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九月中旬,趙家村卻依然沒有離開夏天,哪怕是晚上,都悶熱難耐,很多村民索性在樹岔間支起蕩蕩榻,吹著小風才能入睡。
可是小云朵哪怕熱出痱子,也一定要穿著熊皮,乖乖在阿父和阿母的眼皮子底下入眠。
小小的孩兒雖然曾顛沛流離,但一低頭就能熟睡,直到被濃煙嗆醒,她才發現自己已經置身在火海之中。
小云朵驚恐地呼喊著阿母,可是狼煙四起,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
遠遠的一個身影越跑越近,她急切地呼喊著:“阿母,阿母…”
迎來的卻不是阿母溫柔的懷抱,而是一群陌生的面孔,幾個身著盔甲、頭戴面具的傭兵一闖而入。
為首的指著小云朵,對其他人發號施令。
幾個傭兵得令后一把將小云朵逮住,小姑娘使勁地掙扎,越掙扎卻越被抓得更緊,動彈不了。
她被帶到了屋外的樹林中,空地上堆起了兩個火刑架子和柴火。
其中一個火刑架子上綁著沙蘭朵,大火正吞噬沙蘭朵。
沙蘭朵已經被折磨得沒有力氣,卻依然痛苦嘶喊:“小云朵快逃!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小云朵掙扎著哭喊:“阿母!阿母!”
幾個傭兵將小云朵綁在另一個火刑架子,將她的嘴巴用布塞住,小云朵和阿母遙遙相望,眼睛里噙滿了淚水。
為首的傭兵點了一下頭,另外一個傭兵對著柴火堆一打手勢,火苗迅速蔓延。
不多時,小云朵被火團團圍住,再接著,她什么都看不到了……
九昱哭喊著:“火火火,不要,不要,不要,不要燒,不要燒我!”
大黃聞聲而來,趕緊將蠟燭點上,沒想到九昱一睜眼便將蠟燭打翻在地:“說過多少次了,別拿火對著我!”
大黃安慰著九昱:“您,又做噩夢了?”
九昱漸漸平靜下來:“不是噩夢,是往事?!?br/>
九昱定了定神,大黃將外袍給她披上。
九昱:“我去祠堂。”
說完,九昱披著衣袍,穿過黑暗的歸苑,來到祠堂,她再一次打開秘密的暗道。
那場大火之后,九昱再也沒有安寢過,而北都,這個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只有歸苑的這一小隅,方能讓她安眠。
北都,總是美的,尤其是早上。
當一抹春光來襲,灑在流水之上時,連平時里高冷的龍家二姑娘都忍不住駐足失神一會。
“二姑娘,這是今日的賬簿?!比舨皇墙鸸芗以谝贿吿嵝眩牙握媸潜怀咳盏木跋竺宰×恕km貴為龍家二姑娘,她要負責家里的大情小事,但偶爾還會少女心。
只是,身不由己而已。
蒲牢檢查著賬簿,金管家在一邊候著:“募捐的銀兩已經悉數入庫。”
蒲牢眼皮都不抬一下:“嗯,撥出五千兩給杜煥?!?br/>
金管家有些疑惑:“募捐的銀兩,二姑娘不是另有用處么?”
蒲牢:“柳氏這些日子沒少折騰。杜煥既然求到我頭上了,給他個面子便是?!?br/>
金管家擔心:“杜煥實乃小人,二姑娘與他合作……”
蒲牢合上賬簿:“小人?就怕他是君子。只要他是小人,便可收買。讓他知道選誰的船才能繼續在這條河上漂下去。識相,才是硬道理。”
金管家:“諾。”
金管家一貫只溫馨提示,不擅做決定,主子說的話,一向堅決執行。
在靈闕安身立命這許多年,只因這一點。
管家走后,負熙又來報告關于蒲牢一直想知道的真相。
負熙低語道:“那個女子,您所想知道的她,出生于越州雙魚村且一出生就被九南抱養,她自幼體弱多病,由嬤媼照顧。因為身體不好,一直在家中調養,幾乎從不出門,村里人甚少識其相貌。十二歲時身體康復,被養父九南接到越州城?!?br/>
邊聽,蒲牢邊翻看送來的情報。
負熙仍低語:“九南死后,九昱繼承鹽場。如今得了一番成就,她亦不忘本,把雙魚村變成了越州最富庶的村子。”
蒲牢若有所思,忽然皺眉:“咦,不對?!?br/>
負熙好奇:“哪里不對?”
