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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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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輪……
    這些佃農,連地都是佃著劉余陳趙幾家的,一年到頭辛辛苦苦,除去賃資與糧種,地里那點收獲還能剩下多少?勉強果腹就是不錯了!
    整個亭州,他們還能跑到哪兒去!
    能叫這些賤民這般不顧一切,背井離鄉出逃的,必然只有那夸張宣揚的豐安新郡!
    那些流民推著那破車沿途不知傳了多少流言出去!
    這些事情樁樁件件,要說和都護府那娘們沒有關系,誰信?!
    劉余陳趙這幾家邊軍原本不過是將多截些自己境內的流民,如今春耕開始,只要不令他們投奔都護,留在亭豐幾郡老老實實地耕作,靠著春夏幾時的野果野物,再略微貸些米糧給他們,堅持到秋收并不是什么難事。
    秋收靠著田地的賃資,這些流民農戶的出產便又能充實劉余陳趙這幾家的倉廩,這算盤完全沒毛病。
    結果現在呢,非但是這些流民拖家帶口地跑了,趙家的軍營炸了,亭岱搞了個烏七八糟不說,亭豐竟還開始有佃戶外逃!
    佃戶可與那些流民不同!
    流民皆是在篩選之時,因為拖累太大,或是因為勞動力不成,未能被看中簽了契的人家,可這些佃戶是早就簽好了契、佃了田的!他們這一跑,留下的田誰來耕作?
    這是一個極其可怕的問題。
    一旦人口開始大規模出逃,沒了人口,沒人種糧,田地會荒,秋收會短,甚至邊軍的兵員補充都會成為極大的困難。
    要知道,維持一支軍隊的消耗是一個極其可怕的數字,光是糧草軍需這一項,在史冊上都拖垮了多少帝國,更不要說十萬邊軍如今沒有朝廷的糧草供給,要全賴亭豐三郡養活。
    這十萬邊軍是劉余陳趙四家的立身之本,再短也絕不會短他們,要是佃農大規模流失成為事實,為了維持軍需消耗的基本支出,劉余陳趙這幾家只有一個選擇……加倍盤剝克扣那些佃農,以更少的人口養活同樣的邊軍,不就是意味著分攤到每個人身上的負擔更重嗎?
    若是沒有選擇的情形下,百姓恐怕只能一忍再忍,直到忍無可忍的那一日揭竿而起,一發不可收拾。可現在,經過邊軍大規模的搜捕與幾次邊軍鎮壓的變故,間接證實了豐安新郡的消息完全屬實,整個亭豐三郡的百姓,哪怕是在窮鄉僻壤,都已經知道了豐安新郡的存在。
    面對更加高壓的統治和更加苛刻的盤剝,逃到豐安,是任何一個判斷正常的百姓都會做出的選擇,屆時,亭安、亭豐、亭岱三郡將面臨可怕得多的大規模出逃,而現在,只不過才是整個邊軍苦心經營的亭豐三郡的崩潰開端罷了。
    劉靖川未見得能預料到以后的大勢,卻已經隱約感覺到恐懼,與極度的憤怒:“大兄!這娘們既不想叫咱們好過!咱們又何必再留什么活路!”
    面對這幾乎全無遮掩的殺意,亭豐郡守與赤嶺縣令身為文官,竟未曾覺得有多么違和,雖依舊心驚膽戰,卻并無絲毫反對之意。
    原因再明確不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自劉余陳趙在亂局中駐扎亭豐三郡之時起,從目睹邊軍不動聲色地侵占田地,到不擇手段巧取豪奪……他們二人還能一直在這位置上,也早從旁觀者到幫兇,到成為邊軍控制整個亭豐三郡體系的一部分,再不可分割。
    若是叫都護府將亭豐亭岱亭安的人口吸走大半,少了米糧與人口,邊軍必將一日日衰落,屆時都護府若趁機收拾了邊軍,他們這些人還能有什么好下場嗎?
