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臨風的變動趕路的莫谷塵和顧景自然不知,翁逢弘的消息已經足夠讓兩個人心急如焚。一個擔心白佑瀾心神俱震大傷元氣,一個憂慮白佑瀾挺不過去顧景得不到好的治療條件。不過顧景再如何強撐這具身體也到了強弩之末,他掙扎兩下,奈何藥效已經漸漸退去,只得不情不愿地閉上眼。
莫谷塵自是察覺出顧景身上緩慢泛起的熱度,一時間顧不得身上未處理還流血的傷口,強行提起一口氣,速度又快上幾分。一天多沒吃沒喝地趕路,顧景還抽空喝了幾口水,莫谷塵可真是全靠自己頂著。
武功再高也是人,還不能辟谷,從此絕了人間煙火。
幸好眼前已經有了軍營的點點燈火,有了盼頭。莫谷塵估量一下,他們應該是等不及門口的士兵進去通報再領路的流程,干脆闖進去得了。
于是在值守士兵的驚呼之下,莫谷塵帶著一身血氣和一個半死的人闖進了大帳。
正準備睡覺的白佑瀛手一抖,險些把袖中的暗器丟出去。
“是你?”白佑瀛透過莫谷塵凌亂的發絲和臉上的血痕,認出了這正是要求自己在原地等著他的人,“別進來,是我派出去的探子,沒事!”
高聲嚷退圍在外邊蠢蠢欲動的士兵,白佑瀾顧不得自己僅著中衣,沖去莫谷塵身邊小心扶住顧景:“這,這是怎么回事?”
“你不該問,”莫谷塵雙眼一抬,目光刀一般割在白佑瀛身上,“白佑瀾還沒醒?”
“皇兄先前積勞成疾,又逢大變,聽聞那日生生嘔出一口血來。”白佑瀛嘆氣,低眉順眼,話語里是藏不住的擔憂,“皇兄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可叫我如何是好?”
這話倒是不假,他之前設計殺了王諶為投名狀。他勢力淺薄,有些蛛絲馬跡他抹不去,但白佑瀾可以。可白佑瀾剛動手,噩耗就撞了上來。此番征伐縱使小有成績,可折了一個皇子一個將軍,白佑瀛回京未免會被問責。
莫谷塵不知道白佑瀛藏著的小心思,只當白佑瀛為日后擔心。他點點頭,跟白佑瀛一齊把顧景放在床上,便扭身去尋許幸言。
白佑瀛看著顧景如同死人的臉色,顧景跟他在京城見的已是判若兩人。那是顧景帶著些病態,同他這種習武的沒法比。但那時顧景光彩耀人,縱然藏鋒匿跡周身氣勢不顯,也是京城那些女兒的春閨夢里人。
上到皇親貴戚,下到仆從下人,誰都得承認顧景是難得一見的美人。
可如今的顧景,不消大夫言語,白佑瀛就已看出顧景幾乎生機盡斷。且不論那令人艷羨的皮囊衰敗,一層皮將將包住骨頭,單單那逐漸輕微的呼吸,白佑瀛就覺得,他的那位皇兄,可以開始準備喪事了。
美人在骨不在皮,卻也擋不住形銷骨立的摧折。
十余日稀少的飲食和來勢洶洶被壓制多年的病,一同發作到本就衰朽的身軀。就算顧景意志堅定,許幸言醫術精湛,這里究竟是軍營。
不是太子府。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白佑瀾醒的很巧。
他昏迷多日,身上的筋骨都是軟的。許幸言剛剛被莫谷塵抓去,青嵐還死在外邊,除了帳門口有看守的小兵,這個帳篷內,只有他一個人。
白佑瀾深吸一口氣,撐起身子,取過放在一旁的水杯。潤完喉后,他又扶著一邊的木桌下去。還好,他躺的時日不過,腳下發飄,但走路還是沒問題的。
松了一口氣,白佑瀾確定自己沒昏幾日。腹中饑餓,但許幸言備了吃食。
白佑瀾靠在桌子上,開始回想自己昏迷前的事。
也沒什么可想的,白佑瀾眼圈紅了起來,不過是死了一個人。他看過那么多死人,也殺過那么多人,現在不過是壽終正寢一個。
他幾乎要把下嘴唇咬下一塊肉來。
不是說好的,要親眼看著他登基。
看當年那個頑劣的孩子,是如何一步步登上那個高位的么?
