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景醒的時候,身邊一個人也沒有。
他花了好一陣子才認出這里并非他熟悉的營帳,腦子一片混沌,對周圍的事物都有種隔膜感。非是霧中看花,而是反應太過遲鈍,以致和感觸脫節。
顧景抽了抽鼻子,分辨出一點點即將飄散的香氣。
他這次醒來,雖說腦子尚有些遲鈍,身上卻是清爽許多。嗓子不再干巴巴如同撕裂,胸口處壓著的石塊被搬走,呼吸順暢。
至少喘氣不會需要動用全身的力氣。
顧景沒出聲喊人,自己摸索著支起身子,動作遲緩如同行將就木的老人。是他把身子損耗太多,縱然這一時補上了些,也由不得他放肆。
撐起半個身子的顧景動了下喉結,伸手將床沿邊的杯子端起,一口一口地小心喝著。水還溫熱,不是燙嘴的感受,溫溫和和地滑落到胃里。
一杯水,顧景喝了十余口。
他拽拽身上的被子,蜷起雙腿。
藥物的效果漸漸散去,大腦已經能跟上顧景平常的思維,而不是慢吞吞地留在后邊。顧景又抽抽鼻子,那一點點的香氣已經是嗅不到了。
他攥著軟被的手指發白,剛醒時的混沌自然不可能是他昏迷了太長時間。顧旻拿他做人質的時候他可還是神志清醒,縱然眼睛有些看不清,也不到連自己身處何地還要努力辨認的地步。
中途昏過去,也不過是體虛,經不住莫谷塵和長風趕路時帶動的涼風。
白佑瀾這個混蛋,顧景喉頭發緊,居然給他下 藥。
顧景年幼時也曾有過怕黑的經歷,只是他母妃不是常人那般會哄抱著他入睡。在自己的孩子顫著聲音紅著雙眼,立在不遠處止不住地發抖地向她哀求,活像一只受驚的兔子。
那個素來狠得下心腸的女人不耐地瞥他一眼,皺著眉讓下人把他轟走。宮女太監不敢將他抱起,這是被他母妃嚴令禁止的行為,只得一個個彎下身子,半推半拽地揪著奶娃子往外走。
他拼盡全力抵抗,死死地扒著門框不放,小臉皺在一起,一雙靈動的眼黏在安穩坐在椅子上的女人。
于是女人走了過來,示意下人將他拉去平日讀書寫字的地方,對于他稚嫩的小手上紅印不聞不問。
饒是這樣,他也是欣喜若狂。
那時候他年紀還太小,還不是學書文的時候。可他母妃并不這么覺得,皇帝不肯送他去學書,那她就自己上陣。白紙黑墨的經書對于幼童來說何其枯燥,可那是他一天為數不多的能和母妃待在一起的時光。
剩下的大多數時刻,都只是他一個人被圈在偏殿里,練字溫書。
當時自己是怎么想的來著,顧景伏在腿上,似乎是覺得母妃終于心軟,只要自己一會再哀求兩聲,哭上一陣,就能跟其他兄弟一樣被抱在懷里。
他到底低估了母妃的心狠程度。
吩咐完大宮女的女人坐在他旁邊,沒有溫暖的懷抱也沒有柔聲的安慰。她拿起一本書、兩本書、三本書,給還分不清現實和虛幻的孩子念了一個下午的鬼怪異事。
等天色漸晚月上柳梢的時候,他被人帶回自己平日住的偏殿。下人飛快地熄燭退下,把還沒反應過來的懵懂孩子一個人留在了漆黑空蕩的偏殿。白日聽來的故事此刻紛紛具象,熟悉無比的地方隨時都可能冒出青面獠牙的厲鬼。
他哭嚎著跑到門口,滿懷希望地奮力一推緊閉的大門,然后絕望地發現大門被人牢牢鎖上。
他哭喊一夜,也沒有一絲別的聲響。
而他受驚發燒,病情稍好時他母妃過來,同他算那夜他哭了幾炷香。然后是循環往復的寂靜和哭泣,白日里還要承受繁重的課業和因為哭泣而引發的懲罰。
至于夜里欠下的睡眠,白天是不能補回來的。
他著實受不了,從下人那里偷了所謂的安神香來。每日醒來時,便同方才的感覺絲毫不差。
后來他被母妃管教的越來越符合她的期望,聰慧、沉穩、冷靜、處事不驚,也越來越少言寡語、無所親近。
連他自己都快以為他天生便是如此,將那個愛哭愛鬧膽小的孩子和使用蒙汗藥的后遺癥一起,封存在了記憶深處。
直到今天被白佑瀾這一手陡然喚醒。
這個混蛋,顧景雙臂死死勒住雙腿,眼圈發紅,跟在他在一起就沒遇見過一次好事。
想也知道,白佑瀾怕他醒過來不顧身體執意要走,默認了給他用藥讓他在睡夢中調養糟糕的身體。雖然手腳酸軟的癥狀并不明顯,足以證明白佑瀾給他用的上乘。
可是用的時間長了,怎么也避免不了醒來時頭腦遲鈍。
顧景和翻涌出來的記憶抗爭,努力讓自己從過去中脫身??墒沁@場反撲蓄謀已久歷經多年,著實讓顧景難以招架。他只寄希望于在自己調整好之前白佑瀾不要過來,讓他把那個惹人生厭的另一面壓下去。
白佑瀾不會喜歡的,那個患得患失的、脆弱的自己。
只有強大的人,才能得到別人的真心喜愛。不夠強大的話,怎么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尤其是那是白佑瀾啊。
東辰的太子,一路廝殺,靠著自己實力走到現在的人。
怎么可能會喜歡上一個哭泣的、軟弱的他?
