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摸著到了晌午,小滿應該早就回來了。</br> 周攻玉從刑室出來，想要去找她，走到一半又折返,想去換身衣服。</br> 小滿路上遇險后，連著幾日都在做噩夢,必定是聞不得丁點血腥味。</br> 白袍上雖然未曾濺到血，他還是有些擔心在刑室待久了,衣袍被那股子氣味兒侵染。</br> 周攻玉換了身衣裳,走進小滿的屋子時并未讓人通傳。未等他撩起簾子，二人的談話先入了耳。</br> “你還要走,是回益州？”陵陽訝異道。“你不留在京城嗎？可是我表哥喜歡你啊,他肯定不愿意讓你走。”</br> 小滿語氣平和，倒是不見糾結,沒什么猶豫地回答她：“太子志向高遠,不會沉溺于情愛。我會想辦法還清,若是有緣,總會再見的。”</br> 周攻玉緩緩放下了準備撩開珠簾的手,隱約能聞到從她房中彌漫出來的清雅香氣,梔子花到季，已經開了。</br> 他突然有一種無力感,若要此刻出現在她面前,他不知道該怎么撐住一副良善的面孔。</br> 還清。</br> 實在可笑，他想補償,她想還清。</br> 他們之間豈是一句有緣再見便能了結的。</br> 周攻玉站了片刻,終是折回去了。</br> 小滿和他說過以后要走，也說過不再喜歡他。</br> 如今所做的一切，是在償還自己踐踏了她的心意,想用盡一切方式挽回。</br> 一廂情愿也好，自作多情也好，都是他咎由自取，只能自己承受。</br> 午后，小滿要見的人已經尋到了。</br> 那個自縊的藍裙女子，生前說了她家的住處，小滿想著若她還有家人，那便多給些銀錢。等人尋到，才發現她家人都死在匪寇刀下，剩她一人住在親戚家，畢竟是寄人籬下，當小滿說出接她去京城后，幾乎是想也不想地答應了。</br> 那姑娘名為徐燕，和付桃差不多的年紀，也才將將滿了十四歲。</br> 看著是個膽大靈動的，也不怕生，小滿問什么就答什么。</br> 因為家人去世，徐燕看著還有幾分消沉，打量了屋內布置后，恭敬道：“那日后姐姐是要帶我去京城嗎？”</br> 小滿聽到她的稱呼微皺了下眉，說道：“不必喚我姐姐，我帶你去京城，日后會教你讀書習字，書院的夫子都很好相與，你不必憂心。”</br> 徐燕垂眼，眸光微閃，低聲道：“謝謝姑娘憐惜。”</br> “去吧。”</br> 小滿將梔子花擺在床頭，以盼花香寧神，能讓她安然入睡。</br> 入夜后，寂靜中唯有蟲鳴陣陣，流螢穿過草葉停在窗欞前。</br> 梔子花的甜香驅不散夢魘，靜謐的夜里突然響起的咳嗽，如同布帛被撕裂發出的惱人聲響。</br> 小滿起身伏在床榻邊咳個不停，口中有股腥甜的血氣。她張開手掌，模糊的夜色看不清，索性起身點亮燭火。</br> 待到屋里被微弱的燭光照亮，她才能看清掌中的血跡，夜色中如墨點一般。</br> 她嘆了口氣，去找帕子擦凈，又倒了杯茶水漱口。折騰完已經是睡意全無，不由地回想起方才的噩夢。</br> 此時夜深，屋外黑黢黢的。樹影晃動，偶爾還有流螢飛過，寂靜到讓她有些害怕。</br> 她出神地看著窗外，也沒注意滴落的蠟淚，被燙得低聲叫了一下，趕忙將燭臺放下縮回手。</br> 就在這時，門突然被敲了兩下。</br> 深夜中突然有人敲門，嚇得她肩膀一抖。</br> 她不習慣睡覺還有人看著，侍女是不用在她房中守夜的。</br> 八成是哪個淺眠的侍女見她屋中燭火亮了，想著過來看看。</br> 夜風涼得很，她也不好打攪人睡覺，對門口的人說了句。