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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一頭撞上鐵板的孫大人(六)
安排好副將領軍回營,片刻后,眾將再聚于帥帳中時,氣氛已然不同。檢閱之初,要說邊軍諸將,雖在劉靖宇從中調和下,邊軍將領動蕩擾攘,留下來的還算是有才干、少敵意之人,但對于陸膺這空降的統帥,是真沒有多少服氣的,不少人甚至背地里叫他“娃娃都護”。
陸膺剃了須,兼之容貌俊朗,與一眾五大三粗的武將相較,確是顯得格外年輕英俊,再加上景耀帝一紙圣旨將他冊封為大魏開國以來的第二位都護,手握北疆軍政大權,自然是格外惹人矚目。
而這群武將,不少自父輩起,就是追隨陸膺父兄驅逐北狄的功臣,陸膺最為年幼,功績未彰,營救景耀帝、將北狄調虎離山的功績雖是眾人皆知,但未曾并肩為戰,武將們又未與他相處,少不得在背后推測是這娃娃都護氣運過人,撞了狗屎運而已。
可現在卻又不同,陸膺麾下能有鄧虎這樣的大將之才,且鄧虎在黃金騎中聲名還不顯,足見他帳下英才濟濟,能駕馭這許多虎將,陸膺帥才可見一斑,更不必說今日,疏勒天馬提振邊軍前征勇氣,大筆撫恤了卻士卒們身后顧慮,直叫軍中士氣都煥然一新,這是與北狄三載大戰時,大魏朝堂派來的多少元帥、甚至安國公宋遠恒都未做到之事。
人心是極奇怪的東西,沒有親自在檢閱大典上見識過這些,大家都只會譏笑陸膺那些傳奇功勛是運氣;親自見識過之后,只會加倍相信那番功勛的真實與說服力。
桀驁如余兆田,也已經破天荒地思索著措辭如何彌補先時荒唐。
陸膺這次,卻一掃先時威嚴,只溫言道:“都坐下吧,咱們都說說心里話。”
門外自有校尉閉了帳,保證這番會談不會外泄。
眾人情知陸膺必是另有吩咐,便依次坐了,卻聽這位他們當中年輕最輕的都護大人開口道:“我家和在座諸位一樣,也是丘八出身,帶兵打仗是什么樣的滋味,我家里再清楚不過。你們皆是死人堆里爬到今日的位置,刀頭舔血、風沙打滾,家中婦孺提心吊膽,太多的不容易。”
陸膺這話并不虛,現在還能坐在這里的人,都是他授意劉靖宇調整過幾輪的,多少是上過前線見過血的,并不完全仰賴父輩蔭蔽之人,只要上了前線 ,多少生死由自己?可以說,今日的地位以命去換,并不為過。
帳中登時安靜,看向都護大人,各位武將心中都升起不少共鳴,文官只看到他們這些武將地位非凡,卻也不看看提著腦袋當兵是什么滋味。
若說先時是服氣,現下再想到都護大人家中出身,不免也真正意識到,這位都護……說來才是真正的將門嫡裔!是他們自己人!曉得他們武將的不易呢!
這種共鳴是極微妙的,在陸膺亮過手腕之前,他說這樣一番話只會引來眾人嗤笑,但現在,在這個他恩威并濟露過手腕之地,他再說這樣的一番話,卻叫人打心眼兒里敬服,再看向陸膺,邊軍武將的眼神中都更多了一層親近。
而后陸膺道:“出生入死便也算了,別人說起來,還道是這份功勛賺得容易。就好比我,”陸膺自嘲一笑:“多少人說我年少輕浮,放眼滿朝,文官要做到我這二品官職,至少亦得知天命之年,我才加冠的小子,憑的什么?所以,都說這都護的大位全靠走了狗屎運賺到的。”
陸膺這波自嘲令這許多武將面上不由訕訕的,他們不少人先時不就是這么想的。
劉靖宇聞言,立時擰眉道:“都護大人,誰說的此話,下官第一個不答應!下官也是在文官堆里打過轉的,他們如何能與大人你相提并論!不說文官,在座的各位,北狄這幾年是什么架勢咱們心中沒數嗎?要在大漠潛伏三載,還要拉拔出石將軍、鄧將軍這一眾黃金騎,這是尋常人能辦到的嗎?