這樣的人,怎么配的上白佑瀾?
顧景張嘴咬住被褥,頭埋在膝蓋中間。
克制住,顧景,克制住。你已經在他面前失態過一次了,難道還能指望這種奇跡發生第二次么?多少年過去了,你還沉浸在過去的回憶里,這像話么?
一點都不像個強者,除了哭,你還能做什么?
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悲泣哀求別人,有用么?
懦夫弱者只配在陰溝里待著,誰都不會向他們施舍一個眼神。他們活該被所有人遺忘,被所有人唾棄。
誰會喜歡看上像你這樣的人?別想著未來會有多美好,那不是給你這樣的人的。你不配。人會一時眼瞎,不會一直眼瞎。
白佑瀾是被許幸言推進來的。
許大夫嫌棄白佑瀾在外邊轉來轉去愣是不敢進去的樣子實在不像個男人,路過的他好心幫他一把,直接踹了白佑瀾一腳。
哦,還推了一把。
白佑瀾踉蹌地跌進帳篷,還來不及回頭威脅許幸言,就顫顫地抬頭尋著顧景。
他知道這幾件事他辦的都不是很地道,他怕顧景怨他罵他,更怕他什么都不說,看都不愿看他。
還不如在外邊,裝作什么都沒發生過。
許幸言嫌他磨磨唧唧,直接給了他一腳,踹了進來。顧景聽見響動,目光直指白佑瀾,一雙水汽蒙蒙的眸子里滿是忌憚和防備,更無半絲溫情。
白佑瀾心下一沉,嘴里仿佛被人灌了滿滿一碗中藥。
顧景亦是一驚,渾身僵硬無法動彈,當下轉過千百種心思,面上卻是一句都說不出來。
兩人面面相覷,嘴還沒張開,心腸倒是兜兜轉轉,不知道拐到哪個角落。
顧景盯著白佑瀾,一寸也挪不開眼。
眼底沉重的兩團烏青、突出的顴骨、強行撩起的眼角,同他身上一絲不茍的發冠、整齊的衣飾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瘦了好多。
顧景心知他不該對一個領兵攻打他國家的人起什么心思,卻還是忍不住心疼,忍不住責怪。怎么能這么平白消耗自己的身體,縱然是鐵打的,也會生銹,也會殘缺。
他生來身子骨就較常人弱,因此更知曉養生的重要性。見白佑瀾這般樣子,恨不得當場押他回去休息,監督他一日三餐。
不常生病的人哪懂生病的難受。顧景念及此,忍不住捂著胸口咳了起來。
蒼白的手緊緊攥著身上的被子,壓抑的咳嗽聲在白佑瀾聽來,便是顧景對他格外防備。手指松開蜷起好幾次,還是大踏步地走上前,拍著顧景的背給他順氣。
“我知道你寧可死也不愿在這里看見我,”顧景揪著胸前的衣物咳得上氣不接下氣,聽著白佑瀾低沉的聲音卻無從反駁,“我怕你醒了不顧一切要走,我攔不住你,這才示意許幸言給你加了安神的草藥。你身子還沒大好,且委屈你多留幾日,等你好了,你去哪里我都不管。”
顧景閉上眼,艱難地抬起手,推了一下白佑瀾。
他沒法選擇,他也沒得選擇。
這一下不重,本來顧景之前飽受摧折身子還沒好全,此時又咳喘連連,手上自然沒什么力氣。白佑瀾卻被顧景推的后退一步,手揚在半空,不起不落。
好一會他方找到自己的聲音,冷靜得一如既往:“你好生歇息,我先走了。”
