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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攻心為上
即使是在林紹云的謀算中,與鎮北都護府合作,也不過是因為這些年下來,她看得清楚明白,婚姻雖是結兩姓之好,可孫洵此人,卻根本不值得托付,不論品性與能耐,皆不值得信賴,而娘家正當崛起而躍躍欲試的當口,她自然是要為娘家聯合一些助力了。
是的,鎮北都護府,在林紹云的眼中,在孫林兩個世族角力的局勢中,也不過只是一枚用得好了才能發揮一點作用的棋子,談不上什么左右局勢。
畢竟,哪怕是孫洵今遭處置不當,連累孫氏名譽受損,可并未能真正動搖孫氏根基,只是林家在傳達一個信號,不肯再輕易為孫氏附庸的意思,在這種局面中,鎮北都護府的存在才算能真正有點作用。
可現在,劉氏兄弟壞事,那他們手下的人馬……林紹云情不自禁就想到了陸膺的用兵之能,若說智退北狄十萬鐵騎營救景耀帝不過只是傳言,難以驗證其中真假成分,那對楊李兩個匪徒營盤的分拉吸收卻是就在眼前的,不過短短月余,亭州之地,誰能記得楊李之軍?
那可是十萬邊軍!
即使是孫林這樣的邊關著姓,面對邊軍那些泥腿子將領,也要略帶尊重,即使是孫洵這樣號稱陽春白雪的世族子弟,與劉靖宇同府為官,也要捏著鼻子稱兄道弟便是這個道理!
身處邊關之地,什么人都可以得罪,卻萬不能得罪手握重兵之將。四戰之地,拳頭就是最大的道理!
一旦鎮北都護府統合邊軍,那鎮北都護府便絕不再會是現在的鎮北都護府!
這一瞬間,這對同床異夢的夫妻,竟是不約而同朝自己身旁的仆從急急吩咐道:“快!傳信給太爺!”
二人所說的太爺,自然不會是同一位。
夫妻二人對視一眼,孫洵率先哼了一聲起身摔門而去,林紹云卻懶得搭理,口信自有仆從分別傳到雍如林府與雍陽孫府,這點事情上頭,林紹云不至于阻攔,她轉而凝神想起亭安三郡的情形。
自楊李之軍被陸膺收攏之后,亭岱之地,原本的匪軍被陸膺連根起早遷往亭州城外大營,可劉余陳趙手下的邊軍畢竟不同于楊李之流的匪徒出身,其中多少人世代在軍中效力,在這場北狄之亂前,數十來年,邊軍才是抵御邊患的主力!
縱然因著諸多私心,劉靖宇將邊軍牢牢收攏,少有與北狄正面硬撼之時,但這些年下來,邊軍也絕計是亭州當地的建制魏軍最強的一支了,且其中劉余陳趙幾家各有統屬,雖是以劉氏以首,可其余三家,也絕不是輕易好擺平的,陸膺,不過堪堪弱冠之齡,再是名將之后用兵如神,要如何才能奈何得了這群邊關的兵油頭子?
陸膺并沒有多耽誤,徑自往亭安而去。
直至亭安城外,陸膺卻忽然勒馬,命人將劉靖宇提來。
劉靖宇此次行事,本以為有著萬全把握,他有可靠的情報知曉陸膺往大漠而去,卻不知陸膺竟早早這般歸來,劉靖川已死,他此時早已經是心若死灰,對自己的下場全不抱半分指望。
此時劉靖宇忽然被黃金騎提到陸膺面前,他亦是一語不發,黃金騎四散開來擔當護衛,一時間,此地竟只有陸膺與劉靖宇二人。
這是黎明前最深的夜,天際依稀可見幾粒星辰,卻又在叆叇的云彩中看不分明,山上的夜風,猶帶清寒,呼呼作響,刮得劉靖宇遍體生涼,他情不自禁朝沉默不語的陸膺看去,只覺得此時站在暗夜中的陸膺,竟比都護府長街之上還要可怕。
隱約間似有什么壓抑欲出。
半晌,陸膺才道:“你還記得這里嗎,劉大兄。”
那是一個遙遠至極的稱呼,陌生到令劉靖宇覺得一切恍如一夢。
當劉靖宇順著陸膺的視線看過去,漸漸發白的一線天色之中,亭安城輪廓隱約可見,山巒伏線之中,亭安猶若龍首,牢對北向,仿佛一只朝北咆哮的巨龍,隨時騰躍欲起,撕咬任何膽敢進犯的仇敵。
不期然間,當日那個滄桑又疲憊的嗓音又響在耳畔:
“……呵,若真有一日,徑關失守,亭安便可是亭州的第二道防線,好叫北狄不至南下牧馬……”
彼時他全未去想其中深意,他是怎么回答的來著,是了,他當時說:
“國公您當真是說笑,有您統率,我大魏開國定鼎都過來了,何況小小北狄殘軍!如今連最小的世子爺都已長成,能隨您征戰沙場,區區北狄,您必能將他們悉數粉碎,哪里用得上亭安城來防!”