要我說,全是陛下慧眼識英!就是往上數,狄朝前的那位天縱奇才,裂土封侯之時還未及弱冠呢!可見有志不在年高!”
陸膺的功績,在今日見識過黃金騎的戰力之后,格外有強大的說服力,劉靖宇的話只引來眾人不自覺頻頻附和:“就是!那幫耍筆桿的,怎么知道咱們刀尖上搏命的不易!”
余兆田點頭之余,也看得分明,不過一番家常一番自嘲,這位都護又同他們這些沒啥心眼子的家伙近了一層;但看得分明,也不免心中覺得,相比于孫之銘那些肚子里不知道啥彎彎繞繞餿主意的文官,自然還是這位說話爽快利落的都護大人更像自己人了!
至于先前搞事?嗨!那還不是先時朝中派的那些什么國公啊、海侯啊,架子擺得高,打仗個個是慫蛋,叫他誤以為都護大人也是那樣的人么。
陸膺擺了擺手,嗤笑道:“成了,咱們自己多少斤兩自己心中有數,這鎮北都護府面上叫得風光,多少家當你們再清楚不過。
北狄可汗赤那顏今歲南下未能拿下亭州城,他是什么樣的人物,你們是知道的。當初狄朝山河日下,他一個王族旁裔的庶子,要身份沒身份,要實權無實權,卻能在狄朝破落一路北逃中生生在大漠打出北狄如今的威勢,上皇、先父多少次想斬草除根,都困囿于大魏開國需愛惜民力而力未能逮,到得今日,赤那顏臥薪嘗膽三十載……已然有東山再起的架勢,他年青史之上,一句當世梟雄是絕計當得起的。”
陸膺這番點評,場中皆為北疆大將,個個凝神細聽,竟沒有一人提得出反對之辭。不只是因為陸膺所說的內容他們全然贊同,更因為,他們沒有發現,甚至陸膺自己或許都未曾發現,他評說北狄可汗的神色口氣,從容不迫,客觀冷靜到可怕……那是只有地位真正平起平坐之輩,內心全無畏懼,才會這樣評述自己的對手。
那可是北狄可汗,陸膺口中做出了那樣一番功績的敵國之主。
陸膺才多大年紀?北狄可汗又是多大年紀?
若換個年輕人來說同樣一番話,只怕場中這些久在軍中的將領,脾氣好的會夸一句少年志高,脾氣差的會翻個白眼吐個唾沫,罵句乳臭未乾,什么玩意兒也敢提北狄可汗?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可眼前說此話的是陸膺。三載來,手無兵丁身后無援,卻在北狄大漠腹地拉起的架勢攪得北狄不勝其擾,甚至黃金騎還越做越強,直至此次直接挫敗了北狄可汗南下大計的陸膺!
這赫赫功勛叫場中所有邊軍將領,竟未有一人覺得這番評述有任何違和不當。
陸膺卻只冷靜道:“我在大漠之時,多次聽聞赤那顏行大祭祖之禮。其中緣故不難推想,他已近花甲之年,多年征戰,傷痛滿身,畢生抱負皆在光復狄朝,時至今日卻未能功成,屢在亭州折戟沉沙。
北疆地勢,你們皆是清楚,徑關、亭州、亭安一線便是大魏北域最后一道防線,若此線洞開,則是雍州、漢中的坦蕩通途,只要此線不失,北狄便永遠只能南望興嘆,故而,北狄若想南下,必要攻破此線!
赤那顏膝下幾個兒子,才干毅力極難與他并肩,若是打不下亭州城,恐怕北狄永遠只能是北狄,極難再有南下的機會,這亦是赤那顏心內最大的隱憂。赤那顏這樣的人物,心性之堅,毅力之宏,當世幾無出其右者,光陰無多,一次打不下亭州,豈會輕易罷休?
今秋待草原草肥馬壯之時,北狄必將南下,若我所料不錯,兵力更會在上次之上!”
