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無驚也無險,只有采薇和文茵從來沒看到過的風(fēng)景。
到了碼頭,還不到六點。采薇付了車資,和文茵去了路邊等著。碼頭沒有燈,只有遠處一點點還未升起的晨曦,氣溫正是低的時候,寒風(fēng)從海面呼呼吹來,凍得人瑟瑟發(fā)抖。
不過此時此刻,寒冷與否,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
巨大的郵輪泊在碼頭邊,在暗沉的天空下暫時沉睡著,而幾個小時后,這個龐然大物便要載著追尋理想的人們,去向遠方。
比起文茵純粹的興奮,采薇看著薄暮晨光中的大船,卻不由得有些憂心忡忡。她忽然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到底是對還是錯。
這個時代比起百年后,落后了太多,別說是一個女孩子,就是男人出國,所遇到的危險和挑戰(zhàn),都難以預(yù)估。文茵雖然健康而富有活力,但她本質(zhì)上仍舊是一個從未遇到過任何挫折,沒有吃過丁點苦頭的千金大小姐。在大上海,她要做什么,總有人縱著她,也總會有人保護她,但是去了美國呢?
沒錯,那邊會有江家表叔接應(yīng),可在這之前,還有漫長的兩三個月海上旅程,誰能保證一帆風(fēng)順?
她看向文茵那張迎著海風(fēng),激動萬分的臉,一時五味雜陳。
碼頭是魚龍混雜的地方,這會兒只有寥寥幾人,除了從外地趕來坐船的乘客,還有幾個時不時走來走去,看起來鬼鬼祟祟的人,估摸著是以偷摸拐騙為生的流氓地痞。
姐妹倆雖然穿得并不顯眼,但富貴人家的女孩子,一眼就是能看得出的。站了沒多久,顯然就有人盯上了她們。
三個男人走了過來,一臉諂媚猥瑣的樣子。
“姑娘,是要坐船么?那得去前邊排隊,我們幫你們拎箱子如何?”
文茵到底還算有點警惕性,見到這幾個陌生人,如臨大敵般緊緊拎著小皮箱,冷著臉回絕:“不用!”
然而三人已經(jīng)笑嘻嘻欺身上來,分明是要直接奪箱子。
“你們要干什么?!”文茵拉著采薇退后一步,惱火大喝,想將遠處巡邏的衛(wèi)兵吸引過來。
然而她氣勢實在是不算足,幾個男人仍舊嬉皮笑臉繼續(xù)上前:“姑娘不要怕,我們就是想幫你們把箱子拎過去。”
碼頭這些混混不見得是要明火執(zhí)仗搶劫,但掉包勒索這種事,采薇在一百年后也聽過不少。而且這些人常年混跡碼頭,巡邏的衛(wèi)兵很有可能被買通,睜只眼閉只眼。
就在采薇一籌莫展,想不出辦法時,一個穿著黑色呢風(fēng)衣的男人,走過來,溫聲開口道:“兩位小姐,不好意思,我來晚了,船還要等會兒才開,外邊風(fēng)大,要不然先去車里坐會兒。”
采薇借著淡淡晨光,朝來人看去,這是一個頎長挺拔的年輕男人,眉目英俊,溫文爾雅。
她確定自己沒有見過這個人,連照片都沒有,但就是覺得有些眼熟。這人的模樣,讓她莫名想起前幾日救了自己的那個謝季明。
她想,也許是因為此時的情形和那日很像,也或者是因為,天底下英俊的男子大概都長得有些相似。
她自然也看到了男人指得那輛車,其實在姐妹倆從黃包車下來時,那車就在,不過誰都沒有注意。
文茵反應(yīng)很快,對她這種嬌小姐來說,開得起汽車的男人,肯定比市井混子安全多了。她拉起采薇假裝嗔道:“怎么現(xiàn)在才來?快凍壞我們了,走妹妹,咱們趕緊上車。”
男人輕輕一笑,一手負在身后,一手向前,微微躬身,做了個有請的紳士姿勢。
兩個什么好處都沒撈著的地痞見狀,只得悻悻然離開。
雖然男人看起來是個溫潤如玉的新派紳士,但畢竟不知道他身份,在他替姐妹倆打開后車座門后,采薇卻沒辦法像上次信任謝季明那樣,毫無顧忌地鉆進這輛陌生的車子。
倒是文茵拎著箱子,沒心沒肺地坐了進去,還不忘嚷嚷:“別說,還真是冷得很啊!”
