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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公子顏如玉
李書生流民一個,前些年顛沛流離,獨自一人孤苦,亦不曾注重這些身外之物,縱有些銀錢也散了去,哪有積蓄。
苗氏看不得(除了自己以外的)別人欺負李書生,立時出聲道:“我有嫁妝,我們何愁生計……”
話一出口,看到阿田面紗后的隱約笑容,她就知道要糟。
李書生朝她笑了笑,沒有生氣,只是認真道:“阿苗,我也想憑自己努力讓你過上更好的日子,就讓我試試?”
他這樣懇求,苗氏如何能夠不許。李書生握著她的手,二人脈脈含情,直看得阿田無言,岳欣然啞然失笑,李書生才戀戀不舍與苗氏分開,轉頭說起正事。
李書生同阿田道:“我這里有幾個本子的想法,你可以挑選一二,我準備親事之外可以開始寫起來,然后要如何分成呢?”
阿田利索把方案一二三來,最短期的自然是按本子來賣,但阿田更希望茶鋪同李書生長期合作,成為茶鋪專屬的駐場話本大家,待遇上自然是有區別的??!
一個是要養家糊口的,一個是要大展拳腳的,倒是一拍即合,叫岳欣然不由好笑。
看著李書生認真同阿田商議,苗氏走過來,朝岳欣然嗔道:“你教的好婢女。”
岳欣然卻正色道:“大嫂,如今她可不是我的婢女了,乃是田掌柜。”
苗氏一怔,再看阿田,又看岳欣然,不由由衷欽佩:“你呀……真是一貫的好胸襟。”
這茶鋪明顯是好大一盤棋,說讓阿田掌舵,竟然真的全都交給她了。一般男兒,也做不到這樣。
然后苗氏伸手輕輕撫了撫岳欣然的頭發,將她攬在懷里,卻忽地漸漸淚盈于睫,為岳欣然所有的周全安排,自己的親事、甚至包括李書生的前程,更為自己下半生的命運轉折,她沒有說什么感謝與不舍,可她知道岳欣然全都明白。
岳欣然只玩笑道:“新嫁娘,再哭就不美啦?!?br/>
苗氏一點她額頭,好半晌才輕聲道:“阿岳,你這樣聰慧,有時叫我高興慶幸,又不免擔憂?!?br/>
她的目光那樣包容又溫柔,看著岳欣然,同看著自己的孩子亦沒有什么分別,只是細細分說道:“你看我這一生,孤寂二十余載,看起來時光是一樣,可現在尋了一個歸宿,每日有人相伴,光陰終是不同的,有人知冷熱,有人共喜憂,阿岳,這是不同的。哪怕知道天地有盡人皆一死,卻也再不會害怕。”
岳欣然聽著,沒有說話。
苗氏攬著她,仔細端凝她的眉目,神采飛揚光華內蘊,就是她生平所見魏京那些世家傾一族之力培養出來的嫡脈公子,說是芝蘭玉樹,若叫苗氏看來,在這樣的年紀,也是比不上她家阿岳的半分光彩。
然后,她嘆氣道:“阿岳,你同我說實話,那個馬夫,你是怎么打算的?先前我們托人打探過了,他在西域名聲響亮,不是一般的人物,此來益州,還不知有怎生目的……你早就知曉,只是想同他周旋一二嗎?”
這個問題,窗外有人的耳朵高高豎了起來,他也想知道,先前他本想同阿岳好生解釋的,卻偏偏出了大嫂這檔子事,阿岳一直忙碌到現在,他手頭還有其他線索在追查,竟再沒有機會獨處。
阿孛都日看不到里面岳欣然的神情,只聽苗氏又問:“……還是你真的瞧上了他?可這樣的人,來歷不明,行蹤不定,西域那般遙遠,怎好托付終身?”
卻終于聽到岳欣然開口,是一貫的波瀾不驚:“我為什么一定要對誰托付終身呢?我的一生,有自己負責,不需要托付任何人。”
這句話,換任何一個女子來說,都是驚世駭俗,更會叫人覺得不自量力,可偏偏岳欣然說來,順理成章,無比有說服力。
苗氏莞爾:“可那馬夫算什么?你是認真的,還是一時戲耍?”
你們二人共乘一騎,游玩過那許多地方,家中可全部是知道的,如果說只是與他周旋,也未免太過投入?;蛉粢f認真,苗氏一時竟不知,岳欣然認真起來會是何種模樣,可是這般沒名沒份的,終不是事。哪怕到她這樣的年紀,尋到良人也還是想安定下來,卻不知阿岳到底是何想法。
這一次,岳欣然居然久久沒有出聲,很久,久到連阿孛都日都開始猶疑之時,才聽到那個清越的聲音坦然道:“我現在還不知道。”
苗氏再次不知該擺出什么樣的表情,可岳欣然神情間若有所思,并非是在敷衍,可見她現在是真的沒有拿定主意,一時間,苗氏又覺納罕,放在旁人身上,猶豫遲疑都是正常,可在阿岳身上,多稀奇呀。
聽到這樣的回答,阿孛都日卻在窗外倏然一笑,像是在荒灘上拾到了他人難識的珍寶。
岳欣然出來時,他大踏步迎過來,雙目燦若星辰道:“阿岳,我上次說過,此心此意,天地可鑒,若你一日不曾想清楚,我便等你一日,若你一世不曾想清楚,我便等你一世。”
一旁,苗氏先是聽得怔愣,后面卻忍不住唾道:“呸!竟偷聽我們說話!還一世呢……那豈不便宜了你這小子!”
