊,身體一轉,清冷的唇密密地裹住微張的唇。

“真是笨啊!”

昏眩中,她聽到他在嘆息。

“晚上吃的炸醬面?”他抬起眼。

她羞得腳趾都紅透了,剛剛怕小帆帆等得著急,她沒來得及刷牙。

更加臉紅的是,當他松開她之后,懷里那個小的,也嘟起嘴湊過來,她不得不噘起唇,主動獻吻。

“我給醫院打了電話,問了下姐夫的情況,情況還算良好。”

“謝謝你的費心。”她咬文嚼字,有點承受不住的壓力。

卓紹華故意用眼角的余光瞟瞟她,“今天怎么突然這么懂事?”

她翻了個白眼,對了,她還有賬要和他算,“卓紹華少將,你有考慮過讓我爸媽搭乘軍用飛機的后果?”她開始興師問罪。

“你答應生帆帆時,有考慮過對自己的人生有什么影響?”他氣定神閑地反問。

她噎住,睫毛撲閃撲閃眨個不停。

“這樣講吧,你覺得生帆帆是個錯么?”

她搖頭。

“因為不是錯,所以義無反顧地去做。讓爸媽搭乘軍用飛機這件事,我也覺得不是個錯,有什么理由不去做?”

呃,怎么說得她像無理取鬧似的?

“可是我們的情況這么特殊,會……把爸媽、姐姐會嚇死的!”

“那就瞞著?諸航,你覺得北京很大?你覺得世界上真的有不透縫的墻?你覺得爸媽、姐姐聽別人添油加醋、捕風捉影地說起我們的事,還是我們主動去坦白,哪種好呢?”

“坦白我替人代孕?”諸航屏住呼吸,憂心忡忡,爸媽、姐姐那樣循規蹈矩的人能理解嗎?但首長的話也有道理。

糾結了!

“家里有兩個男人,用不著讓女人扛責任,我和帆帆足已,你躲在我倆的身后好了。”

諸航給他說笑了,“不準拿帆帆做擋箭牌。”

“他會非常樂意的。”

“首長,你不是又要主動承認你是個負心人?”

“爸媽雖然會恨子女不爭氣,但都會包容、寬愛,因為他們相信自己的孩子本質沒那么壞,給他們時間,他們還會變好。”

“是呀,我以前不管闖多大的禍,爸媽、姐姐還是會原諒的。”但愿這次也會。

他輕笑,“最多我再挨一巴掌。”

哈,她也記起登記那天他臉上的五指山,“首長,你臉皮挺厚,換作我就不敢出門。”

還不算太厚吧,不然,這一刻,他不會紳士般離開客房的。

這一夜諸航失眠得厲害。

也許之前她沒有往某個方面想過,可是把最近所有異常事整理后,她被那結論嚇了得頃刻石化,各種凌亂都有。

她再次把整理好的一團絲擾亂。理不清,那就暫時擱著,她向來是這樣的,不然,她會崩塌。

他宛若天上的星辰,就是落在地上,那也是鉆石。

她可是只豬,你看過戴鉆石的豬嗎?

把頭發揉成鳥窩,蒙上被,呼哧呼哧喘粗氣。

接到周文瑾的電話,是在三天后的下午,離小年夜還有兩天,諸航被諸盈使喚了去農貿市場買了一堆海鮮,扛回去讓駱佳良打理。

駱佳良請了一周的假。可能是因為要過年了,領導特別有人情味,他一開口說請假,連理由也沒問,就同意了。交警大隊那邊也沒找他,估計是有人打過招呼了。

他難得這么閑,在家是大干特干,把過年要預先準備的食物全買了,梓然和諸航給他打下手。

大院里呂姨有勤務兵、唐嫂幫忙,她只是客人,但保持早出晚歸,對此,小帆帆沒意見。晚飯一吃完,就呆在客房等著她。

她有些躲著首長。

她和周文瑾約了在公寓附近的家常餐館吃晚飯。

她先到的,看見周文瑾和姚遠下了公車,兩人停下在小區門口說了幾句話,周文瑾才往餐館跑來。

她已經點好餐,他一到,她便讓服務員上菜。

沒有要酒,三個菜一個鱸魚湯,再加一大盤揚州炒飯。

周文瑾有點餓,吃得很快。

“我年二十八回浙江,那邊比北京暖和,跟我過去玩玩。”他盛情邀請。

她搖搖頭,“我爸媽來北京,我要陪他們。”

周文瑾眼睛一亮,“那我年初五前回京,應該能和他們見上面。”

她沉默地咽著飯粒。

“怎么了?嫌我形像不高大?”他笑著說,“雖然我沒有什么背景,但我會努力,年紀也不大,以后肯定不會比別人差。豬,知道嗎?今天我接到了一個重要的項目,全軍檔案系統的防護升級由我負責。”

諸航抬起頭:“周師兄,你干嗎要和別人比?”