“沒事，起來喝口茶，早些回去睡吧。”</br> 片刻后，她沒聽到什么腳步聲，門前的人沉默不語。</br> 小滿疑惑，正要發問，便聽那人開口。</br> “是不是做噩夢了？”</br> 他的聲音朗潤溫和，在漆黑的夜里讓人心安，驅散了噩夢帶來的驚惶。</br> 小滿披了件衣裳去給他開門。</br> 周攻玉提了一盞燈籠，柔順如綢緞的墨發披散，好似融進了濃黑夜色。</br> 他里面穿著單薄的衣裳，肩上隨意搭了件寬大的袍子，比白日多了幾分閑散隨意。</br> 小滿接過燈籠，側身讓他進來。“白日里熱得不像話，夜里偏又風涼，你這時候怎么想到過來？”</br> 周攻玉坐在軟榻另一端，眼尖地看到了桌上被揉成一團的素帕，以及她剛用過的茶水。</br> 他用手指觸過茶盞，扭頭看向她：“要喝就叫人給你去備熱茶，不能喝涼的。”</br> 她想說自己只是漱個口，但說完周攻玉肯定又要問為什么漱口，那還是不說了，點頭表示自己記住了。</br> 素帕上的血點不多，揉成一團他也看不到上面的血跡，總不會閑來無事看看帕子上繡了什么。</br> “剛才怎么了？”</br> 剛才的那聲驚呼肯定被周攻玉聽到了。</br> “就是被蠟燭燙了一下，沒什么大事。”</br> 周攻玉掃了她一眼，倒了杯水走近。</br> 小滿條件反射地往后退了兩步，他停下，平靜地看著她。</br> “如果站在面前的是韓拾，你還會后退嗎？”</br> 小滿將往下滑的衣服往上提了提，沒去看周攻玉的眼神。</br> “回到京城后，我會讓人把置辦院子的錢還給你。你能不能讓那些人回去，不要再跟著我了，我不喜歡一舉一動都被人盯著。”</br> “我是在保護你。”</br> “我知道，謝謝你。”小滿抬眸，眼眸像是深潭般漆黑，倒映了跳躍的燭火。“可我承受不起。”</br> 周攻玉緩了緩，唇邊泛起抹極淡的笑，像是自嘲，又像是迷茫至極，無可奈何露出的苦笑。</br> “我沒有挾恩圖報的意思，你盼著我好，為何又不肯接受我對你的好。就不能再試試嗎，我會對你好，不讓任何人欺你辱你，珍奇異寶都給你，你想辦女學，我也會幫你，無論要什么我都可以捧到你面前。只要留下……”</br> 小滿眼神復雜，帶了些迷惑，又覺得感慨。“你從前不是這樣的。”</br> 從前的周攻玉是天之驕子，謙而不卑，不向人低頭。</br> 總是沉著冷靜，從不會露出脆弱惶然的神情。</br> 周攻玉聽她這么說，也眨了眨眼，笑道：“是啊，我從前不是這樣的。”</br> 他時常厭他母后心中只有情愛，拋棄自己也要爭得那人的寵愛，盡管父皇心中早就被有了旁人。她是堂堂六宮之主，是皇后，卻仍是要低微的，小心翼翼地去討好自己的心上人。</br> 聽宮里的老人說過，他的母后嫁給他父皇的之前，也是個心高氣傲，目無下塵的貴女。最后一點點磨去棱角，學著端莊恬靜，去討好自己的夫君。</br> 他怨母后不爭氣，如今看來，自己也是一樣，也許還不如她。</br> “我們不要互相折磨了好不好。”她不想看周攻玉這幅神情，也無法讓自己心軟。</br> 涼風拂過，微弱的燭火跳動。</br> 周攻玉的面容一半隱在陰翳下，強撐出的笑意也漸漸淡去。</br> “我心甘情愿。”</br> 小滿張了張口，又不知道該怎么說。</br> 周攻玉自顧自執起她的手，將冰涼的水倒在她被燭淚燙紅的位置。</br> “我自己來……”</br> 他像是沒聽見，也不理會她說什么。</br> “疼不疼？”