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斬龍手
張清庭離開后,石叔嘆了口氣,還是留下來,單獨與自家這位十四公子說說話。
“十四公子,有些話,張山長曾是您的夫子時說的,是您的舅父時也說的,現(xiàn)下他身為三江著姓的主事人,怕也不好同您說得分明,大老爺亦不在益州,老奴便僭越,代說一二。”
靳十四郎滿面苦澀:“三叔雖是做錯了事,何至于此?”
石叔沒有表情的面孔上流露出淡淡嘲諷:“錯?十四公子,書院外面的世界,可不是三江書院里面,書生們坐而論道,吵出個是非對錯便罷的。就譬如此次,我靳氏素來執(zhí)三江世族牛耳,卻為什么大爺要將云鐵騎印信交予張山長,即便沒有三爺,我靳氏就無人了么?”
靳十四郎第一次聽到這樣的事,不由怔住。
石叔:“又或者,十四公子你以為靳氏憑什么這許多年一直能為三江世族之首?難道是憑十四公子你在書院中學(xué)到的那些道理、學(xué)問?”
靳十四郎呆在原地,從小到大那個在圣賢書中構(gòu)筑出來的世界仿佛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沖擊與震蕩。
他看著眼前的少年郎,深深道:“不妨與十四公子說些陳年往事,數(shù)十載前,這天下還在北狄統(tǒng)治之下,與南吳劃江而治,狄人未將中原百姓視為人,諸多奴役。
百姓起事太多,狄人亦漸知,光憑鐵蹄難以征服天下,亦要多用文人,故而,益州這些著姓大族雖一樣是在狄人治下,為官出仕少了許多機會,終究是要比那些苛捐雜稅纏滿身的百姓強上太多。
陸平起事之時,益州百姓水深火熱,百戶之縣,十不存一,整個益州壯丁爭相響應(yīng),大半世族出了部曲相助。”
靳十四郎聽得入了神,石叔竟然笑了,露出一口森森白牙:“不是相助那位后來的成國公,是相助狄軍,鎮(zhèn)壓起義,張江郡一役,為了阻攔陸平大軍,曾有世族驅(qū)使佃農(nóng)填江,以尸身為橋,殺得江水倒灌,百日方流。”
靳十四郎的汗毛根根豎起,這些往事紙頁只有寥寥數(shù)語,絕無如此詳細,聽得人毛骨悚然。
石叔續(xù)道:“彼時,現(xiàn)在的三江著姓不過都些益州的三流世族,嘿,老奴說句誅心的話,也就比那些鄉(xiāng)間富戶強些吧。是您的祖父見機果決,他遠遠見過一次陸平用兵,便說,靳氏不能一直這般下去,于是將手中一支商隊改為騎旅,專司刺探,向陸平通風(fēng)報信,這便是云鐵騎的由來。”
靳十四郎不由自主道:“所以,您想說,后來大魏開國,成國公得封,我們靳氏才成為三江世族之首?”
石叔點頭,可他語氣平板補充了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事實:“陸平在益州滅掉投靠北狄的世族大小一百余,您的祖父與您三個的兄長亦先后亡于北狄之手,給陸平的消息又豈是這么好遞的,然后才有大魏開國,成國公得封,活下來的世家才成了今日的三江著姓,靳氏才成為三江世族之首。”
靳十四郎只覺得鼻端鮮血氣息從未如此濃重,幾乎叫他喘不過氣來。
夜色沉沉,石叔仰望廳堂外的夜空星辰:“所以,您不必覺得今日三江著姓所得一切有什么不公,這一切皆有代價。至于,三爺?shù)奶幹谩墓樱淖娓浮⒛阈珠L用命證明了靳氏的選擇是正確的,三爺只用了一個月就證明了靳氏的錯誤,這樣的處罰您還覺得重嗎?
又或者,我應(yīng)該說得更直白一些,不論是什么糧食、糧價,進進出出,與人交鋒或有失手,皆不要緊,可是,看不清三江著姓在益州立足的根本,瞧不清靳氏在三江著姓中立足的根本,叫朝堂之上益州局勢天翻地覆,令著姓之內(nèi)靳氏話權(quán)旁落,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靳十四郎口舌發(fā)苦:“可是,六妹妹呢,這些朝堂爭斗本是男人的事情,她都要出嫁了!叫她一個小女兒家卷進來……”
石叔打斷他的話:“為斡旋大中正之位,大爺原本與那位吏部杜尚書達成一致,益州州牧人選已成共識,三爺這一翻胡亂動作,叫封書海絕處逢生,令杜尚書失去一枚重要落子之處。大爺為保住帛案使之位,在杜尚書書房外跪了六個時辰,才跪來了六娘子這一次出嫁之機。十四公子相不相信,若是此次大爺帛案使之位被奪,靳氏上下頃刻間便有族滅之禍?”