周文瑾一愣,淡淡地笑,“讀書的時候,我們可以自信做到最杰出。但工作后,你會發現現實很殘酷,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公平。有些人不用努力,舉手可得我們奮斗一輩子都攀不到的高度。但我也不會氣綏,我也不會認輸,我會成為軍中最好的專家,讓別人對我刮目相看。”

她喝了一口湯,沒有接話,心情有點難受。

她和周師兄都是心高氣傲的人,但她輸得起,周師兄卻輸不起。這樣子下去,她擔心周師兄有一天會摔得很慘,可是她不能勸慰,因為現在的他是聽不進去的。

社會是沒有絕等的公平,但也不見得英雄全無用武之地。不去比較,做好自己就夠了。

“伯父伯母什么時候到?”周文瑾柔聲問。

“小年夜。”

“我和你一塊去接他們,你不要拒絕,大姐也知道我的。”

“周師兄,你從西昌回來后,我們說好還像以前一樣,師兄妹的相處著,如果……覺得還行,再深處。”這是她考慮了幾天的結果,周文瑾接受了。

“我覺得行呀!”

“我覺得我們還需要了解。”不知怎么,和周師兄說什么都會在腦中盤旋又盤旋,對于見面也沒那么特別期待。也許周師兄沒有變,變的人是她。可她還是繼續努力著,畢竟他是周師兄!

氣氛立刻冷了。

周文瑾青著臉去買單,兩個人沉默地出了門。

“我……還有點事,待會再回去。”過馬路時,她停下了腳步。

“去哪?”周文瑾冷冷問道。

“外面。”她討厭被人這樣逼問,一抬手,攔了輛車。

周文瑾臉青得發白,也賭上了氣,一言不發地看著她離開,然后他做了件他自己都吃驚的事。

“跟上前面那車。”他對出租車司機說。

卓紹華換了個勤務兵開車,姓喻。小喻對卓家的情況還沒有太熟悉。

天有點黑,車燈的光束追著一個埋頭獨行的身影,他看了又看,猶猶豫豫地對坐在后面的卓紹華說:“首長,那人好像是夫人。”

卓紹華哦了一聲,坐直了。可不就是諸航么,拖著個雙腿,走得像疲憊不堪似的。

“靠邊停車,你先回家,我走走。”心情一陣激蕩,難得這孩子今天回家早了。

諸航被戛然停下的車嚇得一愣,本能地往樹后退去,一抬頭,對上卓紹華的雙目,她撇下嘴,就當是招呼。

“怎么都不裹個圍巾?”他瞧著她光光的脖子,皺了下眉,把自己大衣里的圍巾解下來替她圍上。圍巾暖暖的,還帶著他的體溫。

她有帶圍巾的,應該忘在餐館里的,唉,各種郁悶。

“吃過晚飯了嗎?”純粹是中國人應付式的寒暄,她看樹枝上的雪比看他多。

“沒有呢,我們今天一塊出去吃?”卓紹華突然想起上次和她在外吃飯還是元旦呢,多么有趣的回憶,應該溫故而知新。

她真沒有那個心情,“我吃過了,你自己去吃吧!”她跺了跺腳。

“那一塊去逛個超市!”

諸航忙扶住下巴,生怕它會砸到地上。

晚飯后去逛超市的通常是孩子在外上學或結婚N年的中年夫妻,去趟超市添點民生用品,順便又當散散步。

“首長,你最近工作是不是全扔給部下了,所以才這么閑?”她拂了幾次,也沒拂掉他的手,真的任由他拽著,掉過頭,往超市走去。

地上的身影一長一短,恰巧矮了個頭、一個寬肩,一個纖腰,瞧著似乎很和諧。

“如果能那樣,我這個丈夫應該做得更稱職些。至少這么冷的天,不需要留在辦公室加班,可以開車去接走親戚的妻子,而不是讓她一個人擠地鐵、坐公交,還步行這么遠。”

冰涼的小臉像靠近了火盆,烤得滾燙。她還保持清醒:“家里需要的物品,呂姨向來備得全,去超市逛什么呀?”