    劉靖宇卻是強行按捺住心中升起的殺意,他只冷然道:“此事我自有計議。”
    劉靖川還欲再說什么。
    劉靖宇卻是緩緩道:“不能給孫家留下攻詰我們的把柄。”
    劉靖川登時默然,都護府再如何惡心,畢竟是大魏皇帝親封的,他們手握近十萬邊軍,沖進亭州城燒殺搶掠不是不成,但若是叫那心機深沉的世族知曉,再被他們將此事上報朝廷、占據道德高地將他們收拾了,豈非是與他人作嫁?
    歸根到底,在劉靖宇與劉靖川心中,孫林二氏這樣盤踞亭州近百年的世家才是心腹大患,初初成立的都護府哪怕將亭岱三郡攪得天翻地覆,他們也有信心認為隨手便能收拾,并未覺得是多么大的麻煩,唯一的顧忌,不過是不想叫孫林二氏當了漁翁。
    這一點上,劉靖川是信服大兄的判斷的,大兄既說了他自有計議,便上已經開始籌謀起來了,那都護府的臭娘們,叫她再多活幾日好了!
    這般想著,便聽劉靖宇向亭豐郡守問道:“不能叫他們再逃,亭豐郡這里,你先下政令,嚴禁這些佃戶四處走動,叫你手下那些官吏四處搜捕,推行連坐、揭舉之法,一人敢逃,全家受罰。他人敢逃,舉報有賞,總之,必是要令他們不敢再逃!亭岱與亭安那里,我修書一封,叫他們也速速行動起來!”
    劉靖川知道,大兄這也是沒奈何的法子,已經跑到豐安新郡的佃農,一時間是極難追回來了,肉都到了別人的嘴里,還想叫別人吐出來,怎么可能?!豐安新郡從上到下用的人俱與整個舊亭州的官僚無太大關系,或者不過是些失意的捕快衙役之類的底層,他們根本無法滲透,又怎么可能從中操作,找回那些逃跑的佃農呢?
    只能另想法子。或者,干脆等到大兄的“計議”功成之日。
    因此,現下能做的事,不過是迅速止損,先不要叫更多的佃農跑到豐安去,另一方面,再多多安排加緊對現在這些佃農的管控,不要叫他們生出逃跑的心思。
    便在這時,門外隨從急急傳令:“大人!都護府有函!”“大人!都護府有函!”
    一并進來的,除了劉靖宇的隨從,竟還有那亭豐郡守的隨從,二人同時面色微妙,他們才在商議著如何對付都護府竟這般快就收到了都護府的反饋么?
    一打開公函,二人同時色變,劉靖宇勃然大怒道:“欺人太甚!”
    劉靖川急急問道:“大兄何事?”
    劉靖宇胸膛起伏,一時間竟氣得說不出話來,以他先時應時的忍字當頭,此時竟也氣成了這般模樣,只叫劉靖川越發焦灼,他索性一把奪過那封公函,下一瞬間,劉靖川瞪大了眼睛:“這娘們TMD這是不要臉面了要跟咱們強搶了啊!”
    只見那封公函上清楚明白地寫著:豐安新郡新立,無主良田眾多,亭州百姓流離饑饉,皆因失地無著,春耕在即,辰光寶貴,因此,都護府鼓勵諸郡諸縣無田無地的百姓前往豐安,通過以工代賑賺取工績換取良田,豐安新郡會為百姓提供打工指導,打工期間食宿全包,希望各郡縣配合做好相關工作,幫助有意愿的百姓前往豐安。
    那公函總結了一句:叫亭州百姓人人有地豐衣足食,此乃陛下懷仁慈之心所至,都護大人愛護之意所歸,盼諸官周知,切記謹行,天道昭昭,自在民心。
    最后,這公函以小字又補了一刀:此文已貼之于諸郡縣市集,露布告知百姓,也請諸官周知。
    劉靖宇看得雙手現在還在發抖,好一句“陛下懷仁慈之心所至,都護大人愛護之意所歸”!這樣大的一頂帽子扣下來,要是有人反對,豈不就明擺著和皇帝陛下對著干,和都護大人對著干,道義上便先矮了三分!