這恐怕是當世最熟悉北狄的敵人對于北狄局勢最準確的判斷,可局勢的緊迫,也還是遠遠超過了場中許多將領的認知。
所有人都知道北狄不會甘心,但沒有想到,在陸膺的判斷里,下一次大戰竟會上一次北狄圍困亭州更加可怖。
仿佛仍嫌所述一切不夠驚心動魄,陸膺又冷靜地道:“上一次,我大魏重兵皆聚于亭州,如今的局勢你們卻是知道的,大梁建章帝處心積慮,圖謀我朝東域亦非朝夕,此戰一起,今秋未必能結。陛下返京之時,便與我說得分明,若亭州再起戰事,朝廷已經極難再似過去三載般,全力相援,一切皆須靠我們鎮北都護府自己之力。赤那顏,會舍得放過這樣的機會?”
場中所有將領一時間,俱是情不自禁握緊了拳頭,抬頭看向陸膺。
陸膺站起身來,輕踢自己身后的胡椅,再度自嘲一笑:“只可惜這番話牽涉太多朝廷機要。不然我可真想同那些說我年少不配的官兒好好理論理論,這等高位,換他來坐可好?”
場中將領真沒一個人笑得出來。
他們生在亭州,長在北疆,從父輩開始,反叛狄朝、北逐王室,與北狄血戰至今三十載,對北狄的了解遠勝過朝廷任何一群其他將領,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格外聽得出來,陸膺的判斷,字字珠璣,沒有一字摻假;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格外能體會,亭州不遠的未來,有何等可怕的一場滔天戰火在等著。
陸膺卻負手而立:“咱們鎮北都護府這副破爛家當,要擋的就是這全力而下的北狄大軍。”他笑睨當場諸將:“怎么樣?弟兄們,怕了么?”
不知為何,看到這樣郎當年紀,說起可怕局勢卻夷然無懼的都護大人,余兆田霍然起身抽刀往刀上猛然一擲:“老子怕他個鳥!”
所有人看向陸膺,更有一個老成些的將領看向陸膺:“都護大人,您大不必行這激將法,大敵當前,北狄南下,我們這些人,要說舞文弄墨,確是不成氣候,但是,舍了這顆頭顱咬死個把狄狗,卻是絕計不會皺一下眉的。”
眾將皆是嘿然一笑,瞧向陸膺的眼神中亦是一般無二的無畏無懼。
陸膺哈哈一笑:“放屁!老子什么時候叫你們都舍了頭顱了?!”
不知是否豪情頓生,陸膺這嘲笑直叫眾人跟著嗤笑出聲,仿佛他們在說的,不是什么傾盡鐵騎南下的北狄,而不過是一場連眼睛都不必眨的小打斗。
陸膺坐回胡椅,神色一斂:“你們先時辛苦,為了家人衣食,斂些田地,我不怪你們,冒著性命,不為他們做什么提著腦袋來當兵?我不怪你們。
現在的局勢也已經同你們分說清楚,北狄要南下,亭州必要上下一心,都護府絕計不能虧待任何一個士卒百姓,田地必是要清查。我也不為難你們,若你們當中出入沙場只是為了些田地,便可就此放下將印卸了鎧甲去當個富家翁吧,已經有的田地,我會同司州說明,算在都護府頭上,不再收回,算是都護府謝過你們曾于亭州的功勛。”
眾將不由得神情一怔。
劉靖宇不由自主問道:“若是我們想留下呢?”
陸膺容色一冷:“若是想留下來的,便自己個兒出去,將家中田地向司州交割個明明白白!”
然后他環視所有人,一個個看進他們的眼中:“但是,自今而后,留下來的,便都是我陸膺真正的兄弟。大漠之上,北狄十倍兵力追擊的時候,我陸膺也沒有放棄過任何一個兄弟,現在也是一般,北狄南下,我們同生共死,并肩去擋,誓要狄寇有來無回!”
是就此安安心心當個富家翁,還是拋卻富貴,知道眼前有一場惡戰前往搏命,看起來,似乎太過容易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