“超市隔壁有個水餃店。”他答非所問,“里面有快餐有熱飲,我們逛累了可以去坐坐。”

她屏息,被首長打敗了,只是陪著他唱下去。就這樣,慢慢地走,鏡頭拉遠,不一會,他們就已白發蒼蒼,西方,夕陽紅得像火。

其實,在寒冷的冬夜走走,被寒風刺刺,聽著積雪咯吱咯吱的聲音,心,慢慢就寧靜了。

在水餃店坐下時,覺得有一點小累。他點了一客牛排飯當晚餐,她是真的吃不下,要了杯烏梅普餌茶。烏梅普餌茶,少許的甘甜,少許的辛苦,暖暖的,喝著很爽口。

她捧著杯子,打量著四周,發覺用餐的大部分是一男一女,很少是媽媽陪著小孩。她從眼角下方偷窺首長,在別人眼中,他們是什么男女關系?

聊的是家長里短、育兒經,做的是家常事,說不是一家子,誰信呀?

“爸爸、媽媽大后天到,小喻開車送你去機場接人。我向朋友借了輛北京市區的車,后面小喻就陪著你們,帶爸媽出去吃個飯、玩個景,天氣這么冷,得有輛車,他們年紀大,為了他們,你不準反駁。”

她半張的嘴只得不情不愿地又合上,海飲一大口茶,不小心燙著了舌,臉苦成一團。

首長這個假女婿做得快趕上姐夫了,不知姐夫可居安思危?

“你看你,幸好帆帆不在,不然肯定學了去。”卓紹華嘆息道。

“小帆帆能明辨是非,他會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她無由地想和他抬杠,討厭他這么云淡風輕,襯得她更是毛躁粗魯。

“你倒是一點也不謙虛,難怪別人都說自己的孩子怎么看怎么好!”他失笑搖頭。

“本來就好呀,我為什么要那么矯情?”她哼了聲。

他沒和她爭辯,“爸媽來了住哪邊?”

“姐姐家有點小,我公寓又是和人合租的。我想讓爸媽住公寓對面的錦江之星,那天我們去開房,條件挺不錯,是不是?”

“咳,咳,”卓紹華捂著嘴巴清咳兩聲,“諸航,音量小點,關于開房,很容易讓人遐想的!”

她呵呵一笑,眼珠也不敢亂瞟,忙佯裝喝茶。

“你可以說是我們一家去替外公外婆體驗酒店的服務。”

汗,他這樣講,別人怕是會想得更多。

“首長,有件事我……想問你。”她抿著嘴唇,杯子在手中轉來轉去,一會皺眉一會咧嘴,表情很豐富。

他吃得也差不多了,把盤子往中間推了推,平視著她,“說吧!”

“我卡上那六十多萬元錢是你匯的?”她抬起眼,目光閃爍不定。

“是的。”他沒有否認,“你滿月的當天,我去銀行匯給你的。”

她瞪大眼睛,突地臉一沉,起身就往外走去。受傷了,真的受傷了,這人講得那么自如,似乎做得很正確,她不想再看到那張正義凜然的臉。

“諸航,你聽我說。”卓紹華追出去,抓住她的手臂。

“你個猥瑣小人,我不屑和你為伍。”諸航奮力掙扎。

既然用錢都說清的事,還有什么好講?

卓紹華只得雙手緊緊束縛住她的雙肩,她挑釁地昂著下巴,眼中蘊滿委屈。

超市外面的燈光通明,人進進出出,她知道會有人好奇,但她不管,她就是和他生氣了。

“那是我替佳汐匯的。佳汐在日記里說希望在你留學的時候,能替你盡點力。她的心愿我完成了。所以你和佳汐之間講過什么做過什么,你答應過她什么,我不再會過問。從那以后,我做的任何決定任何事,都是因為我自己的心,不是為別人。”