    亭豐郡守苦笑道:“當真是不能覷這位司州大人……”
    他身為文官,直到此時才真正意識到,司州這個鎮北都護府文官之首的位置上,坐著岳欣然這個女娘到底意味著什么。
    如果他沒有記錯,這是鎮北都護府自成立以來,第一次公開行文于諸郡縣。
    亭豐郡守仔細回想,確實,這就是第一次。先時,不論是無糧賑災、還是無人可用,這位司州大人竟一次也沒有行文于諸郡縣,要求他們做過任何事情。甚至哪怕是這一次,張貼這露布,仿佛是為了昭示都護府的行動力,竟只在公文上面寫明,這公文已經貼出來了,而不是要他們去貼。
    可是,哪怕身為文官中能做到郡守這個序列的中層官員,亭豐郡守也不得不承認,鎮北都護府這頭號公文,行得光明堂皇,全篇沒有一字生澀,卻字字雄渾,重若千鈞。里面沒有一句強調都護府的權勢,卻處處皆是都護府的氣魄。
    百姓民生,天下間還有比這更重之事嗎?
    要叫亭州百姓人人有地豐衣足食,還有比這更有氣勢的宣言嗎?
    亭豐郡守心中清楚,有了這封公函,亭豐三郡接下來若想阻止百姓前往豐安,第一已經失去了道義基礎,這封公函寫得明明白白,百姓現在過得這般苦,就是已經失去了土地,若想整個亭州的百姓豐衣足食,就必須要給他們地,豐安現在無主之地很多,誰阻攔百姓,誰就是不叫百姓過好日子,在道德之爭上,都護府已經永遠站在了高地上。
    其二,這封公函上面清清楚楚蓋著鎮北都護府的大印,乃是皇帝陛下敕封都護府之后,由都護府向諸郡縣下達的第一個命令,若是有誰敢在這個時候做小動作,阻止百姓前往豐安,那就是在挑戰都護府的權威,挑戰自己的上級,完全可以動用大魏朝廷的秩序規則進行制裁,上令不行者,若是他沒有記錯,輕者鞭五十,重者奪官流放一千里,亭州之地,若是向北流放一千里,可是連北狄人都看不到了。
    第三,這封公函已經公示百姓,也就是說,各郡縣所有百姓陸陸續續都會知道都護府對他們的回護和支持,更加向往豐安新郡,做工時包管食宿,積工績可以換田,百姓怎么可能不心動!若是哪個郡縣想暗地里攔上一攔,這工作也會難上千萬倍。
    一來一去,亭豐郡守心中知道,在佃戶逃往豐安新郡這件事情上,他們已經永遠輸了。如果這是朝堂爭辯,那便意味著他所在的亭豐三郡一系在一紙公文之下,已經潰不成軍。
    這正是劉靖宇這般氣悶的緣故所在。
    劉靖川卻哪里肯認這樣的事情,他大聲道:“那些佃戶簽好了的契還能不作數?!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這官司就打到金鑾殿她也不占理!都護府又如何!便可以打著這般幌子搶咱們的佃農嗎?!”
    亭豐郡守卻是搖頭道:“將軍,道理不是這般講的。”
    劉靖川氣呼呼地瞪著他:“你講給我聽試試!”
    亭豐郡守卻是無甚畏懼之色,他心中清楚,如今的劉余陳趙幾家,與都護府這番交手實在是處在了下風,若是在佃農流失這件事情上再應對失當,結果更是災難性的,恐怕真的會一蹶不振。
    此時,不是什么懼怕與拍馬的時候,必須將事情說明白,要這二位務必保持頭腦清楚,千萬不要再出昏招。
    “將軍所說,確實有理,佃戶佃了我們的地,便要按契行事。若是咱們劉府與劉府的逃跑佃戶當堂對簿,就是都護府也無話可說,必是要判這佃戶歸于劉府,履行賃契。”
    劉靖川哼了一聲:“可不就是!白紙黑字,誰敢耍賴!”
