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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水流觴
益州城外十數里,這是靳府另一處別院。
與岳欣然參加“重錦宴”所去的別院流光溢彩、錦顏麗色不同,這一處別院,看起來頗為簡單雅致。
但也只是看起來。
崇山峻嶺、茂林修竹環繞之中,看起來確是野趣質樸、自然歸真,可是,當賓客每踏出一步,便發現眼前景致變換,或是假山自成亭臺、飛瀑垂墜然成畫,又或是曲水之上伏木成廊,步移景換,目不暇接,便會知道,這許多看似自然的景致中暗含多少匠心巧思。
要在一處人工院落中將這些景致細細設計、一一實現,其靡費之處,雖在暗處,卻遠勝于那“重錦宴”。
這自然盎趣的景致中,今日卻頗是熱鬧。
身著儒衫的老老少少閑談闊步其間,或說老黃,或言先圣,竟是無一白丁。
靳圖毅在高處的亭榭中將一切盡收眼底,忍不住撫須而笑:“群賢畢集,三郎此番辛勞于我益州功莫大焉!”
這番雙關,既說在說張清庭此次籌備這次集賢會,亦是在說張清庭這些年經營三江書院為世族攢下的家底。
周遭一圈士人,個個皆是益州政壇或文壇中的人物,要么是益州官場中的官員,要么是三江書院中的飽讀儒士,聞言亦連聲稱贊張清庭這些年于益州文壇中的影響,為益州政壇培育了多少苗子。
人前張清庭自然不敢居功:“哪里哪里,皆是有賴靳大人在魏京不忘關懷益州之事,多虧大人指點才是!”
這許多人自有玲瓏之輩,張清庭與靳圖毅是郎舅,最好的夸贊自然是夸二姓的血裔后人,立時便道:“說來虎父無犬子,又有外甥肖舅,十四郎自當山長以來,亦是兢兢業業,他年必又是如張山長一般立德樹人,似靳大人一般成為國朝棟梁!”
這般說著,便人問起如何不見靳十四郎。
靳圖毅不動聲色,只道是他在魏京有事,令十四郎代父跑一趟。
魏京,那是整個三江大大小小世族、卻只有靳氏能觸達的天上人間,聽聞靳十四郎這樣的年紀已經開始接觸魏京中的人事,登時人人只有夸贊的。
這群人夸談之中,下邊風景中,幾個讀書人聚在一處,慢慢跟在人群后邊,他們中有叫丁朝暉的讀書人局促地悄聲道:“少章,我們不若回去罷?待會兒就算中正大人要召見,也不能召見到我等頭上……”
這群讀書人聞言,原本因為這新奇景致而好奇的面上登時黯然下來。都不必如何仔細瞧,就能看出他們與別人的分別,身上的衣衫好一些的洗到了泛白,個別人甚至還打了補丁,腳上沒能文雅地似別人那樣登著木屐,只是踩著芒鞋,能湊出這樣一身行頭,他們已是盡了全力了。
領頭的陳少章卻是一臉倔強:“為什么不會召見我等,這‘集賢會’說得分明,是所有讀書人一起參加的。”
他的聲音沒有刻意放低,前邊便有大袖飄飄的學子聞言回過頭來,看到陳少章身上的衣衫,對方忍不住嗤笑一聲:“這位兄臺,恕我直言,實在是未曾見過您這般的學子。”
陳少章一身短褐,他家中確是無錢買儒衫,此時被人這般恥笑,面上便不由漲紅了,腳步卻不肯停。
他身周,似馮三朝等人都畏縮了一下,走得更慢,與前頭的人分得更開了。
他們本就與其他人分得開,又刻意走得慢,抵達中央的曲水流觴宴時,已經沒有坐位,這群窮書生便只局促地在邊上席地而坐。
陳少章說的:“咱們來都來了,自然是要好好看看的。”
馮三朝便也不再勸,而是跟著坐下來,睜大了眼睛看過去,隨即油然而生一種自慚形穢來。
在他看來,陳少章還好些,有個是讀書人出身的父親,只是父親早逝,叫他只能在家中自學,而他馮三朝確實是當不得什么讀書人的,他連識字都是在陸府茶園中掃盲班學會,因為確實喜歡書本,跟著鄰居陳少章多讀了幾本書,這次群賢會,聽聞是中正大人召集整個益州所有讀書人,若不是陳少章死命拖了他,他是斷不敢來的。
如今放眼看去,曲水之旁盡是高冠博羽,談笑間盡是華彩辭章,叫馮三朝更不敢出聲,只默默縮在一旁。
整個益州的讀書人有多少呢?多到靳府這偌大的別院都塞得滿滿當當。又少到一個靳府的別院都能裝得下。
看到不少人似他們這般,衣衫破舊,不敢上前,馮三朝才略止了忐忑的心情。
隨著一陣仿佛天上悠揚而來的絲竹之聲響起,一人頭戴進賢冠、身著一身鴉青罩紗袍,在十數位先生的簇擁下款款自亭榭而下,所有書生登時都知道他是誰,他們個個心情激動,情不自禁站起了身,然后齊聲問好:“中正大人!”