“首長……”首長在對她吼叫,諸航震住了。

“你聽得懂我的話嗎?”他的目光亮得驚人。

可以懂的,但是不能太懂,因為沒辦法回應。她抬手摸摸額頭,仿佛那邊鑲了顆鉆石。

四目就那樣絞著,他還有許多許多的話想說,但他覺得語言太蒼白,這孩子聰明,應該一點就通。

“回家吧!”他松開她,已經有路人向這邊圍來了。

好,好,回家,不然這樣僵持著,他要她表個態度,她會非常痛苦。

你到底來自哪顆星?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充當禮物的掌心之吻,錦江之星房間里的啄吻,那天晚上在小帆帆面前的深吻,牽手、擁抱,丈夫與妻子,原來……原來都不是虛擬的……

一路上,兩人都沒什么說話,只是他的手越攥越緊,讓她覺得有點疼,她埋怨地扭過頭,他凝視著她,堅定、執著。

小帆帆照舊等在客房,他只讓諸航親了親帆帆,就把帆帆抱走了,前后不到一分鐘。

帆帆趴在他肩頭,朝她揮著小手,別情凄凄,惹得她心戚戚。

她不免亂想,要是她態度不明朗,是不是以后首長就不讓她和帆帆玩了?

哦哦,頭真疼。

第二天,卓紹華起床后,客房的門還關著,等唐嫂把小帆帆抱走,他也沒用早餐,便去上班了。

今天國防大學散學典禮,他要去給本學期的優秀學員頒獎,時間是上午十點,他先去部里。

下車時,正好遇到周文瑾,眼中布滿血絲,臉色有點灰暗,像熬了夜。

“首長,早!”周文瑾敬禮。

他點頭還禮。

兩人一前一后進了電梯,他問了檔案系統防護升級的規劃書寫得怎樣?周文瑾回答草稿出來了,還要潤飾。

電梯無聲地上行。

“首長,昨晚我在……超市外面看到一個人像你,不敢確定,也沒上前打招呼。”周文瑾側過身。

卓紹華淺淺一笑,“是不是讓你失望了?首長下班之后,就是一普通的男子。”

“那到不是,只是……沒想到……”

“有妻有子的男人,不是周中尉這樣的熱血青春,有許多理想,肩上的責任和義務讓我們甘之如飴做一個平凡的家庭婦男。”

電梯門打開,先到的是周文瑾的樓層。

周文瑾都不知是怎么走出去的,坐下來時,姚遠和他說話,他也像沒聽見,嘴唇沒有一絲血色。

“文瑾,你不舒服嗎?”

姚遠擔心地看著他。

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姚遠,你喜歡我嗎?”他一字一句地問,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姚遠愕住。

“如果是喜歡的,那么我們交往。”

阿嚏……諸盈打了個大大的噴嚏,耳朵也紅通通的,同事笑著說一定有人在想著她。

她回道,肯定是我爸媽。

抬頭看看墻上的掛鐘,再沒心思做事了,合上資料夾,和同事說先走了。

長沙那邊大雪,爸媽的飛機估計傍晚到京,諸航不知打哪找了個車去接了,她一會直接去酒店等著。航航懂事又體貼,爸媽這次來,她什么都想得很周到。

下了公交,她看了下手機,諸航沒打電話過來,應還沒接到人。她想了想,先去公寓替諸航收拾收拾屋子。

敲門,輕輕的,諸航室友有點古怪,諸盈早早揚起笑臉。

“你好,我給諸航來打掃打掃。”

室友蹙眉,“她很久沒回來住了。”

諸盈呆住。

“你去戴眼鏡的男人那里看看,要不然就在那有小孩的大個子男人那。”

諸盈眨著眼,“你……說的是我家航航嗎?”

“這屋里還有別人?我就瞧見她帶過這兩個男人來過。”

戴眼鏡的男人可能是航航的師兄,大個子男人是誰?晏南飛?諸盈白了臉,“大個子男人多大年紀?”