    亭豐郡守道:“可這當中卻有個極大的關礙,這么多的佃戶,難道要咱們劉府一個個去抓回來對簿公堂嗎?咱們劉府要派多少人手到豐安才能把這些佃戶一個個抓到?再者,大人,將軍,恕下官直言,那些逃跑的”
    劉靖川一怔,他確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在他先前的處理經驗中,凡是他們劉府的佃農,若真有敢跑的,各官府都會協助抓捕,然后爭先恐后地給他們送回來,哪里會想到眼前這樣的局面。
    都護府會幫他們抓人,還會幫他們送回來,醒醒吧!
    甚至連耍賴的借口都是現成的,豐安新郡都是四處而來的農民,都護府怎么會知道哪些是你們劉府的佃農?
    這亭豐郡守又道:“再者,大人,將軍,恕下官直言,那些逃跑的佃農,恐怕皆是因為加了賃資之故吧?”
    他一瞥身旁的赤嶺縣令,對方忙不迭地道:“先時我們抓到那些佃農,確是說因為……呃……”他看了一眼劉靖宇卻是不敢再說下去。
    劉靖宇皺眉:“這些佃農個個都不老實,竟還敢跑去相助那些流民,我才命他們加了賃資,這有什么?”
    亭豐郡守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劉大人,賃契既是白紙黑字已有約定,劉府若是率先不顧約定加了契,那佃農逃跑亦非無故毀約,若是由鎮北都護府來判這些案子,也定會有借口偏向于這些佃農。”
    如果自己不是這兩人事實上的謀主,現在已經無法下船,這位郡守是十分想撂挑子的。原因無他,而是敵我雙方主將的頭腦一對比,實是無法相提并論。
    劉靖川此時憤然道:“為何非要那鎮北都護府來判!便放到我們亭豐郡來判!”
    亭豐郡守看了他一眼,默默無語。
    尼瑪你自己的佃農跑到了別人的地盤上,你想去和人講道理,還希望別人把佃農還給你,到你的地盤來講理?別人腦子有坑會答應?
    此時,劉靖宇終于反應過來這件事情的困難在什么地方,從頭到尾,那賃契中約定的,也只是他們與佃農的關系,根本與鎮北都護府無關,也扯不到鎮北都護府搶人這件事上,就算他知道岳欣然真的在搶人,他也根本無可奈何。
    劉靖宇終于對這番交鋒中,自己的水平有了一個客觀評價:文官體系里這些彎彎繞繞,真的和武將的打打殺殺截然不同,自己與對方根本不在一個等級。
    一旦排除了暴力掃平鎮北都護這個選項,便是將他們劉余陳趙幾家拉到對方所擅長的戰場,好比兩軍對壘選在了敵軍的地盤上,未戰便已經輸了三成,要想翻盤,談何容易?!除非……將對方拉到自己擅長的戰場上。
    劉靖川的怒火直沖云霄,他在屋內仿佛一只激怒的黑熊來來回回疾走咆哮:“這也不成那也不成!難道我們真對那婆娘無計可施嗎?!”
    亭豐郡守卻是緩緩道:“那倒未必。”
    此時劉靖宇仿佛下了一個極大的決斷,他抬起頭來道:“事已至此,郡守但說無妨。”
    亭豐郡守心不是不感慨的,眼前這位劉兵曹劉大人亦不能不說是一方梟雄,只是那位女司州卻也更是凌厲,一封公函便令局勢再度傾覆:“劉大人,此事之始,既然是孫氏的提議,如今劉府損兵折將、佃戶流失,他們也該出面,有個交待才是。”
    劉靖宇疑惑不解,卻見亭豐郡守微微一笑,將計策徐徐道來,就是不喜歡動腦子的劉靖川也拍案叫絕:“郡守果然是聰明人!若是此計奏效,我看這鎮北都護府的名聲必將一落千丈,還弄什么豐安新郡,食屎去吧哈哈哈哈哈哈!”
    今日局勢幾番打擊,劉靖宇卻是徹底沉住了氣,他略一思忖道:“我修書一封予孫洵,若是他不肯接,我們便自己去!”