不過是些官場空口的諂言媚上之辭,彼時不過隨口而來,今日,卻在對著這座昂然龍首的城池,竟一字不落回響心頭。
那個時候,他在想什么呢?
他拼命討好,不斷吹噓,不過是因為心虛得厲害,他意圖遮掩,遮掩徑關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情。
再之后……就是徑關大火,亭州失守。
這些過往,再次遇到陸膺之時,不知是否下意識的回避,劉靖宇竟再未想起,或者說,不敢想起。
這一剎那,劉靖宇情不自禁霍然抬頭,他定定地看著陸膺,仿佛從來沒有看過那樣,仔仔細細盯著這個年輕人。
蒼茫山色中,昔年錦衣白馬的世子早已經褪去青澀的輪廓,長成如今手握大權的都護,他生得并不太像成國公,可是,他俯視著眼前山川城池的視線,竟奇異地,與當年的滄桑眉宇重合。
不知為什么,劉靖宇心中生出比夜風更刺骨的寒意:“都護大人,你要殺便殺,劉某絕無二話。”
陸膺卻是沒有說話,他看著那座亭安城,仿若隨口將往事道來:“劉世叔雖是阿父的馬夫出身,可阿父一直說,他天生忠敏善戰,乃是將才,不可埋沒,世叔果然從不曾辜負阿父力排眾議的舉薦,驅除殘狄,鎮守北疆……我大兄戰死的那一役,世叔也一并殉沒,我聽說,那一歿的慘烈,他們二人的尸骨都全然分不清。
阿父說,他們二人在他那里皆是一樣剜心刺骨的痛,不必分清,棺槨之中,想必也是極難區分的罷?
阿父的心痛,我三年前才真正曉得。劉世兄,我父兄四人同來北疆,如今卻只剩我一人茍活于世,每每想起,鉆心刺骨,你可知曉?”
劉靖宇幾乎屏住了呼吸,卻只是垂下視線,不發一語。
陸膺并沒有半分逼迫他的意思,甚至,方才那番話,更近自言自語。然后,只聽他輕聲笑道:“父兄之仇,不共戴天,時時刻刻壓在我身,劉世兄,你一人之命,不夠。”
眼前熟悉的亭安城卻驀然叫劉靖宇心中生出一股極大的惶恐,他忍不住嘶聲道:“我家中婦孺并不知曉這當中之事……我那侄兒也才不過十六,家中嬌寵,他還是年輕好玩的公子哥脾氣……”
世仇血償,報仇務盡,斬草除根,乃是此時世情。
可是……十六,恍惚中,這個年紀忽然叫劉靖宇再也無法說下去,那也是喪父失去幾個兄長的世子爺的年紀啊,若說金尊玉貴,一朝零落塵埃,又如何能及得上眼前之人。
只是,對方從大漠那煉獄里不知經歷了什么,生生從死人堆里又爬了出來,應了當年宮中賜下的字,涅槃重生,他劉家的兒子……劉靖宇卻不敢報半分指望,現下,最后一點臉面叫他連求情都無法開口。
陸膺卻是語氣平淡地道:“要我放過劉府上下,可以。”
劉靖宇驀然抬眼。
陸膺看著天光一點點自山巒中亮起,映得亭安城越發明暗交錯、雄渾起伏:“十萬邊軍,是劉世叔的心血,我大魏北疆之盾,不能廢在你們手中。”
劉靖宇面上疲憊又苦澀,半晌,他才一抹臉頰:“可否請都護大人給些筆墨,我修書與他們。”
這日傍晚,當林鏞的車馬在林府族兵重重護衛之下匆匆趕到亭安城,卻奇異地發現,沿途而至,不論是劉余陳趙的大營,還是這理應是風暴中心的亭安城,莫要說是血腥,竟然都是風平浪靜,沒有半分波瀾。
難道是那位陸都護還未及反應?這不應該啊。
兵貴神速,既然已經拿下了劉氏兄弟,難道不該趁機拿下邊軍?
若是已經動手,縱是陸膺攻其不備,可十萬邊軍也不是吃素的,怎么全無半分鋒煙血腥?
林鏞暗暗蹙眉,總覺得有什么紹云未在信中提及之事,已然影響了局勢,但他卻未能知曉。
對于一貫喜歡謀定后動的林鏞而言,并不喜歡這種感覺。
而這點不喜歡,在他直抵劉府,發現劉府竟然也是一片平和之時,達到了頂峰,變成一種極少有過的警惕與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