靳十四郎身軀微微顫抖,他看向這位老奴,眼中的光芒一點點黯淡下去。
如果沒有父親的帛案使之位,那么蔭田、蔭客盡皆不復(fù)存在,整個靳氏還有什么呢?靳十四郎茫然想了許久,竟發(fā)現(xiàn)自己想不出任何別的東西,到得那時,如果真的有人要對付靳氏……石叔所說,半分不錯。
石叔看著身形尚顯單薄的郎君,語氣恢復(fù)到一貫的平板:“少爺,或者您的書本上寫的皆是圣賢的悲天憫人,可是,于家族而言,時時刻刻只有生死存亡,沒有僥幸,不容大意。這是老奴在大爺身邊這許多年,看到的道理。”
十月十七,天大晴。
少年郎坐在車上,視線中空落落的,既沒有看向?qū)γ娴木烁讣嫦壬矝]有看窗外的萬里無云,仿佛魂魄已經(jīng)飄到不知何處。
而張清庭身為靳十四郎的先生,既沒有出聲指點,亦未多加干涉,讀書亦有入世、出世之說,耐得書院清寂,入得滾滾紅塵,熬過天人交戰(zhàn)這一關(guān),才能想清楚自己腳下之路,誰也幫不得。
就譬如他張清庭,三江書院一避二十載,空谷幽明坐看花落月升,還是逃不過世事渾濁,前有逆子不成器,后有妹婿扔過來的鍋,他隨即嗤笑一聲,收起手中書卷,此去陸府,不就是想扔出手中這攤活計么,就是不知對方肯不肯接。
張清庭親自前來,陸府大開中門,原因無他,張清庭乃是三江書院的山長。
益州這地界,地處偏塞,卻物產(chǎn)豐饒,人文自有靈韻,這些靈氣都聚集在這三江書院之中,可以說,益州大半的讀書種子皆出于此,書香重地,文脈傳承,無貴于彼。
或者,換個庸俗些的說法,整個益州官場,一半以上的官員見到這位年歲不算太大的張清庭張山長,都要躬身叫一句“先生”,他的地位可想而知。
這樣的人物,到益州任何一處,都是值得這般對待的。
陸府上下縱是極不情愿,就算與三江世族撕破了臉,但讀書人的面子還是要給的。
看到這樣的場面,張清庭喟嘆一句:“家風(fēng)淳厚可見一斑,能同陸家鬧成今日這般,真是……”
見過陸老夫人,張清庭便懇請去給成國公上柱香:“先時逆子于書院捅出一個大簍子,未能知曉陸府上下回到益州,已是不該,此次登門特特想祭奠一下老國公。”
他話語平實,口氣誠摯,陸老夫人說不出拒絕的話。苗氏不在,沈氏居長,便要領(lǐng)他前往,這位極有禮貌的張山長卻道:“老夫人,聽聞崖山先生高足亦在府中,不知可否勞煩那位先生領(lǐng)路?”
陸家上下一詫,只當讀書人之間有話要說,自然道好,陸老夫人便道:“阿岳,去請吳先生過來吧,你同吳先生一道領(lǐng)張山長過去。”
岳欣然點頭應(yīng)是。
恭恭敬敬上香,祭拜,岳欣然冷眼旁觀,這位三江書院的山長倒是一絲不茍,明面上挑不出錯來,不似那位靳三爺鋒芒皆露,這位張山長一望而知,乃是博學(xué)鴻儒,但三江著姓在眼前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奉了此人出山,對方第一步棋不是去拜訪封書海,卻是來陸府,當真是值得玩味。
之前或許仍有其他解釋,但對方指明要吳敬蒼領(lǐng)路,岳欣然幾乎可以斷定,對方已經(jīng)將自己居于幕后之事知道得八九不離十,不似那位靳三爺,一敗涂地還稀里糊涂。這一次,三江著姓下了血本啊,將這樣一個人物搬出了山。
上香完畢,奉了茶,只剩下張清庭、岳欣然、靳十四郎、吳敬蒼四人,戲肉才真正開始。
這位張山長朝岳欣然微微一笑,然后石破天驚一句:“我以為,當初岳娘子不該選陸府,何不直入皇宮?”
靳十四郎瞪圓了眼珠,吳敬蒼差點把手中茶盞給扔掉。
這他娘的什么意思?直入皇宮?這是讓岳娘子嫁給皇帝?
岳欣然看了張清庭一眼,神情自若:“太累。”
張清庭一臉恍然:“原來如此。”
吳敬蒼真的差點噴了,看你倆的神情,不知道的還以為討論什么宇宙至理呢!太累,這也能算理由?!就算是敷衍也給個看起來靠譜的理由吧!
張清庭沉吟片刻,一指靳十四郎:“那岳娘子看我這侄兒如何,靳氏長房嫡子,性情溫雅謙恭,若能入岳娘子的眼,我可力勸三江著姓所有族人,未來益州諸事皆全權(quán)交由岳娘子之手,無人可插手過問,如何?”