    亭豐郡守不由疑惑:“可若由劉府出面,下官方才已經說了壞處……”
    劉靖宇看了他一眼,不知怎么,竟叫他覺得遍體生寒:“我早先收到了消息,陸膺恐怕早不在亭州了。”
    劉靖豐大吃一驚:“什么?!”
    在這種涉武之事上,他的心思卻是極快:“大兄!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即使孫洵不去,我們也可借此機會行事!”
    亭豐郡守這才驚覺,難怪劉氏兄弟能占據一方,若論手段陰狠毒辣,亭州恐怕無出其右。
    幾人一番商議,便各自分頭行事。
    半月后,亭州城。
    葛根一家餐風露宿,提心吊膽,看到那高大的城池才算放下一段心事:“阿父,快看,亭州城總算到了!”
    葛父不到五旬,卻因為常年勞作,身形已經開始佝僂,年輕時在地里太過賣力耕作,常年骨頭疼痛難以勞作,若非如此,他也斷不能同意兒子背著他,帶上一大家子就那樣般逃出了村子。
    看到遠處的城池,葛父心中的憂慮卻是才將將升起,這般逃出來,他們定是將余家給開罪了,開弓沒有回頭箭,可那豐安新郡他們一家能否安頓下來,卻又打了一個巨大的問號。
    便在此時,官道傳來一陣喧嚷,葛父不由緊張起來:“怎么了?快瞅瞅是不是余家來拿人!”
    王四妹卻是一路跑過來道:“叔父、葛伯、根大兄,是糧隊!進亭州的糧隊!快一道去看呀!”
    王叔不由道:“你一個小女娘,莫要成天咋咋呼呼的!”
    雖是這般說,語氣卻是極慈愛。
    王家是他們半道上遇到的人家,比葛家情形還要慘些,被逼得家破人亡,只剩下叔侄倆相依為命,家鄉的佃田實是種不下去了,也是聽著傳聞中那都護府新建了個什么豐安新郡,竟給人分地,沖著這一線希望,他們也是冒險逃離了原籍……兩戶人家都是再本分不過的莊戶人家,做出這樣的舉動,實是因為對莊戶人家而言,再沒有比田地更大的事。
    靠著佃田,想攢下銀錢買地,幾乎就是無望之事。
    兼之今歲賃資瘋狂上漲,幾乎叫人看不到活下去的指望,豐安新郡便成了他們心中的一線曙光。
    葛根年歲還輕,聽聞有熱鬧可瞧,便有些心動,再一看王四妹紅撲撲的臉蛋,便也面上一熱,當即道:“阿父,咱們過去瞅瞅吧。”
    葛父過來人,知道他那點心思,卻也喜歡王四妹爽利潑辣,如今這情形,有個立得住的兒媳婦挺好。
    葛根負起葛父跟在王四妹后頭瞧了過去,然后,他們人人都屏住了呼吸,良久都無法開口,能容納四輛馬車并駕齊驅的官道上,遠道而來的馬車馱著高高的米糧緩緩而來,這龐大的車隊,一眼根本看不到盡頭……葛家王家兩家人,他們一輩子見過的米糧加起來也遠不如今日一眼看到的多。
    旁邊圍觀的人興奮地議論道:“聽聞這次有七家商鋪都運了糧來!”
    “天爺!這么多糧!咱們亭州城吃得完么!”
    “又不是供亭州城的,那是豐安新郡的!”
    “咦?”這顯然是個大家沒聽說過的新消息,大家不由紛紛轉頭看向說話之人。
    那不過是個半大小子,得意地昂了起頭道:“豐安新郡分了地的百姓已經開始春耕,只是現下地里還無出產,故而還需要提供無息的米糧借貸,以供百姓支撐到今秋!再者,最近還有許多百姓投奔新郡而來,他們做工也要吃糧啊!所以,這些米糧都是去新郡的!”