隨后便落荒而逃。
他不知道自己還有什么理由能站在顧景面前。
一切的起因皆是他,不管再如何昧著心腸推拒,白佑瀾也否認不了他才是眼前這般景象的根源。
沒有他,顧景也不會冒著風險最后到了如今境地,也不會被他擾亂心神進退兩難,也不會千里奔波去別國為質。沒有他橫插一腳,顧景如今還會在南夏做他的攝政王,免不得勾心斗角,卻也沒有皮肉之苦兩下為難。
可若是時間倒流,他也不會做別的選擇。
哪怕明知了之后種種,也會選擇披甲出征,也會選擇幾次三番地闖入顧景的領地,也會選擇看著顧景遠行的背影。
他固然不想顧景身負傷痕,也舍不得折斷他的羽翼將他囚禁深宮。若是能重來,他的選擇大抵不會改變。
所謂死局,不過如此。
白佑瀾終于明白了話本中主人公面對心上人的猶豫和忐忑,可他們比話本中的人更加無奈。
心頭涌上一股蒼涼之感,白佑瀾環顧,只覺四周全無他可退之處。
雙腿一軟,白佑瀾的世界頓時漆黑一片。
顧景沒能清凈太久,白佑瀾走了不到一炷香,莫谷塵便沉默地挑簾進來。
當時顧景正從床上下來,乍一抬眼才瞧見立在門口的莫谷塵。
“你來做什么?”顧景嘆了口氣,問道。
“屬下來送王爺出去?!蹦葔m低頭,恭敬地答到。
“不必。”顧景搖頭,“白佑瀾攔不住我,且回吧?!?br /> “東辰軍紀嚴明,王爺孤身一人,只怕有東辰太子的手諭也難以出行?!蹦葔m始終低著頭不肯看向顧景,“再者外邊戰亂,流民四散。屬下擔憂王爺安全,等將王爺送到目的地,屬下自會返回?!?br /> 顧景深深地看了眼始終低垂著頭的莫谷塵。
這個人從他十五歲那年起就跟著他,不僅對他忠心耿耿,在日常也是多有勸導。他長他五歲,時間長了便吃穿住行樣樣都管,對他的身體擔驚受怕。
毫無保留的對他好。
顧景從來沒想過他們之間會走到這個地步,莫谷塵對他而言亦兄亦父,他以為莫谷塵不會違背他的意思,他們之間不會有隔閡。
誰成想最后竟成了這個樣子。
“準了?!鳖櫨按瓜旅佳?,再無他言。
他好像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從白佑瀾臨時駐扎的谷洪到南夏軍隊所在的白蘋不過百余里,顧景生生走上了四天。一路上東躲西藏好不狼狽,顧景一身衣衫沒出幾日便不復先來的光彩。也虧得此處是兩軍交戰之地,沒得什么山賊野匪。只是所過村莊十室九空,僅有年邁的老人守著祖屋,走不動也不想走。
他們這一輩子已經足夠長了,不想再臨死的時候還丟下家鄉這塊葬著先人的田地。受苦受難一輩子,臨老若還不能落葉歸根,縱使死也不能瞑目。
顧景往臉上涂了沙土,裝成邊關逃難的大戶。白日躲著搜尋的士兵,打探情報的斥候,夜里就借住在舉家逃亡的空屋內。食物飲水全靠莫谷塵自山里尋到,身上衣裳也數日不曾更換。
“你們要往白蘋去啊?!崩先四樕系陌櫦y堆在一起,發絲跟屋頂上的蓬草一樣飛揚在風里。粗糙的泥墻輕輕一刮便能蹭下不少土,撲人一臉。
“是,老人家,”顧景抹了抹鬢邊的亂發,“您知道怎么避開官兵么?”