“三十出頭吧,搬家那天就來了,幫她搬床。”

諸盈深一腳淺一腳地下了樓,夜色悄然蔓延,小區里的太陽能燈閃著白熾的光,淺淺地替回家的人送來光明。

她慢慢地向小區大門走去,迎面走來一對年輕的男女,女子挽著男子的手臂,不知說什么開心的事,笑得像一朵盛開的向日葵。男子板著個臉,不耐煩地扶扶鼻梁上的眼鏡。

諸盈停下了腳。

姚遠剎住笑,瞅瞅諸盈,又瞅瞅周文瑾,說:“文瑾,我先回去做你愛吃的煎五花肉,你上樓時買兩瓶啤酒。”

說完,哼著歌走了。

和駱佳良怎么認識、怎么相愛,諸航印象里,諸盈只帶過一句,是和飛機有關。

諸盈畢業后來京工作,在她三十歲那年的臘月,快放年假了,她被銀行安排留下值班。有天夜里,她突然接到爸爸打來的長途,說諸航出水痘,高熱不退。她慌忙和同事調班,連夜去火車站買票,直到大年初五的票都賣完了,站票也沒有黃牛票也沒有。

她站在售票大廳里無助地哭。

是駱佳良托人給她買了張隔天的飛機票,她在傍黑趕到了鳳凰。

諸盈說,那張機票的錢是你姐夫當時兩個月的工資,然后她又說,首都機場真大呀!

諸航和小喻去的是南苑機場,到不宏偉,挺小的一個機場,外表看上去也有些陳舊。這里曾經是民用,后來才改成軍用。

小喻開了輛灰色的畢克,掛北京市的車牌,特普遍的車,但空間寬敞。也不知小喻向保衛處的軍官出示了什么,車一直開到了停機坪。

停機坪上有幾架軍綠色的直升飛機,還有兩架小型客機,視線內的都是軍人,他們像兩個闖入地球的外星人。

諸航心跳有點異常,隱隱像有什么事要發生。上車去機場時,她主動發了條短信給卓紹華。一刻鐘后,卓紹華回了:馬上要開會,我在看材料。

撲通、撲通……心跳聲有增無減。

“夫人,到了!”淡淡的暮色中,天空出現了一個亮點。

諸航僵著,等反應過來,飛機已經在跑道上滑行了。

一位上尉一手拎一個大包首先從機艙出來,緊接著是個中校,再后面就是諸爸爸和諸媽媽。

兩年沒見爸媽,諸航心底突然潮濕濕的,她揚起手,向爸媽跑去。

諸爸爸是話少的人,和外面打交道都是諸媽媽。諸媽媽雙手抓著中校的手,一直道謝,諸爸爸在一邊呵呵地笑。

小喻接過行李放進后備箱,諸航等爸媽送上車,轉過身,向中校再次道謝。中校爽氣地擺擺手,笑道:“哪里,哪里,這是我們的榮幸。”

諸航很想說:慚愧。

諸家爸媽的興奮勁還沒消,不住回頭張望著暮色中的機場,大嘆:“到底是人民解放軍,處處為人民,又給搭機,還管吃管喝。”

諸航眼皮直跳,純潔的爸媽,你真以為軍民一家親啊,非也,這些說不定要你家閨女付出啥代價呢!

機場沒入了漸濃的夜色中,諸家爸媽戀戀不舍收回視線,這才打量起小喻來,那目光絕對是嚴肅中帶著審查。

諸航慌忙介紹,“這是小喻,是我朋友請來接你們的。”

諸媽媽心照不宣地和諸爸爸對視了下,揶揄道:“首都就是首都,開車的師傅又年輕又俊。不像鳳凰那邊,蹬車的、撐船的都是漢子。”

諸航狂汗,似乎爸媽誤會了,把小喻當作……

偷偷看小喻,嘴角彎成了四十度。

小喻把三人送到酒店便回大院,諸航拍拍仍在驚跳的心臟,走在前面。

錦江之星兩邊的側門封了,進去都是旋轉式的正門。她拿出手機,想問姐姐有沒過來,就那么一抬眼,三魂差點飄走二魂。

英俊男人和漂亮女子,砸在哪,都是璀璨明珠,經過的人不由自主都會多看幾眼。如果有一英俊的男人懷里再抱著個粉琢的小娃娃,咋樣?

還能做啥?挖個坑,將自己埋了!