    這小子說得煞有介事,但他小蘿卜頭一個,不免叫周遭大人覺得好笑,故意逗弄道:“你一個小孩子,也不知哪里聽來的風雨,胡說八道,倒像是真的呢!”
    那小子急了:“誰說我胡說的!”他一指葛根這群人:“你看,似他們這樣的,八成是來投新郡的!我大兄乃是安民左官,他說的還有假?!”
    安民官三個字一出,亭州城的百姓對這些新鮮事多敏感啊,人群登時嗡嗡炸開了:“安民左官?那可是從七品的官爺哩!聽聞這些安民官如今在新郡打理諸事,風光著哩,你大兄當真是安民官?”
    不待那小子繼續吹噓,一個巴掌拍在了他腦門上:“鎮日里不好好念書!瞎湊什么熱鬧!”
    來人一身精神筆挺的玄色衣衫,袖口、肩膀、衣擺處俱裹了赤邊,別致卻有種格外的威嚴,那小子登時低下了頭,蔫頭搭腦地道:“大兄……”
    這竟是一位管著新郡諸事的官兒?!
    葛根一家不由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悄悄打量著對方。
    卻見對方客客氣氣向大家拱了拱手,一臉歉意:“我這兄弟小孩子家家,說話隨意了些,大家莫要見怪。”
    葛根一家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官兒,不由思忖,呀,盼著那新郡的官兒都是這般和氣人兒。
    然后對方就朝他們看了過來,他們一路提防著會被佃主抓回去,只趕撿著人跡偏僻的小道而行,個個面黃肌瘦衣衫襤褸,郭懷軍這一眼看過來,竟駭得他們擠作一團抖得站不住腳,生怕下一瞬間這官兒就要變臉,叫來那些如狼似虎的衙役把他們投入牢中。
    郭懷軍卻是搖了搖手:“你們莫慌,我是新郡牛山隊的安民官郭懷軍,亭州城不會有人抓你們的,只管放心。”
    葛根一伙人這才齊齊松了口氣,旁邊亭州城的百姓們對這般情形見得多了,“又是群苦命的喲……”“可不是,多虧有了都護府,到新郡落了腳便好了,不然他們可只能熬著……”
    郭懷軍今日本是休沐,若不是因為爺娘訴苦,他這阿弟又逃了學,他是不會殺到城外來抓人的,遇到葛、王兩家人也是湊巧,周遭還有些與他們一道的逃佃戶,郭懷軍拽了自家不省心的弟弟,朝他們問道:“你們都自何處來,是要往新郡去嗎?”
    大抵是因為郭懷軍的和氣,這些初來乍到的佃農們放了心防,都把原籍一一道來,王四妹怯怯問道:“我們真能在豐安新郡分到地嗎?”
    幾乎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看向郭懷軍,屏住了呼吸,只等他的答案。
    郭懷軍痛快地道:“那是自然!比你早到幾月的不少人,都已經攢夠了工績換了田地了,只是現下已經開始春耕,若等你們攢夠工績,恐怕到夏時了,不過,工隊里包食宿,還發糧票,吃住倒是不必發愁。”
    王四妹的眼睛閃閃發亮:“我也可以做工的吧!我氣力很大的!”
    王叔怒道:“你一個女娘做什么工!有叔父在!叔父養活得了你!”
    郭懷軍一看她倔強的模樣,不由好笑:“有的,也有女娘才能做的工。”
    王叔不由瞪大了眼睛:“女娘能做什么工?”
    旁邊的亭州百姓不由哈哈大笑:“瞧您說的,咱們鎮北都護府的司州大人還是女娘呢!”
    新來的佃農們可從來沒聽說過,女娘也能做官兒的!而且聽起來,似乎是個大大大官兒!
    郭懷軍笑著點頭道:“不錯,司州大人管著都護府所有政事,你們回頭登記時,這位小娘一樣可以申請做工賺工績的。”
    王四妹開心地歡呼起來,叔父年紀大了,她現在自己也能養活自己,才不叫叔父操心!