以阿岳的性子,沒有想明白就是沒有想明白,卻絕不會另生他意……這豈不是白白搭上她家阿岳一世,哪里來的無賴子!
阿孛都日不由轉頭去看苗氏,心機被識破,他卻沒有半分不好意思,反倒笑得坦蕩:“是。”
這樣的視線叫苗氏心中恍惚,總覺得似曾相識,她想好的話脫口而出:“我家六郎昔年名滿魏京,文武雙全,通箭術,精音律,你呢?你又想憑什么來求得我家阿岳!”
阿孛都日一怔,認真看向岳欣然:“只是那樣就可以了嗎?”
岳欣然:……
不,這不是她說的,也不是她提的要求。
苗氏卻嗤笑道:“只是這樣?百步穿楊、曲誤而顧……大魏皆知,你大可以去打聽打聽?!?br/>
昔年宮中宴飲,因為以武立國未遠,大魏貴族依舊崇尚武風,宴飲素喜開獵助興,身著世子錦服的少年一飲而盡,隨即左右開弓,連續七箭,箭箭射中百步外的楊葉,自大魏景耀帝而下人人喝彩,轟然叫好聲中,少年身姿挺拔容顏如玉,卻回身皺眉一指琴師:“你方才彈錯了一個音?!?br/>
見識過那樣驚心動魄的一幕,彈琴之人縱是宮廷國手,又如何能寧神靜氣,彈錯琴音亦屬正常,可在射出那樣七箭之時,竟還能分心聽清琴誤之處,不可謂不驚人。
那一夜的公子風華,名動魏京,連景耀帝哈哈大笑,極力稱贊,百步穿楊、曲誤而顧,帝都皆知。
苗氏眉宇間傷感一閃而逝,卻有種微妙的自覺,就是那樣的六郎還在,也未見得能打動阿岳,你呢,從哪里來的馬匪頭子,又憑什么站在我家阿岳身旁?
岳欣然只笑著朝苗氏擺了擺手,便上了車。
阿孛都日駕著車,在車外,只聽他低沉笑著問她:“你喜歡聽曲嗎?”
相處時日尚短,他卻大抵知道,她欣賞那些漂亮的風景,也欣賞那些漂亮的人,可這種欣賞,就如同欣賞世間所有美麗,看時歡喜,看過卻不縈于懷,這欣賞,卻不是喜歡。
她說自己不識音律,可他聽過她哼過悅耳的曲調,亦見她排布《晴蘭花開》,更在火歌節上見她聽得目不轉睛,哼,那個霍建安還借此誆她到逢春樓去聽曲。
岳欣然一怔,然后暗自嘆氣:“喜歡。”
這個時代沒有MP3、沒有Ipod,好聽的音樂……是一種稀少的資源,這是多么顯而易見的悲傷事實。
阿孛都日忽而問道:“方才大夫人提起陸家六郎……陸膺,你心中,又是怎么看他的呢?”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阿孛都日提起陸膺的名字時,口氣竟有些局促,難怪忽然問起聽曲,原來是在在意陸膺嗎?
可偏偏在這件事情上,岳欣然坦然笑道:“如果三年前陸膺還活著,我不會選擇嫁入陸府?!?br/>
公子世無雙的名聲赫赫,岳欣然初入魏京就聽過,更何況還有那種到了益州,人死燈滅之后還會橫飛而來的橫醋,靳六娘那醋吃得……岳欣然簡直沒有辦法不印象深刻。簡直沒有辦法想像如果嫁給一個活著的陸膺,會是嫁給一個多么巨大的麻煩。
而且,陸膺如果活著,成國公府應該不至于一夕傾覆,多半她會在遂初院整理完老頭子的書冊之后,隨便找個什么借口離開岳府,天地大好,還有許多地方她沒有去過。
那就不會認識陸老夫人她們,也不會來益州。人生際遇之神奇,亦在于此。
這般出神之時,卻發現車外是久久的沉默,岳欣然疑惑道:“……阿孛都日?”
卻聽窗外有馬蹄疾馳,然后馬車停了下來,岳欣然皺眉朝車外看去。
青年騎在馬上,一身月白輕衫,發上白玉簪,一騎輕來,仿佛春風十里,悠然拂面而來。
原本是一副優雅入畫的模樣,卻生生被阿孛都日一根馬鞭攔住無法上前,正與阿孛都日僵持不下,頗有些狼狽。
見到岳欣然,青年在馬上微微欠身:“阿岳,失禮了??晌掖_有要事,可否下車一敘?”