采薇看著這個大喇喇的姐姐,再次為她的遠行憂心忡忡地皺起了眉頭。
車門邊的男人顯然是覺察出她的小心思,輕笑開口:“姑娘不用擔心,你們安心在車里坐著,我站在外頭,等日出之后,人多了,你們再下來。”
這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心思被看出來,采薇到底是覺得有些尷尬,她不自在地摸了摸垂在身前的辮子,欲蓋彌彰般道:“先生誤會了,我沒擔心什么,剛剛多謝你,外面太冷,您也進來吧。”
男人指著遠處的海面,笑說:“實不相瞞,我是專程來看日出的,坐在車內(nèi)視野不大好。”
東方日出早,這會兒太陽已經(jīng)從遠處的海平面,露出了一截小小的紅色影子。
采薇看了眼日出的方向,又回頭看向男人,正對上他那雙深沉如水的溫柔黑眸。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覺得他在看她時,好像并不是在看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女孩。她從不屬于她的模糊記憶里,努力搜尋了一遍,很遺憾,并沒找到關(guān)于這個人的任何記憶。
一陣寒風(fēng)出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男人和車內(nèi)的文茵,幾乎是異口同聲道:“快進去(來)吧。”
采薇沒再猶豫,坐進了車內(nèi)。
男人果然沒有上車,而是稍稍走開兩步,立在欄桿邊,背對著車子的方向,遠眺海上云層中正在升起的朝陽。
因為后排座放了個皮箱,兩個纖瘦的女孩坐著,也不免有些擁擠。文茵手肘撐在箱子上,微微伸著頭,透過前方的車窗,朝不遠處的男人看去。
她好奇道:“妹妹,你說這個人做什么的?”
港口有汽笛聲響起,朝陽從海平面中露出了個紅彤彤的半圓,一片溫柔的晨曦灑在海面和陸地上,男人的身影便清晰立體起來。
他半靠在護欄,因為背對著這邊,只看得到一點點側(cè)臉,在晨光的映襯下,愈發(fā)顯得清俊無儔溫柔似水。
采薇將目光從他身上收回來,說:“能開得起這車子的,在上海灘怎么說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你社交比我多,從來沒見過這人嗎?”
文茵搖頭:“上海灘排得上名號的貴公子,我就算沒見過,也大約猜得出來。這人肯定不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公子。你看他做派這么紳士,我猜他是留洋回來的,又開得起汽車,可能做買辦的。”頓了頓,又說,“也或者是在大學(xué)里做老師的,或者作家。”
“這么年輕的大學(xué)老師開得起汽車?”
文茵說:“大學(xué)教授多得是富家公子,偌大的中國又不止上海一座城市,還有北京天津廣州,說不定他只是人在上海,并非上海人,你沒聽他的口音有點京城味兒嗎?”
采薇笑著點頭:“這個推測倒是有道理。”
文茵說:“所以我猜他是大學(xué)老師,我見過的洋買辦都是一副油膩膩的派頭,哪有這么斯文俊雅的。”頓了下,又若有所思道,“他看起來挺年輕,也不知娶妻沒有?”
采薇斜了她一眼:“你都要出國留洋了,想什么呢?”
文茵輕笑:“我當然是想,你日后若是能嫁給這樣的男子,那肯定是個不錯的歸宿,你不也喜歡拿筆的,不喜歡拿槍的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