蒲牢:“太正常,太有條理,與她本人所言太相符,就像反復排演過似的,這就有些蹊蹺了。而且雙魚村的村民識字不多,九南也只是個制鹽的,但此女言談舉止雅致有禮,琴棋書畫、蹴鞠行商無一不通,顯然是從小得了極佳的教養。要么,她是被什么人帶走做了專門的培養;要么,今日的她根本不是當年雙魚村的那個孩子。”
負熙:“蒲牢阿姐,這次,會不會是您想多了?”
雖然表面沒有說什么,但蒲牢心里總是很不踏實。
九昱出現的時間點,九昱的年紀,似乎冥冥之中都指向一件事。
情報中說九昱十二歲那年才被越州人得知,那幾年,蒲牢不會忘,是戎紋剛掌朝的那幾年,就在那之前,發生過一件大事,從那之后,那個孩子,她再也沒見過。
難道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嗎?
這一切內心的疑問和恐慌都被蒲牢掩飾得很好,絲毫沒有被負熙發現,他接著說道:“確實有村民提到,九昱姑娘十二歲后一直在越州城,是與從前不太一樣。其聰敏機警、遇事果決,令人驚嘆。不過,十來歲的時候,本就變化極大,并不能作為推論的依據?!?br/>
蒲牢繼續翻查著資料:“當年她身邊,有個常年追隨的嬤媼?”
負熙:“正是。她回越州城后,嬤媼就北上歸鄉,安度晚年了?!?br/>
蒲牢:“她們之后再沒見過?”
負熙:“路途遙遠,再未相見?!?br/>
蒲牢懷疑:“連信件往來也無?”
負熙:“是。蒲牢阿姐是要查此人?”
蒲牢放下情報,下令:“把她帶來?!?br/>
負熙:“現在?接她過來至少要兩日?!?br/>
蒲牢拿出拜帖,拜帖上顯示時間是兩日后,蒲牢忍不住嘴角一笑:“既是答謝宴,自該拿出些像樣的謝禮。時隔多年,主仆相見,這般謝禮,就看她如何收?!?br/>
所有人都知道作為靈闕大家長的難處,所以對于蒲牢的要求,負熙從來都不會拒絕。
這一次,即便他害怕真相,但依然服從了。
“有時,你必須堅強,無所懼怕,你必須忘記你的傷痛和苦楚,就是想起也要如吹過臉頰的風一般,你在世上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朗,雖有黑暗,仍像早晨?!?br/>
每次從鬼門關走過一遭又回來的鴟吻總是在次日的早晨如此告訴自己,沒有什么比眼前的清晨更美好了,如果此刻沒有霸下那雷鳴般的打鼾聲,就更完美了。
不過,即便這鼾聲震天,能夠再次聽到它,鴟吻也是滿足的。
霸下雖然看起來憨憨的,嘴巴笨笨的,但畫畫技術絕對一流,有時候他說不出來的話便用畫來傳達了。
鴟吻看著桌子上霸下的畫,畫上一個小姑娘正在春光明媚中奔跑,這是霸下在祈禱鴟吻早日康復。
鴟吻鼻子一酸,但很快又淘氣地捏了一下霸下的鼻子,霸下實在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鴟吻趕緊裝睡,霸下見周遭安靜,又昏昏睡去,畢竟昨晚為了照顧鴟吻,一夜未眠。
鴟吻睜開一只眼睛,見霸下老老實實趴著睡覺,忍不住又開始搗亂,她悄悄地起身從書桌上拿毛筆蘸了蘸墨,又從窗邊花盆里抓了一把土,先是用毛筆在霸下臉上勾勒出一只烏龜形狀,緊接著又把土按照筆跡灑下來。
鴟吻催動異能,土里的草種子迅速發芽,瞬間,霸下變成綠毛龜。
鴟吻忍不住笑:“嘿,綠毛傻大個兒!”
鴟吻還想進一步搗亂,卻聽到了蒲牢和璇兒越走越近的腳步聲。
門外的蒲牢問道:“鴟吻今兒情況如何?”