阿孛都日原本不善的眼神變得更加危險。
岳欣然坐在他身后,輕輕將手放在他肩上,那些已經繃緊準備發難的肌肉又情不自禁松馳了下來:“十四公子,有話請說?!?br/>
岳欣然的舉動,叫靳十四郎的視線不由又放到了阿孛都日身上:“這位是?”
岳欣然:“十四公子,您若無事,可否讓道?!?br/>
這話說得極不客氣,靳十四郎卻不以為忤,他看了看周遭,卻忍不住笑嘆道:“在這里?此處說話也未免太過草率……好吧,既是阿岳你的意思。”
他才鄭重道:“三年前,舅父的提議,不知阿岳是否還記得?今日,我想再來一提?!?br/>
岳欣然皺眉,三年前她不怎么感興趣,現在也一樣。
靳十四郎卻不這樣看,他看著岳欣然道:“阿岳,這出《晴蘭花開》確是精彩,只是我不知,你打算如何收場呢?整個益州沸沸揚揚,百姓將矛頭直指益州世族,然后又能如何?花開終有謝,過后又是世族的天下。你終究不能否認,不只是益州,整個天下都離不開世族。
你不過是覺得如今世族不好,想令它改罷了。既如此,你我何不攜手一道?我現下已經是三江書院的山長,他年整個三江世族都將我手中,大權在握,你想令它如何便如何,又何須似現下這般費力不討好?”
他含笑看來,似是自覺誠意十足。
若只是一個野心勃勃單純渴望權力的女子,或許真的會認為他的提議不錯。夫婦并肩,大權在握,還有發揮的空間,確實不錯。
可岳欣然看著他,只覺得有些好笑,天下離不開世族?歷史早已經證偽,當局者難以超越自身視野并不奇怪,只是捧著一塊腐朽破木當成圭臬,還要強加于人就未免太惹人厭。
“這話我今日已經對邢八爺說過一次,便再對你也說一次,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所謂世族,亦不過是水上之舟。這世上,水恒在而舟卻未見得恒在……從來也沒有什么世族天下?!?br/>
如果有,也腐臭到了該傾覆之時。
靳十四郎收斂了笑容,漸漸皺眉:“阿岳,世族之勢絕非你在益州一隅可以想見,你今日可是想好了?今日拒絕我的提議,便再也沒有其他轉圜余地。”
岳欣然但笑不語。
道不同不相為謀,她連口舌都不愿多浪費。
靳十四郎深深看了她一眼:“益州之勢即將風云再起,我提點到此,便是最后一點情誼,希望你將來莫要后悔?!?br/>
忽然,一道馬鞭如毒蛇吐信準準抽在靳十四郎的馬臀上,一個低沉的聲音冷嘲道:“滾吧,廢話忒多!”
靳十四郎幾乎是身不由己被身下受驚的坐騎帶得直奔出去,縱是騎術不差,也驚得在馬上狼狽連連,那些部曲只來得及朝阿孛都日怒目而視便急急追去。
岳欣然忍不住伏在他的肩頭哈哈大笑,有時候她覺得,似阿孛都日這樣快意恩仇似乎也很不錯。
然后,她捏住阿孛都日的下巴,轉過他的面頰,笑吟吟同他對視,眼神卻無比認真道:“你先前所說的鳳凰花之議,我不愿答應,并非只是因為懷疑你的誠心。而是,這個決定太過長遠,還需慎重,我確實沒有想好。”
不待他發問,岳欣然卻笑著道:“可是,這有什么關系?一生那樣長,我們有很多時間尋找答案呢,為什么要叫一個遙遠的問題困擾當下?”然后她狡黠地問道:“現下這樣同我在一起,你不快樂嗎?”
看著眼前笑靨如花,阿孛都日沒有辦法否認,與她在一起,幾乎無時無刻都像身在云端,快樂而飛揚。
可總是覺得哪里不對……然后他隨即反應過來,沒名沒份,就這樣天天哄她開心……他情不自禁地疑惑道:“那我豈不是成了那等面首、姘頭之流?”
岳欣然捧著他的臉頰笑得眉眼彎彎:“對啊,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想到她對陸膺的想法,再聽到眼前這個提議,阿孛都日既不驚喜,也不意外,只有無邊心塞。
岳欣然含蓄地提點道:“其實馬夫也不錯的。”
阿孛都日先時疑惑,隨即面紅耳赤地轉開頭去。
岳欣然卻一指前方放聲大笑:“面首、姘頭、馬夫,你喜歡哪個稱呼就選哪個吧,大道漫漫,走起來啊!”
阿孛都日聽得哭笑不得,然后他惡向膽邊生,狠狠攬過她的腰肢,重重吻在她唇上,才在她呼吸不暢的斷續大笑中,手臂一振,馬鞭一揚,轔轔聲響起,再次進發。
與此同時,益州官道上,倉促一騎精疲力竭地狂奔,蹄落如驚雷,攪起益州風云,沿路直尋岳欣然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