</br> “不疼。”</br> “不疼你叫什么？”</br> 周攻玉像是被氣到了，非常幼稚地和她嗆聲。</br> 小滿抿唇不語，要把自己的手扯回來，周攻玉順手就去拿桌上的素帕。</br> “別……”她話還沒說出口，周攻玉動作停頓了一下，將拿起的素帕晃了晃，特意拿到燭火旁看清楚。</br> 待看到上面的血跡，他身子緊繃，將素帕一點點攥緊。</br> “其實還好，也不是什么大事。”</br> 周攻玉轉身，眼眸幽深地看著她。“你咯血了。”</br> 小滿將水漬甩了甩，坐上軟榻，輕描淡寫地說：“剛醒來的時候也經常嘔血，后來去了益州，又病過兩次，兩次都險些死了。咳出來的血比現在要多，但我還是好好活到了現在。”</br> 周攻玉忽然變得詞窮，神情竟有幾分無措。</br> 其實他早些認清自己的情意，但凡能早些將小滿放到心上，也不至于讓她受那么多的苦。</br> 他習慣了在她那里得到安寧和慰藉，卻又不肯替她擋下半點風雨。</br> 無非是覺得她可有可無。</br> “和我說說你在益州的時候吧。”</br> 小滿睨了他一眼。“你不是都知道了嗎？”</br> 以周攻玉的性子，知道她曾經在益州生活，必定是將她的老底都給挖出來，連她走過哪條街被哪家的狗嚇哭過都知道。</br> “這不也一樣”他搖頭。“我想聽你親口告訴我。”</br> 小滿回絕：“夜深了，回去睡吧。”</br> 她在益州的趣事，許多都和韓拾有關。他不愛聽還非要聽，屆時又要生悶氣。</br> “我不困。”</br> 小滿盯著他：“我困了。”</br> 周攻玉輕笑的時候，眼睛微瞇著，像是只不懷好意的狐貍。</br> “你告訴我，我便把韓拾的信給你。”</br> 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隨即瞪大了眼看著他，一股火氣直沖頭頂，差點就要拍桌子了，顧忌這是深夜，又強忍著平復心緒，奈何話一出口，還是帶了幾分咬牙切齒的怒意；“堂堂太子殿下，不覺得此舉卑鄙嗎？”</br> 日夜牽掛等待，韓拾報平安的信卻一封也沒有收到，還以為真的是水患導致，哪知是被他從中阻撓。</br> 周攻玉坐在另一邊，這次連敷衍的抱歉也不屑說了，頗有些暴露本性的意味。</br> “你早就知曉我并非正人君子，偶爾不擇手段也不稀奇。”</br> 小滿的目光一動不動放在周攻玉臉上。</br> 他喝了口冷茶，被瞪得有些不自在，偏過頭去輕咳一聲。</br> “說說吧，說完就把信給你。”</br> 小滿無可奈何，就真的和他說起了自己在益州的日子。剛一開口，語氣還有些不耐煩。</br> 若不是益州的大夫治不好，她在郡守府待得那么開心，也許真的不會再回京城。</br> 和周攻玉說起這些，也漸漸忘了被噩夢驚醒的后怕。</br> 只是聽她講起和韓拾開開心心的出去游玩，周攻玉的面色都是不大好看的。</br> 一直等她說起去年益州下雪，韓拾為她堆了個雪人那里，聲音就越來越小，最后都有些模糊不清了。</br> 片刻后，黑夜重歸寂靜，蟲鳴依舊。</br> 他傾過身，燭光鋪在他清冷的輪廓上。</br> 往小滿的身上蓋了件薄毯后，室內唯一的光亮熄滅。</br> 周攻玉的身形漸漸融進了夜色，他望著小滿的睡顏，不禁低笑一聲。</br> “其實我也沒那么卑鄙。”</br> 作者有話要說：這個是補昨天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