    既是有緣相遇,郭懷軍身為安民官,對這些路途迢迢前來投奔的流民天然懷有悲憫,便索性帶他們進城登記。
    入城之時,葛父便把眼睛睜得大大的,這亭州城居然不需驗看什么文書就直接進去了!他們原先的縣城還要看他們的籍簿呢!
    葛根與王四妹這樣的年輕孩子,注意力全然就不在這樣的瑣碎事情上,他們一進城便被城中繁華吸引了注意力,原來,亭州城竟這樣繁華!
    寬闊的大街用竹欄圍出了人行之道,中間卻是糧車與馬車往來絡繹不絕,他們站在人行道上,前前后后,人頭挨著人頭,左左右右,肩膀挨著肩膀,頭一次進這樣的地方,生怕走散了的兩家人不由互相緊緊拉著手,眼睛卻一時一刻也舍不得從周遭的熱鬧上挪開,真是連眨眼都怕錯過了。
    人聲鼎沸中,一排排店鋪叫賣著各式各樣的吃食,熱氣騰騰的骨頭湯,才出爐的餅,煎得噴香的肉排,白嫩嫩的酪漿,沾著粉的芽糖,紅瑩瑩的山楂果……
    佃戶人家的孩子,從小到大也絕沒有見過這么多琳瑯滿目的吃食,登時咽著口水就有些走不動道,葛父嫌他們丟人,狠狠一拍葛根的腦袋,自己的肚子卻是不爭氣地叫了幾聲。
    郭懷軍笑道:“葛叔,不嫌棄的話,咱先去吃個飯,耽誤不了多少時日。”
    葛父一怔,不由面紅耳赤地連連搖頭。
    眼前這可是位官兒!再說,他們莊戶人家,最不敢占人便宜,他們身上可沒有半個銀錢。
    郭懷軍的弟弟這卻是機靈的:“大兄,我要吃鄧家的湯餅!”
    郭懷軍:“正好這小子也餓了,你們就當是等等他吧。”
    兩家人跟著郭懷軍忐忑又羞怯地坐了下來,鄧店主笑瞇瞇地道:“郭安官,七碗湯餅?”
    郭懷軍點頭,葛父與王叔頗難為情:“郭大人,勞您破費,待我們攢攢銀錢便還予您。”
    郭懷軍道:“沒多少破費的,不過幾張糧票的事,屆時你們在都護府登記好了,自也可以打工去賺,糧票可以兌換米糧,如今亭州城和新郡的店鋪,也能兌換吃食布匹種子農具什么的,同銀錢也不差什么。”
    說罷郭懷軍一推他弟弟,給了三張糧票:“你看著什么想吃的,都買些回來吧。”
    他歡呼一聲就跑去買吃的了。
    鄧店主取了筷子過來笑道:“你可真是寵孩子。”
    三張糧票呢!
    郭懷軍并不分說是為了招待葛、王兩家,他笑道:“你這鋪子現在可是生意興隆啊!”
    鄧店主哈哈大笑:“都是托了都護府的福。”不然,就依原來亭州城那死氣沉沉的模樣,莫說鋪子,他自己都要餓死了。
    然后,這鄧店主又笑嘆:“要我們這些買賣人可白瞎了這么些年的生意,誰也不如司州大人的算盤精,就這鋪子,原本還是我的呢,十張糧票,我當初就賣給司州大人了,現在倒好,每月賺的這些倒要貼還回去!如今這亭州城里,我們可都是給都護府做工……”
    郭懷軍不由取笑道:“司州大人能抽你們多少成,你敢說你沒賺大頭?”
    鄧店主笑瞇瞇地換了話題:“都說要遷府城,可有選好哪一處么?哎,新城里可許我們買鋪面?”
    郭懷軍搖頭道:“一來我確實不知,二來我若是知道了也不能同你說啊,紀律有要求。”
    鄧店主反過來取笑他:“你們這些安官當真是沒半句實話!”
    熱騰騰的面湯端了上來,王、葛兩家的許久沒吃上這樣像樣的食物了,不免狼吞虎咽,郭懷軍的弟弟又捧了一堆小吃食過來,引得王四妹歡呼連連。
    王叔道:“郭大人,實是太謝謝了,我們趕緊去登登……登記?”