“諾,看見那座山沒,”老人手指上是大片的老年斑,穩穩地指著遠處的山峰,“那是白蘋山旁邊的白露山,從那邊上去,往東走上一夜的山路,就到了?!?br /> 顧景點點頭,剛要邁出去的步子又停下。
“后生,怎么啦?”老人停下自己關門的手,蒼老的聲音飄飄蕩蕩地傳在風里。
“老人家,兵荒馬亂的,您怎么還留在村子?”顧景踟躕一陣,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人老了不比你們這些后生,走不動了?!崩先寺勓孕α似饋恚拮佣言谝黄?,實在不怎么好看,他拍拍自己的腿,又拍拍胳膊,“雖然有把子力氣,也經不起路上的折騰。干脆就留在這兒,登時去了也算是在留在祖墳了。”
“您就不怕東辰的兵馬來了?”顧景手指捏緊,舔了舔嘴唇。
老人歪著頭看他,突然露出沒剩幾顆牙的笑容:“我家祖上也算是出過兵,聽說當年跟著一路打到九劍關吶。我算是沒用,可要是他們真敢來,我啥都沒有,還有把子力氣。”
說完還奮力拍了拍干癟的胳膊,老人又打了下顧景的肩膀:“后生啊,這還沒亡呢。那皇帝還姓顧,怎么能先想著害怕呢?”
顧景喉頭哽咽一下,慌亂地錯開視線,盯著繁茂的枝子:“是,是晚生想太多了?!?br /> 明明他才是這一切的禍根,最后的結果卻是讓無辜百姓替他背負。
這一路走來,見了多少人流離失所背井離鄉,也見了多少人堅守故土不肯退讓。
往日書本上一條條記錄刻畫成了現實,顧景方才發覺文字有多蒼白無力。旁人看著是白紙黑墨的記錄,其中人的心酸苦痛,更與誰知?
“聽說白蘋先生專門收留像你這樣的后生,說是預備著怕以后用的上?!崩先税欀?,“那可是為大好人,這么塊地方,誰家都給先生上著香。要不是先生開了這個口,哪還有去白蘋山的路?那逃難的,都得再往西走上三四天??熳甙?,過會天黑,山上的路不好走?!?br /> 長著裂紋的木門在顧景眼前關上,帶起的土呼啦啦地蒙了顧景一身。顧景扭身,看向遠處郁郁蔥蔥的白露山。
“莫谷你回去吧。”顧景取過一旁折斷的樹枝,撐著身子往前走,“不遠了。”
莫谷塵張嘴欲言,卻還是垂下雙眼:“是。”
說罷,就轉身走了。
顧景撐著樹枝,慢慢悠悠地上山。他從未走過濕滑的山路,不免地小心謹慎,就此落了行程。
等他反應過來,早就沒了太陽。
南夏向來多毒物,不過他身上帶著驅蟲去邪的香囊,倒也不怕。要是真有什么東西趁著夜色咬上一口,他也認了。
他本來就該為這次的戰爭賠上性命,不過是不敢下手。要是有骨氣些,早在得知這個消息時就應自盡,而不是茍活到今天。
夜晚的山林一點也不靜,耳邊處處都是活物行動的聲音。顧景掏出火折子慢慢地走,心里也沒了一開始的那般煩亂。
后果已經造成了,現在應該想的是對策。可是這對策,似乎也輪不到他來想。一個喪家之犬而已。
顧旻那邊是回不去了,白佑瀾這里他也不愿意待。思前想后,似乎也就剩了先生這一個去處。
顧景一邊注意著腳下滑動的石塊,一邊輕快地想,要是先生覺得他罪大惡極,那這條命就讓人拿去好了。要是先生覺得他還能茍活于世,他就在先生那里藏著。
如藏在地底不能見光的老鼠。
他有什么用呢?
前不能出謀劃策御敵于國門之外,后不能勸白佑瀾撤兵回東辰。
前者還能勉強算是自己的無能為力,后者就完完全全是私心作祟。
都說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可是白佑瀾要是無緣無故地退兵,別說別人,自己人都夠他受的。他又不是他一個人的,作為東辰的太子,行為處事勢必不能將個人私情放在首位。
以性命做威脅不怕白佑瀾不退,可是之后呢?
輕則剝去太子身份,重則下獄深究。
他是顧全了自己的家國,可他拿什么賠白佑瀾?
單是那太子的位置,便是白佑瀾用自己的兄弟的血換來的。這次被輕易摘去,哪里還有一條人命給他換回來?
顧景不想白佑瀾左右為難,也不想他為了自己堵上前程和性命。他不過一個卑劣小人,不值得。
一個連自己犯下的錯誤都挽回不了的人,怎么還有資格留著這一條命存活于世?
連鄉野村夫都不如。
天光大亮,遙遙地能望見另一座山上的哨崗。
顧景哼起了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