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秋夕。
    按照慣例，九昱還是做了月團，整整八個，她分別送到了囚牛、蒲牢、負熙、嘲風、霸下、狴犴、狻猊和鴟吻的閣中。
    子時，她與睚眥躺在青梅樹下，看著頭頂明月。
    九昱：“秋夕，大概是所有節日中最浪漫的一個了，不祭祀，不慶豐收，也不惦念仙人。人們聚在一起，只因今晚月亮很美。聚不到一起的，就但愿人長久，千里共明月。”
    睚眥：“他們想讓你回去做王上。”
    九昱一笑，搖搖頭：“我曾為了王上之位而回來，可如今，卻覺得這青梅樹下，才是我想要的日子。”
    九昱拉著睚眥。
    睚眥：“九昱…”
    九昱一抹眼淚：“我知道你想要說什么，你的決心還是沒有變嗎？”
    睚眥點點頭：“我靈闕三爺，嗜兄稱將，潛入仇敵之中，所為不過兩個字：平安。如今兄弟皆離我而去，我孤身一人，只希望這座朝夕與共的北都城能夠平安，希望在這城里的每一個人，都能繼續過著他們幸福而平凡的生活。所以我的決心未變，我愿盡我全力守護它，還有你，哪怕犧牲我自己也在所不惜。”
    忽然，一口血從睚眥口中噴出：“而且，我的時日也不多了…”
    九昱趕緊扶上睚眥。
    睚眥：“這是我要走的路。”
    何為家？何為國？何為百姓？何為天下！
    九昱自是知道這般道理的，只是她今日不想去想這些，她只想做一個女子，想要留下自己的夫君。
    可她最終，還是點著頭。
    這是個殘酷冷峻的事實，九昱已經知道了，其實負熙和狻猊死去的那一瞬間，她便感受到了。
    可是，她還是不愿意接受，即將就要失去睚眥的事實。
    “夫人，最后同我說說話吧。”
    九昱渾身微不可察地顫栗了一下，卻穩穩地握住了睚眥伸過來的手，神情柔美，仿佛依舊是從前那個小云朵在等待著心上人的一句情話。
    睚眥咧嘴一笑：“我有些臟了，不好看，等我一會吧。”
    少傾，九昱在青梅樹下尋到了睚眥，遠遠看著，他青衣皂靴臨風而立，一身清輝。
    睚眥重新束好發冠，衣著整齊，依舊將一只手背在身后，若不是純白如雪和剛剛瞥到他拭在袖口的血，九昱當真以為他不過是剛經大戰，身染小疾，哄騙自己。
    睚眥為九昱摘下一顆青梅，他有些吃力地走過去，連咳嗽都使勁壓在了嗓子之下，不愿讓九昱發覺。
    九昱看著睚眥，心中無限悲戚。
    “夫人…”
    睚眥語意輕柔似喃喃低語，抬頭看著九昱又笑了笑，眼中依舊是深眸如淵：“睚眥，誠盼夫人一生安樂，永世無憂。”
    那片金色的龍鱗最終還是落在了九昱手心之中。
    九昱抬起頭才發現，四周已經迎來了淡藍色的黎明，頭頂的圓月已經消失，像透明瓷器一般的天空中，幾縷彩色的光芒在屋檐上翻滾，最后落到了九間堂的屋檐上，幻化成九個小石龍。
    九昱起身，拿著那顆青梅，回到靈睚閣。
    塌下的木箱里還有紅絨線捆扎的信箋，里面都是睚眥寫給自己的情話，她要枕在這些上面，好好地睡一覺。
    柳博文之亂后，義軍首領繼位，改年號為鳳祥元年。
    新王登基，重整朝綱，嚴刑峻法，懲治貪官污吏，減賦稅徭役，深得民心。
    此外，新王還為龍子正名，不再稱其為妖，而是龍神。
    為紀念龍子，在宮墻雕刻龍子像，象征龍神們在監督皇帝、在守護百姓。
    民間傳說，浮雕上的龍會動，到了夜晚，眼睛還會發光，猶如天上的明星。
    是否還有人記得那年發生的事情，對于九昱來說并不重要。
    她知道那些龍子們拼死守護的，不過是濟萬民之道罷了，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對于睚眥和他們來說，守護九間堂，守住神崆國，便是最大的榮耀。
    只是照例，每年秋夕，她都做上月團，送到每間閣中，祈福：生生不見，卻歲歲平安。
    春來新葉婆娑。
    十年后，在不周山的入山口，一個年輕的女子開了一家名為一間酒肆的店面，煮著青梅酒，做著冬至丸。
