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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骨悚然
馬夫?
其實哪里用樂肅平來提醒,就是岳欣然,冷靜下來,仔細想想方才那死里逃生的局面也知道這馬夫絕不可能簡單。
即使是到了現在,岳欣然的心跳也依舊有些快,呼吸有些淺,千百年后,自會有后人研究給出答案,這種生理反應乃是人類幾百萬年進化的結果,在遭遇突然意外、生死一線后,腎上腺素分泌,完全不由大腦掌握,更不由理智控制。
可是那馬夫呢?岳欣然死里逃生的茫然一瞬間,那雙幽邃眼眸印象深刻,何曾有半分驚恐畏懼,再看對方事后要求查找山上證據從容不迫。吳七經歷過陸府部曲那許多訓練都難免腿軟,一個馬夫,這樣鎮定,是天生膽大,還是……見識過遠超陸府訓練的錘練呢?
在她與徐掌柜第一次見面這般慘烈的局勢中,岳欣然不可能不多想。
而樂肅平隨后給出的消息也間接印證了她的推斷:“方才我命人查問,徐氏那兩個剩下的家人嚇得什么都說了,那馬夫乃是他們在漢中才招的,先前他們從晉中帶來的馬夫在漢中吃壞了肚子,好巧不巧,遇到這挾裹在流民中的馬夫,一手好馬術,便被徐掌柜雇來了益州。”
然后就發生了天降巨石這檔子事。
不論是誰來看,都會覺得這個馬夫出現的時機也未免太湊巧了!
岳欣然的反應卻不在樂肅平猜測之中,既未有小兒女乍聞消息的驚慌失措,亦沒有謀事者知曉疑云的狠辣反擊,她居然只是點頭道:“知道了,多謝將軍。”
樂肅平怕她年輕,雖是聰明,卻不曉得人心鬼蜮的厲害,便不免多問了一句:“就這般?小娘子要如何處置?如若是想拿下他立時查問,別處不好說,這扼喉關中,我卻是能做主的。”
說不得,查清楚這次事故,賣這小娘子一個好,未來與封書海那邊聯系也能更緊密不是?
岳欣然抬眼看了一眼樂肅平,微微一笑:“多謝將軍。”
這一笑中竟仿佛洞悉了樂肅平心中那點念頭:“扼喉關中如今公事繁重,如何敢勞煩將軍操心這等小事,還是先將處置流民之事吧。至少那馬夫眼下還不是想要我的性命。”
樂肅平心中剛剛升起的那點尷尬很快便岳欣然最后一句話打消,他哈哈大笑,心中卻不由想到,乖乖,這是哪家菩薩轉的世,眼明心亮通透至此,自己差點打了眼啊。
岳欣然:“若將軍肯信我,封州牧素來愛民如子,必是不忍見百姓這般流離失所,他必是要收容的,倒不若現下就可將一些事情準備起來。”
這種事情樂肅平確實全不擅長,連道:“懇請岳娘子指點。”
岳欣然也不客氣,請樂肅平點齊軍吏……大魏軍中,文書往來皆由軍吏處置……然后她一指阿田:“益州那邊來人需要時間,流民要先做臨時收容,你來說,先要做哪些準備?”
自樂肅平而下,這些軍中大漢人人呆滯,眼前這一個姓岳的女娘也就算了,聽將軍說她是陸府的,與益州長史有故,可現在她居然叫個婢女來指使他們干活?!