璇兒:“回二姑娘,小姑娘昨夜已經穩定下來,今日還未見醒來。”
蒲牢聲音急促而擔憂:“怎么會呢?這個時辰還醒來。”
腳步聲越來越近,鴟吻連忙鉆回被子里,又扒開被子,使勁擦霸下的臉,想把綠毛龜圖案擦掉。
霸下忍不住狂打噴嚏,迷糊醒來,一睜眼,看到蒲牢正站在自己眼前:“蒲牢阿姐。”
蒲牢見到像綠毛怪一樣的霸下,覺得好笑,有些氣惱,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倒是璇兒,忍不住笑起來。
霸下覺得臉不舒服,傻乎乎地抓過一塊布,使勁地擦臉,還不停地打著噴嚏。
蒲牢忍著笑意搖搖頭,故意將聲音放大:“既然還沒醒,就說明病情尚未穩定。璇兒,去把今早給小姑娘熬的那鍋藥湯端過來,記著,不準放糖。良藥苦口利于病。”
忽然,一只手死死拉住蒲牢,鴟吻從被窩里探出腦袋:“醒啦!蒲牢阿姐,我醒啦!”
蒲牢半威嚴半寵溺:“真的醒了?”
鴟吻訕訕地把被子掀開,跳下榻蹦跶:“人家剛剛醒嘛…”
霸下還傻乎乎地看著鴟吻樂呵:“??!你醒啦,太好啦,太好啦!”
鴟吻乜了一眼霸下,對著蒲牢撒起嬌來:“阿姐,您看人家如今生龍活虎的樣子,充滿了青春活力。那藥湯就能不能…”
蒲牢一副長姐的樣子,也不為難阿妹,說:“不吃湯藥嘛,也不是不行,但你得答應陪我去參加右相夫人舉辦雨亭花宴。”
鴟吻垂頭喪氣:“???又去宴飲?”
蒲牢一把拉著鴟吻,以教導的口吻說道:“這是為你好?!?br/>
鴟吻撇嘴,小聲嘀咕:“是為了給您找個有權有勢的妹夫吧?!?br/>
蒲牢不理會,直接吩咐:“璇兒,給姑娘梳洗打扮?!?br/>
璇兒應聲,將鴟吻拉到了梳妝臺前,沒一會的功夫,蒲牢便帶著精致的靈闕小姑娘出現在右相府的宴會上。
宴會上,一群貴婦人在聊天、攀談、炫富,生怕自己不被別人注意到。
不管靈闕的什么人,也不管參加什么樣子的聚會,都是給這家主人極大的面子。
貴婦們紛紛圍著蒲牢轉,有些貴婦也希望自己家的姑娘可以入蒲牢的法眼,嫁入靈闕,而今日,蒲牢的目的只有一個,為鴟吻物色一個乘龍快婿之人選。
蒲牢跟貴婦人們攀談,鴟吻雖然心不在焉,但仍舊乖巧地跟在旁邊。
蒲牢向貴婦們展示鴟吻的繡品。
貴婦人們贊譽聲一片。
“哎喲喲,快來看,這繡工,嘖嘖嘖,真乃一絕!”
“小姑娘真是嫻靜雅致,心靈手巧,惹人喜歡?!?br/>
“鴟吻姑娘已過及笄之年了吧?這以后誰若能娶了姑娘,那可是天大的福分。”
每每聽到這樣的“贊譽”,鴟吻心中都翻滾著無數個白眼。
蒲牢拉著鴟吻:“我家鴟吻年紀尚小,又不諳世事,私下里想多留她幾年??墒枪媚锎罅耍疫@個長姐若是那般不通情理,只怕對不住仙逝的阿父阿母。”
婦人們一聽,立馬明白了蒲牢的弦外之音,也隨即應和:“右相本就是王族中人,其子又儀表堂堂、才貌雙全,不如待會兒右相夫人來了,咱們撮合撮合,成全一樁美事?!?br/>
鴟吻無聊又生氣,悄悄地使用法力,把亭外的藤蔓變長,纏住了她們的腳踝。
說話間,右相夫人到,眾夫人起身笑迎,卻不料被藤蔓絆住,摔倒在地,十分難堪。
蒲牢自然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一回頭,瞪視鴟吻,低聲說著:“子時之外的時間啟動龍鱗,你想害死自己嗎?”
鴟吻縮頭吐了吐舌頭,迅速用法術讓藤蔓消失。
負熙看著手中地圖上的一個位置,閉上眼睛,倒吸一口氣。
忽然一陣風,負熙已經消失在靈闕,再次出現,就在一個環境完全不同的村口。
負熙環視周圍,看到不遠處一個草屋前,三四個孩童正在玩耍,旁邊坐著一個老太太,正在納鞋底兒。
負熙整理了一下衣飾,向老太太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