小娃娃本來在看水晶燈,嘴里嗚啦嗚啦地不知在講什么,聽到門響,看了過去,突然如同一只春天北歸的小燕子,看見了家門,翅膀歡騰地拍個不停,嘴巴咧得大大的,毫不在意口水沾濕了衣襟。

“那寶寶真可愛,笑起來瞇瞇的樣,和航航小時候一樣。”諸媽媽年紀大了,看不見英俊男人,全部注意力都被那小娃娃吸引過去了。

諸爸爸點頭,慈祥地笑,“航航小時候見到盈盈回家也是笑個不停,肚子挺得,抱都抱不住。”

諸航催眠自己什么也看不見,目不斜視往總臺走去。

那對父子就站在總臺前,水晶燈灑下的光輝,將兩人的一舉一動清晰地送入眾人的眼簾。

“我……叫諸航,昨天定了個房間。”諸航結巴了,眼角漏下的余光,瞥見某個壞家伙身子往她這邊接近中,小嘴已經湊了過來。沉穩如山的首長沒有阻止的意思,靜靜地凝視著她,嘴角噙著輕笑。

“航航,寶寶和你有緣呢!”諸媽媽樂了,伸手去摸小帆帆。小帆帆躲開,眼中只有諸航。

小帆帆張開手臂,媚笑的眉眼在諸航眼前放大。

諸航想哭,明明早晨剛見過,為啥還要表現得像久別重逢似的?她真恨首長,逼人太甚,都不給她迂回的余地?

總臺小姐居然還是那晚值夜班的,記得這特別的一家三口,熱情地笑道:“你家寶寶和先生都等你好一會了。”

諸航低頭填寫入住資料,就當總臺小姐認錯了人。

小帆帆殷勤獻了好一會,諸航連個笑臉都沒回,他委屈地把頭擱在首長的肩上,小嘴直扁,眼眶一紅,里面熱霧彌漫。

卓紹華也不輕哄,任由小帆帆委屈擴大,凝視諸航的視線在慢慢變寒。

“瞧瞧,寶寶傷心了,航航你抱一下他吧!”諸媽媽心疼了,不忍看小娃娃可憐的樣。

諸航也傷心,誰來抱她?

小帆帆逸出哽咽聲,大顆的淚珠濡濕了密密的黑睫,小心口一聳一聳。

“好啦,好啦,寶寶乖,阿姨就來抱。”諸媽媽瞪了諸航一眼,柔聲寬慰。

諸航長嘆,小帆帆,知道嗎,你和首長來這一招,等于判了豬豬死刑,為啥要立時槍決,不能緩期執行么?

她哭喪著臉拍拍手,小帆帆沒動彈。她再拍,小帆帆哀怨地看向卓紹華,像是在告狀,說豬豬太討厭。

諸航又拍。

小帆帆不是很情愿地眨眨眼,然后嘟起嘴,勉為其難地迎向諸航的手臂,但在一投進諸航懷中的時候,猛地咯咯笑出了聲。

“阿姨一抱,寶寶就開心了,真聰明呀!”諸媽媽跟著笑

“媽媽,你看過誰家孩子對陌生阿姨這么黏的?”隨著話音,諸盈從旋轉門里走了出來,面寒似冰。

諸航身子一僵,臉上血色全無,卓紹華不著痕跡將她護在了身后。

“盈盈來啦,你看這不就有嗎?”諸媽媽笑語嫣然,又回頭去看小帆帆。

身邊有爸爸,抱她的人又是豬豬,怕是站在槍林彈雨中,小帆帆依然從容不迫、笑逐顏開。

諸盈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卓紹華,她想起來了。航航重感冒那天,在樓梯口她遇見過這對父子,當時,她還回頭多看了一眼,覺得這個男人真是稱職的父親,瞧他抱孩子的姿勢就知。

“盈盈,你這是……”諸爸爸看到諸盈兩只手都在顫抖。

諸盈苦笑,她把航航籠在翅翼下,竟然什么也沒發覺,不是她弱,而是對方太強大。

“卓少將,謝謝你把我爸媽接到北京。”諸盈命令自己鎮定。

“大姐言重,這是紹華份內的事。”卓紹華以后輩的口吻恭敬地回道。

諸盈沒有再看他,完全當他如空氣。別怪別人帶壞自己的孩子,其實自己教育也不成功。她嚴厲地轉向了諸航,“航航,告訴爸媽,告訴姐姐,這孩子管你到底叫什么?”

諸航埋在小帆帆的頸窩處,呵出一口熱氣,小帆帆,看見沒,暴風雨就要來了,你有沒有傘?

小帆帆給她呵得癢癢的,不住地扭來扭去,笑得都像接不上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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