阿田此時已經自驚魂不定中恢復過來,這三載的時光中,當初那個大字不識的小婢女被催逼著識字、收容失田之戶、運轉茶園,要從某些方面來說,她家娘子當真是可怕……
說要習字識算,就有考試,及格方才算通過,不必再繼續學同一內容。
說要提拔她們這些使女當“助理”,就有考核,便以打理茶園為例,跟著娘子,就要學習,管理多少人口、吃喝嚼用成本多少、每個人的工作如何安排、每季工作進度如何、產出多少茶葉、每年增率多少,這些內容和數字,娘子幾乎隨時會問,必須時時了然于心,否則就是考核不通過……
回想當初那段痛不欲生的日子,簡直不是一個慘字可以形容的。
整個陸府上下,從習字、算學開始,真正能走到打理茶園那一步,能夠獨立負責一座茶園的,也不過六人而已,阿田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堅持下來的。
大概是看到,不論遇到什么樣的事情,仿佛都成竹在胸、閃閃發亮的三娘子時起,想到自己咬咬牙,會離這樣的三娘子更近一些,不知不覺居然就走到了今天。
此時,聽聞娘子提問,阿田根本不及去看那些軍漢的震驚,這三年的魔鬼訓練,在聽到問題的那一剎那,大腦就已經下意識地飛速轉運,全力思考起解決方案來:
“雖然流民數量巨大,可與咱們茶園收容那些失地鄉親所需之物別無二致。眼下之急,無非是造冊、食物、住地三樣。
扼喉關周遭,可安排一個臨時住所,起碼要能夠避風、御寒,至不濟,也要準備好取暖的篝火等物。為免生亂,這些住所可劃分臨時單元,流民登記上冊之時,可按十人或二十人一單元的順序安排入住,便于管理,每個單元可劃分一個專門負責的兵士。
再緊要的,就是米糧,扼喉關中想必備有軍糧,如若可以,先臨時借調一二,按單元進行發放。我看那些流民多帶得有隨身器皿,只要有篝火,他們自可炊米,只是大饑之下,謹防生亂,每個單元的軍士發放米糧之后,必要盯著進餐之食,不可令生出事端。
啊,如果可以,可再加一條,哪個單元,如果有打斗、爭搶米糧之事,次日按事件嚴重程度克扣米糧,表現良好者,則有相應米糧獎勵……這些事情,不能怕麻煩,一定要在登記造冊的時候一一叮囑清楚,賞善罰惡才是長遠之道……”
聽得阿田滔滔不絕連績效獎勵都安排了,不去看那些目瞪口呆的軍吏,岳欣然咳嗽一聲,提點道:“千里迢迢趕路,多有體弱者,恐還要預備醫藥,謹防疫病。”
阿田不由肅然應是:“是!恐怕還要通知向氏醫館的北嶺郡分館,請多多調派學徒和藥材過來支援一二。”
阿田一邊說,一邊手中筆不停,不多時,墨跡未干的流民臨時收容方案已經出爐。
岳欣然低頭看了一眼,大體點頭,畢竟,不論是登記造冊、還是準備食物住所,和他們茶園收容那些孤兒寡母的流程都差不多,沒有太多差錯,便遞給樂肅平:“還請將軍過目。”
看到那方案上,連登記造冊的條目(臨時編號、姓名、年齡、籍貫、外表特征、此行有無家人陪同、此行期盼)都全部列出,每一條方案之下,需要多少人手,每個人做什么事情,全部清清楚楚。
樂肅平再如何不懂政事,也知道就算益州城中那些積年老吏也不可能比這更穩妥了,不知道第幾次刮目相看,眼珠都快刮掉了,他面上沉穩,只朝一眾軍吏吼道:“都沒聽到嗎!益州那頭接管之前,先聽這兩位小娘子安排,將流民臨時收容做了!莫要令之生亂!”
軍吏們悶悶道:“是。”
真不知是哪里來的女娘,這樣厲害……
軍吏處理往來文書,好歹是識字的,應該說,實際軍中熟知大魏軍律并具體負責落實的,也是這群人,看到這份信手而出的方案,幾乎沒有不識貨的。
故而,阿田叫了他們一一自報職務、識字水平、算術水平時,再沒有人托大,工作也一一安排下去。
奉令去查找大石來源的校尉和馬夫回到扼喉關下時,看到就是這樣一副奇跡般的場景……
豐嶺道旁,軍士扯著嗓子不斷在喊:“流民在大樹下排隊入關,扼喉關提供臨時收容!正常通關者請走軍旗旁!”
排著長長隊列的流民到得扼喉關下被迅速分成四個隊伍,四張桌案在最前面,軍吏們詢問并登記著什么,問完了將一塊寫著什么東西的木牌遞給流民。
而扼喉關下,空地不斷清理出來,篝火一一點燃,掛著清晰的編號,各有軍士負責,推著米糧的輪車將米糧一一分發,看到吃食,流民中自然引發騷動,可只聽負責的軍士吼了一句什么,又一個個乖乖坐回去,只眼巴巴看著輪車分發。
分到米糧,有的等不及炊煮便塞一口到喉嚨中,然后噎得直翻白眼,卻又情不自禁喜極而泣。
可不論如何,先前那亂哄哄沒頭緒的場面霎時間就井井有條起來,校尉瞪大了眼睛:“天爺,益州那頭是哪位能吏,來得這么快!”