靳十四郎先是面紅耳赤手足無措,聽到后來,已是目瞪口呆,為什么他覺得,舅父的話最重要是在后面兩句,他這個靳氏長房嫡孫,聽起來不過是個添頭?
這位執(zhí)掌三江書院二十載的山長笑得斯文清雅:“如今龍游淺水,終究是委屈了些,當然,若岳娘子嫌益州之地太過局促,北有漢中,西有益州,南有諸夷,東有江陵、梁吳之地,皆是大有可為。實不相瞞,若非幾個犬子皆是資質(zhì)低劣難以入目,我是想為張氏來求娶岳娘子的。”
吳敬蒼看了一眼這位三江書院的山長,對方這番游說,放到任何一個幕僚身上都沒有問題,卻怎么偏偏瞅準了岳娘子!
隨即他一聲暗嘆,先前那一番綢繆,真真是草灰伏線,起手只是販賣麥谷,打碎了益州麥谷高價,借著麥谷風(fēng)波,收購低價粟黍,這是第二步,最要命的是第三步,收購之堅,其意之絕,扣合那一封建議安西都護府進行“軍事演習(xí)”的書信,給了三江著姓一個完善的誤導(dǎo),以為西邊有戰(zhàn)事,隨即為更好控制散落民間之糧,靳三爺抬手放了封書海征糧稅……
看起來只是為益州保住了一個封書海,不過一個窩囊的州牧,可如今朝中風(fēng)云暗涌,一個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益州州牧之位,差點逼死靳氏在朝堂的那位大老爺,這才是最整個連環(huán)計中最深、最狠的斬龍手。
甚至吳敬蒼不敢想,岳欣然這一手,是不是在為今后陸府返回朝堂落了一子,有更深更遠的用意。
連他這樣的江湖閑人都能看到的,那些天天觀想廟堂之士會想不到嗎?
若是再想到岳欣然的家世,再想到岳欣然的年紀,會有這樣的提議,真是半分也不意外。
張清庭甚至善解人意地微笑建議道:“若是岳娘子覺得時機太過倉促,靳氏,整個三江世族可以待到您出孝之后,想必屆時陸府上下亦不會有異議。您以為呢?”
岳欣然卻只直視張清庭,微微一笑:“謝過山長好意,不過,又臟又累的活兒,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您以為呢?”
你自己不想干,還想拖我下水?
張清庭一怔,隨即哈哈大笑,然后他起身嘆道:“是我缺了誠意,雖是如此,三年之內(nèi),這個提議依舊有效,還請岳娘子慎重考慮。”
然后,這位張山長便見了陸老夫人,告辭而去。
吳敬蒼見岳欣然神情喜怒難辨,不由問道:“怎么?”
岳欣然一嘆:“不好對付。”
如今益州局勢,七郡之中,泗溪、晉江、張涇、邢川四郡乃是三江著姓牢牢把持的肥沃之地,經(jīng)此一番變故,封書海雷厲風(fēng)行,撤換最為搖擺不定的龍嶺,想必這招殺雞儆猴也能叫關(guān)嶺、北嶺安分下來,算是贏得益州半壁,能與三江著姓分庭抗禮。
可此三郡山地居多,關(guān)嶺更是與夷族接壤,形勢復(fù)雜,民風(fēng)彪悍、百姓窮苦。此三郡田地本就不富裕,先前那一輪征糧只征麥谷的胡作非為中,典當田地最多的偏偏就是這三郡,如今雖是征糧已畢,爛攤子卻已經(jīng)留下……失地之民如何安頓?
再者,因為謀生不易、民風(fēng)彪悍,成國公帶去北方的士卒中,亦是出自這三郡的多,半年勞動力亦是相對匱乏,遺孀遺孤怕是不少……這些人又要如何處置?亦是難題。
這一手爛牌的對比之下,對面四郡田地肥沃,大部分土地直接便是三江世族的佃田,他們更是換上了張清庭這樣的人物執(zhí)掌,三年,便是對方劃定的交手之期,亦是封書海下一輪考評之期。
岳欣然心中清楚,同張清庭這樣的對手交鋒,便再不是先前與靳三爺那樣交手,靠出奇制勝能扳回這樣大的贏面了,因為信息不對稱的優(yōu)勢被縮減到了極致,接下來的局勢,必須穩(wěn)扎穩(wěn)打,一步一個腳印。
吳敬蒼亦是憂心忡忡:“岳娘子可有勝算?”
張清庭這樣的對手,實在可怕,有人望,門生遍布益州官場,有判斷,岳欣然不過幕后操盤都被他火眼金睛洞穿,更可怕的是,此人還有格局,第一時間到陸府登門謝罪,不計前嫌,求娶岳欣然……和這種人在對方的地盤上交鋒,吳敬蒼都不知岳欣然該如何下手。
岳欣然但笑不語。
吳敬蒼眼前一亮,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問道:“計將安出?”
岳欣然瞥了他一眼,說了一句后世人人都耳熟能詳?shù)脑挘骸吧a(chǎn)力決定生產(chǎn)關(guān)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