怎么能毀約?
還用這樣的理由毀約!
白佑瀾的手指無知無覺,死死抵住并不厚實的木板,眼看木板就要分下一塊。
他七歲之前在深宮中長大,母妃性子單純,但是疼他的緊。就算父皇不喜歡他,也養成了驕縱的性子,時不時要闖出禍來。后來母妃跪病自己,將他送出宮去養在外祖家,隨后病中被人用 一碗毒藥奪去性命,從此世間再無那個會喚著他乳名、有著溫暖的懷抱的女人。
謝正微性子嚴謹沉靜,對他要求也頗為嚴格。白佑瀾一開始還會哭著鬧著要回宮找母妃,可府里辦過一場喪事之后,他也停了自己的哭鬧。
七歲的孩子不是什么都不懂,更何況皇家早慧。
翁逢弘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
他和溫柔的母妃不同,翁老爺子年歲大了性子未改,帶著他偷雞摸狗鬧得丞相府雞犬不寧,寵著他卻不放縱他。翁逢弘說他走南闖北的時候一個道士給他算了一卦,直言他命里沒有子孫福。隨后揉亂了白佑瀾工整的頭發,說他不是有個外孫么?
跟有著血緣關系的謝正微比起來,白佑瀾更親帶著他長大的翁逢弘。一老一少時常背著謝正微搗鬼,回頭再一起挨訓。
“騙子。”白佑瀾喃喃一聲,力道一松,跌做在地。
說好的等他,這個老頭卻自己先走了。
騙子。
窗外夜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漫天星斗璀璨,指著未知的方向。
留給白佑瀾恢復情緒的時間并不多,他身上還壓著一個接一個的擔子。抹把臉,白佑瀾從地上爬起,心里盤算著如今的局勢。
這場仗勢必是不能打,他必須趕快回京,拖不得。人死入葬是有規矩的,他要是晚上那么一兩步,便真的見不到老爺子的最后一面了。南夏這邊顧旻被長風重傷,生死不知,應該是沒了找顧景麻煩的力氣。格局他已經給那個小皇帝打出來了,怎么收拾皇權就看小皇帝自己的手段。
長風留在這里,找顧景,把人護好了。他這次出來身邊沒少帶人,只要能找到人就行。
至于這軍權,白佑瀾掀開帳簾,虎符在他手上,白佑瀛敢起異心,他不介意他和王諶在他鄉作伴。
結果出來就被一串消息砸了臉。
白佑瀾注視著在他面前放低姿態的白佑瀛,目光深沉。
事出無常必有妖,白佑瀛前陣子還是向他和白佑澄喊打喊殺,怎么突然改了性,向他示好?所謂的親歷戰場之后對自己越發敬佩崇拜的說法根本壓不住腳,更何況具他所說,青嵐是死在他手里,死因是行刺。
除非是傻子,否則怎么可能會向一個試圖奪取自己性命的效忠?
白佑瀛讓白佑瀾盯出一身汗,他反復思索自己可還有什么不到之處。他殺王諶、管兵營,那件事都是合著白佑瀾的利益來的。就算自己投奔的疑點重重,可他做下的事誰能否認?
筆尖上聚齊汗珠,白佑瀛將頭低得更下。
“白佑瀾!”許幸言不看情形,喘著粗氣叫嚷著闖進來,用袖子抹了把濕乎乎的額頭,“過來!”
“六弟先去休息吧,”白佑瀾心念一動,和聲輕語地對白佑瀛說,“這幾日多虧了六弟,現在就不勞煩了。”
“小弟本就是為皇兄分憂而來,”白佑瀛抬起頭,沖白佑瀾露齒一笑,“小弟就在之前的帳子。”隨后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對此間事再也不管。
左右不過些不成器的小計策,他這位六弟心無城府太久了。
白佑瀾目光隨著白佑瀛而動,始終不肯向許幸言那邊望去半點。許幸言好氣又好笑,趕上來拍著桌子:“看哪兒呢看哪兒呢?我有這么可怕么?”