沒個能吏鎮場子,怎么突然這般有序。
校尉帶著那馬夫向樂將軍復命時,看到進進出出的軍吏們不斷前來匯報:“丁三十號單元已滿,豐嶺道暫時空出來了……”“因還要供水,輪車供不夠,還需增加……”
可坐在案后決斷的,卻不是他們家將軍,而是那位衣著素淡的小娘子和她身后目光清明的小婢女。
至于他們家將軍……居然翹著腿在一旁飲茶?!……阿田收拾茶具時,幸存了一點茶磚,這位樂將軍不知是什么心理,居然一定要求要嘗嘗。
校尉:……
看到校尉和馬夫上來,樂肅平才咳嗽一聲:“可有什么發現?”
再如何腹誹,畢竟有軍令在身,校尉認真回稟道:“此事怕是不簡單,那巨石不是簡單松動,明顯是有人推下去的!但我們上去之時,早已經沒人了,我們在周遭搜了又搜,山上是沒有蹤跡了,怕是對方已經下山,沒有離開,而是上了豐嶺道……怕是混入流民中了!”
是人為而非意外,真是一點也不意外。
但是聽到對方居然混入流民中,樂肅平的眉毛都不由挑了一下,要在這樣多的流民中找出這下手之人,簡直是大海撈針。
一擊即中,一中即走,在遠遠逃離與混入流民之中,對方居然選擇混入流民,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蹦跶,真是太過冷靜鎮定……
岳欣然目光放在那若有所思的馬夫身上:“可還有其他發現?”
馬夫一怔,隨即道:“我懷疑,對方并非沖……陸府而來。至少,不只是針對陸府。”
樂肅平有些驚訝:“哦?”都動用巨石這么狠的招數,不是針對陸府?
卻聽這馬夫道:“那塊石頭他隨時可以推下。”
岳欣然點頭,這也與她先前的推測吻合,對方不全是為了殺她,先前那迎客的高臺上,陸府的牛車先到,如果只是為了殺她、對付陸府,對方完全可以在那個時候下手,沒有必要等到徐掌柜抵達之時。
馬夫又道:“那巨石推下之時,從痕跡上看,對方亦有意向另一側微微偏了偏,未曾直接砸向陸府車馬。”
校尉也驚訝地看向對方,那痕跡他也看了,但是說實話,他可沒有留意什么推下去的痕跡這種事。
岳欣然回想當時情形,確實,那巨石只是將徐氏馬車直接砸下,只是砸下之時,整個高臺傾斜,陸府的牛車才倒退著被拽下,不論是那牛車、還是岳欣然都是池魚之殃。
對方不是有意要殺她,確切地說,對方只是不怎么在意她的生死,順便就出手了而已。
樂肅平摸了摸下巴:“這徐氏難道是惹到了什么仇家?”
但也完全無法解釋,徐掌柜的生意多在晉中一帶,這是他第一次來益州,什么樣的仇人會選擇一個陌生的地方動手?
一時間,好像所有線索又陷入僵局。
那位馬夫卻不由看向桌案后、眼前攤開無數冊子的岳欣然,一雙幽深眼睛好似無聲詢問。
樂肅平詭異地看了二人一眼。
岳欣然淡然一笑,她抽出幾冊墨跡未干的書冊:“甲八、甲七十、丙三十一……這二十三個單元比較可疑,可以詳查。”
阿田就捧著那幾卷書冊,打開相應單元登記之處,一一念了起來。
樂肅平愕然,隨即反應過來:“你早就想到了他們會藏在流民中?!這登記造冊時你就想到了?!”