    一間酒肆一貫朝氣，來往過去的，走路歇腳，熟人生客，羹燒酒熱。
    老板娘九昱在打酒的時候，忽然發現后院的青梅樹有些變化。
    記得入秋以后，院子角落的青梅明明已是一派青黃懶散的了，葉子落了大半，可今日卻開花了？
    酒肆中一個小男孩正給客人熱情地介紹著：“我們家最有名的便是冬至丸，以鮮肉為餡，滾包糯米粉的大湯團與高湯同煮，咸鮮軟糯，極為可口。”
    男孩轉動著陰陽眼，繼續說著：“我阿母說了，煮酒是為了自己吃得暢快，煮肉湯團，是為了等人。”
    客人：“那便來上兩碗。”
    今日是冬至前夜，一間酒肆里的客人們相互問候著：“歲末將至，敬頌冬綏。”
    到了近子時，客人們才紛紛離去。
    小男孩收拾著東西：“阿母，下雪了…”
    九昱拉著小男孩：“麒麟，想去看雪嗎？”
    麒麟點著頭。
    九昱拉著麒麟坐在后院的青梅樹下。
    麒麟：“阿母，您再跟我講講龍生九子的故事吧。”
    麒麟倚靠著九昱。
    九昱撫摸著麒麟的頭發：“山外的大海中傳說有不死的神龍，但他們大多數時候都孤獨地沉在海底。”
    九昱看著樹上的青梅。
    這十年，青梅結果又落，落了再開，年輪一圈圈地長，她知道縱然可以留得住這樹，自己卻留不住那些曾經想留下來的人，看著身邊所有的東西都改變，只剩下自己，那種無法承受的沉重叫做時間。
    想到這里，九昱的一滴淚又落下。
    麒麟：“阿母，這是什么？”
    九昱以為麒麟說的是眼淚，正要擦拭，卻發現自己手上的戒指忽然一亮。
    麒麟：“阿母，您這枚戒指，怎么忽然亮了？”
    九昱心頭一震，看著戒指，它的光越來越亮。
    九昱的心跳也越來越快。
    “請問，還有肉湯團嗎？”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從不遠處響起。
    九昱起身，看著不遠處。
    忽如一夜春風來，這微風吹起紛紛揚揚的梅花。
    九昱隱約看見一個身影站在門口，正看著含淚的自己。
    那個人身穿淡藍色長衫，腰懸一個小瓶，正側身而立，站在門口，他的側顏猶如刀削斧鑿，和當年一樣，依然是風華正茂神采飛揚。
    他的眼角微微帶著笑意，兩人目光交匯，九昱的眼淚倏然滾落。
    那年大雪，她背著他，后來，他為她擋盡一世風雨；
    那年大河，她不愿離去，他去尋她，從此發誓一生相伴。
    那年毒箭襲來，他毫不猶豫以血肉之軀擋之，為了護她周全；
    那年靈闕大難，她下定決心死守，祈愿夫君余生安好。
    她送給他的戒指，他珍而重之，以后都會隨身帶著；
    他珍藏她的結發荷包，成了他的念想，上面總是有手指撫摸的痕跡。
    那年，他拼命救她，置生死于不顧；
    那年，她忍心成全他，從不害怕畏縮。
    “從今日起，你便是我睚眥的妻，我希望你愛很多人，也被很多人愛。我希望你走過人山人海，也遍覽山河湖海。我要你獨立堅強溫暖明亮，我要你在這寡淡的世上，深情地活。”
    “不管發生什么事兒，不怕，你有我。”
    “我答應你的事情，不用懷疑，靜靜地看它成真就好。”
    “有時候，你也可以嘗試一下，讓我來給你遮風擋雨，試著把頭靠在我肩膀，脖子斷不了。”
    “九昱，小時候我是你撿回來的，這輩子就是你的人，我永遠不會弄丟你。”
    “簽字畫押，終生不悔。”
    “九昱，日月蒼天為鑒，山河鬼神為憑，你愿與我睚眥結發為夫妻，相許相從，同入輪回，永生永世，生死不離嗎？”
    她如初陽，化掉了他身上的深雪，如明燈，為黑暗中的他照亮了前行的道路。
    他如盔甲，護她逢兇化吉，遇難成祥。
    那年，她三十，他三十二，良辰還算好。
    九昱：“賣，五文一碗，絕不多收！”
    一滴晶瑩的淚水，從九昱的眼窩里流淌而出，這還是她來到不周山十年以來的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