白佑瀾不語,目光依舊游移不定。
他害怕許幸言帶來的也是壞消息。
這種避而不見的態度許幸言也算是見過,哼唧一聲:“別瞎想,你那寶貝王爺的我算是先從閻王手里搶回來了。”
“哐當”一聲,椅子轟然倒塌。
白佑瀾頂著許幸言嫌棄的目光,燦燦地摸摸鼻子。
“聽好了,是先,先!”許幸言熟練地翻個白眼,手指點在桌面上,正經起來,“莫谷塵那邊有種藥能先壓住病情,我用了。顧景現在身體情況太糟糕,趕著這當頭不壓病就只有死路一條。”
“但是那藥不能常用,一是藥效會越來越小,二是對身體也有損害,只是一時之法。”許幸言說話不急不緩,雙眼正視白佑瀾,“我的建議是先用藥壓著,至少要拖過這個檔口。問題在于,在軍營,顧景的身體得不到好的調理。”
身體調理不好,藥就不能停,而拖的時間越久,顧景救回來的可能性越渺茫。
“你們一會順著糧道走,先進黃岑城。那里我從京中帶了些藥出來,你看著用。” 白佑瀾闔了闔眼,手扶住了頭,低聲呢喃,“能不能,能不能先給我這準話……”
“最好的情況,”許幸言同樣壓低聲音,狠狠心,“不到三成。”
現在這種情形,藥和大夫是一方面,顧景本身,也是一方面。許幸言給顧景連灌五碗藥,又施了針,可顧景的臉色沒有絲毫的好轉。
這已經不是奄奄一息,這是大半身子都踏進了鬼門關。
跟閻王爺搶人,許幸言還沒那個自信。
最重要的是,他跟莫谷塵談過,顧景如今這幅模樣,全拜蘇斂安所賜。許幸言不知道蘇斂安當初對顧景多好,可是在那種情況下,顧景主動選擇去找的人,定是對他頗為重要。
蘇斂安卻捅了顧景一刀。
要是顧景心灰意冷不想活了,怕是連三成概率都沒有。
許幸言不敢告訴白佑瀾背后的情形,這位剛醒,最忌情緒劇烈波動。要是白佑瀾真的倒了,他是國醫圣手,又能怎么樣?
“我知道了,”白佑瀾嘴唇發白呼吸急促,他百爪撓心地想知道背后的真相,也明白這不是如今自己能過問的,他不能倒,“我去見一見他,然后你們即刻上路。我會派人的,從黃岑到京城別繞路,我讓人把太子府里的藥材都送過去。”
一字一字地艱難說完,白佑瀾再不看許幸言一眼。拂開欲攙扶他的手,踉蹌著走出去。
帳內的燈還未撤下,光晃得人眼暈。白佑瀾看著床上躺著的那個身影,幾步沖刺。結果腳下一絆,撲倒在顧景床前。他半支起身跪在地上,把頭放在顧景的頸窩處,眷戀地蹭了蹭。
一只手伸出去,隔著被子握住顧景傷痕累累的手指。
顧景全無動作。
“我什么都不要了,”白佑瀾閉上眼,手指摩挲著被面,緩緩低語,“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
“是我蠢,是我不死心。”白佑瀾抵著顧景肩膀,手臂劇烈顫抖著,“不然你也不會成現在這幅模樣。是我蠢,明明那么多方法,我偏選了最讓你為難的那種。讓你進退維谷,最終哪里也歸不得。”
“我明知道的,我明知道的。”白佑瀾深吸氣,抬起頭往前爬了爬,溫柔地把額頭落在顧景的額頭上,“是我的錯,你怨我恨我都好,打我罵我都好。你別……”
喉頭哽咽,白佑瀾眼紅得幾欲滴血。
“你走的慢些,等等我。”
“我怕黑,你別讓我一個人走輪回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