岳欣然從容回視:“流民入城,反正都要登記的,不過順手罷了。”
樂肅平嘖嘖:“……有這能耐砸誰的車馬不好,偏要砸你的……”
吳七去崖底搜尋回來,一臉沉重:“無人生還,七具尸骨都全部找回、裝斂了。”
抬頭看著岳欣然冰冷神色,吳七一聲嘆息:“夫人,回頭請益州那邊做幾場法事吧,晉中那邊,亦需通知徐氏家人噩耗……”
聞訊而來的兩個徐氏仆從,哪怕理智上知道再難有生還者,但真的聽到確切消息,還是難掩悲痛,撲地大哭起來。
商路多艱,徐家這樣的世代商家,亡命于外的,不是沒有,可是,這一次徐慶春抱著極大的期望而來,卻在剛剛踏入益州境內遭遇這樣慘烈的亡故,他們俱是世仆,如何能不悲痛?
那馬夫只是面色沉沉,看不出喜怒:“我去探查一下那些流民,對方能推動那樣一塊巨石,不是普通百姓。”
岳欣然看著這馬夫,眼神中更深沉的情緒一閃而逝,不是普通百姓……連遮掩都未遮掩一下、看起來就疑點重重、也一樣不是普通百姓的馬夫,又是個什么來頭?這場古怪的風暴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然后,岳欣然淡然起身:“我也去。”
馬夫皺了皺眉毛,吳七想開口勸阻,可岳欣然的神情叫他知道,勸也沒用,只是嘆了口氣,安排部曲護衛在側,跟著一并去吧。
樂肅平嘿然一笑:“你們都去的話,難道不缺個巡視流民的將軍?”
岳欣然一禮:“無妄之禍,倒累得將軍多次相助。”
樂肅平一揮手:“本也答應了你要查個清楚,既然流民之中有些眉目,不若一次弄個明白。”
雖也是個兵油子,可許諾之事絕不推托,就這點而言,樂肅平還是有基本節操的。
能被岳欣然火眼金睛看出可疑的,必是有相應的疑點。比如孤身一人抵達益州卻身形健壯的,比如全家三四個青壯卻沒有一個老弱婦孺的。
但不過,這些疑點未見得都指向山頂那個推下巨石之人,在饑餓與災荒中,人性的底線總是一再突破,黑暗與罪惡再所難免。
樂肅平打著巡視的名義,一一走過那些單元,眾人視線一一掃過那些可疑者時,難免發自內心生出厭惡,岳欣然的視線卻一再落在那位馬夫身上。
吳七已經悄聲將套問到的對方來歷回稟,北域流民,似有異族血統,看那身材與眉眼輪廓確實不全然像中原人,名字更是異域至極,阿孛都日。
忽然,這位馬夫的腳步微不可察地一頓,樂肅平巡視的步子不由停下來,然而,不待他示意扼喉關兵士動作,岳欣然便覺得眼前一花,這一次,她總算見識了自己能夠撿回一條命的原因……
只見丁十九單元篝火旁,一個流民如脫兔般飛掠而出,這許多兵士看管中,對方直直奔向那唯一的縫隙!
比脫兔更迅捷的是虎豹,不過一個眨眼間,岳欣然便看到那馬夫撲到那流民身后,以岳欣然的目力,根本就沒有看到如何交手的,下一瞬間,那流民便直接撲街,字面上的撲街,直接面孔向下、被撲倒在道上,馬夫一捏、一纏,便將對方如一只雞仔般拎了起來,帶到樂肅平與岳欣然面前。
這一系列動作快得根本沒有來得及在一眾流民中引起騷動就全部完成,不得不令人驚訝。
這被抓到的家伙,長相上真是沒有半分特色,混入流民中確實就像水入大海,極難分辨,光從對方平靜神情中,也壓根兒看不出來為何會下這樣的毒手,一次害了七條人命!
樂肅平沉聲問道:“誰派你來的?”
然后,這推下大石、殺了七個人的家伙緩緩抬頭,視線竟準確地直直看向岳欣然,他露出一口森然白牙,笑容燦爛地一字一句地道:“我家主人向您問好。”
岳欣然瞳眸一縮,名叫阿孛都日的馬夫瞬間反應過來,伸手去扼這馬夫的下巴,卻已經遲了,對方雙目、雙耳、鼻孔、嘴巴中大量鮮血如小溪般流出,看向岳欣然的詭異笑容卻定格在面龐上,好像那一句“問好”猶在每個人心頭回響,令所有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