    他們實誠人,想著趕緊能做工,還糧票的事是不敢說的,但起碼站住腳,攢下些像樣的東西,也好好回贈這位郭安官一次,表表謝意。
    都護府外,似他們這般遠道而來登記的人已經排起了長隊,郭懷軍最后叮囑他們道:“……不必擔憂,登記完了之后,會有馬車把你們送到了隊上,屆時若是你們有什么不會的,都護府定會指派得有人來教導,斷不會叫你們沒個著落的,你們所需都護府都已經想到了前頭,實是不必害怕……”
    就在這時,一陣震天響的鑼鼓在鎮北都護府外響起,所有路人全部錯愕地停下腳步轉頭看去,只見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冷笑道:“我今日是來都護府尋個公道!我們家慈悲心腸,把地賃給這小子種,才收他一成的地租!誰知好心卻惹出個白眼兒狼來!
    轉頭就奔著那什么豐安新郡來了亭州城!還敢將自己的名姓大模大樣登記在官府!各位鄉親!明明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如今我家那頭春耕都過了,白白拋費一年傷了田!請都護大人和司州大人給我家做主!”
    說著,那大漢拋了銅鑼,就在都護府外碰碰磕起頭來!
    他身后,五花大綁的數人被踢得踉蹌倒地,他們個個衣衫襤褸,瞧著便是常年在地里勞作之人。
    這情形,只叫這些原本排隊登記的佃農們情不自禁抱團發抖,有的甚至轉頭就跑,竟是不敢再在此處排隊登記。
    這喧囂并沒有太久,都護府的大門中出來一個威嚴的官員,一瞧這架勢,竟只是冷笑一聲:“既然已經來了,狀紙呢?還有,孫大人,劉大人,想必二位也在左近,你也一并通知了吧。”
    那跪著的人乃孫洵的親侄兒孫勇,只他是庶出,素來對這位伯父言聽計從,在孫洵看來,反正他們與鎮北都護府已經撕破了臉,索性也懶得遮遮掩掩尋個與孫府沒關系的人,干脆便叫了自己用著最順手的這個侄兒來了。
    孫勇抬起頭來,帶了些小小的吃驚,要狀紙?這是要直接開始審訊的意思?對方竟這般有恃無恐?
    要知道,這一番案情,孫府可是千辛萬苦,才尋了一個周全縝密,絕無瑕疵的案子,除非都護府是拼著公正名聲不要,一個勁兒地拉偏架,否則必是要判那佃農敗訴,歸他帶走不說,還要吃板子。
    屆時,他們定會將這案子宣揚得闔州皆知,這般一來,眾目睽睽之下,鎮北都護府那什么豐安新郡就是吹上天,這些佃農也絕不敢再去。就是那些已經在豐安新郡安頓下來的佃農,有了這樣的案子作為前車之鑒,想必也會提心吊膽,生怕自己哪一日就會被自家佃主找來帶走。
    這般人心惶惶之下,那什么豐安新郡還能有多少搞頭呢?這鎮北都護府屆時又還有什么威嚴可言?
    此案斷了之后的結果,孫勇不相信鎮北都護府會不知道,可現下,他們竟然還敢這般大張旗鼓?
    不只是孫勇,就是隱在暗處的孫洵與劉靖宇二人,對視一眼之后,也不由面色沉重:以那陸岳氏的能耐,絕不可能看不出這一步棋背后的險惡用意。可她居然就這樣大剌剌地接招了?沒有半分拖延轉寰?
    不知是不是在她手上吃過了太多的虧,一時間,不論是孫洵還是劉靖宇,對于要不要走下去,竟不約而同充滿了猶豫,總覺得,對方這樣從容不迫,似乎并不是什么好兆頭。
    黃云龍仿佛已經知道他們就在現場一般,冷笑著直接道:“孫大人,劉大人,司州大人說了,此案便在門外,當眾審理,二位,一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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