靳圖毅微微一笑,頷首道:“老夫此番身負天命自魏京而還,現下見得我益州這諸多英才濟濟一堂,便覺不負此番肩上重負啦。今日召集群賢至此,便是為履行中舉賢薦能之職,還請諸位英才不吝華彩,定要叫老夫‘滿載而歸’才好啊哈哈!”
親自聽到一位中正大人這樣親切地勉勵他們展示才華,這許多讀書人豈能不激動,登時個個漲紅了面孔轟然應諾。
然后,便宣布是曲水唱和的環節,將由報名官報上一個個姓名,他們在曲水之旁舉觴而飲,或詩或文,向中正展露才華,這便是自薦,由中正大人點評挑選其中英杰,再薦以官職鵬程大展。
曲水之旁的才俊們個個摩拳擦掌,只待一展鋒芒。
馮三朝此時心中的欣羨簡直無以復加,他看得分明,流水之旁,也有許多他的同齡人,只是他們個個雄資勃發,高冠華賞,氣度不凡,在流水之旁馬上就要向中正大人侃侃而談介紹自己……與他這局促坐在地上的家伙簡直是云泥之別。
然后,他心中沮喪又難過,忍不住悄悄拉了拉陳少章:“咱們要不還是回吧?”
對比太鮮明慘烈,何必在此自取其辱?
陳少章沒有作聲,卻忽然在驀然起身,大步向前:“中正大人!”
馮三朝先是一怔,隨即面色一白,他瞧得分明,少章打斷的那一個,分明是邢氏的嫡出子弟!
靳圖毅不由皺眉朝陳少章看來,看得出來,這是一個出身貧寒的青年,今天不知怎地,也混了進來,他不由責備地看向別院管家,不知今日之事的重要么?怎么什么人都放進來了!
陳少章卻一指曲水之畔,行了一禮之后朗聲道:“大人,只有曲水之旁的人有資格唱和嗎?我等不可以嗎?”
曲水畔,第一個站起來的邢氏青年被打斷便有些生氣,族中切切叮囑過,此次十四郎不在,他務要代表三族子弟站出來,展示風采,于他個人而言,雖喚靳圖毅一聲大伯父,卻也甚少得見,是個難得的機會,此時被這么一個莫名其妙的家伙打斷,哪里能不怒!
他登時道:“你是何人?今日是怎么混進來的!”
陳少章挺直背脊:“我等也是讀書人,集賢會不是召集所有讀書人嗎?為什么不能來!”
邢姓青年簡直氣笑了:“讀書人?我在書院中就沒有見過你!哪里來的讀書人!看看你的模樣,哪里有半分讀書人的模樣?簡直是笑話!管家,還不將此人趕出來!”
陳卻只看著靳圖毅道:“中正大人,是不是讀書人,難道是由身上的衣衫來定的嗎!”
靳圖毅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已經開始不悅,今日之事,實是十分重大,容不得半分差錯,他便溫言朝陳少章笑道:“看著你們這些少年人朝氣蓬勃,老夫便覺我益州未來有望。少年郎,你是在哪里讀的書?師從何人?”
陳少章聽到這兩個問題,便漲紅了面孔,卻依舊行了一禮答道:“我在家一邊務農一邊讀書,家父早逝,卻留下幾卷經冊……”
不待他說完,曲水之旁登時哄然大笑。
“難怪他身上穿著短褐,原來是個農夫!識得幾個字就敢說自己是讀書人!哈哈哈哈!”
“喂,你父親姓誰名何,是哪里的大家呀嘻嘻嘻嘻……”
陳少章咬緊了牙關,卻只定定盯著靳圖毅。
靳圖毅卻在這笑聲持續了不短一段時間之后才抬手壓了下來,朝陳少章笑道:“少年人,你這番心氣老夫十分贊賞,只是今日這集賢會,實是為選我益州一時菁華。少年人還需腳踏實地,路要一步一步來行,這般,你先爭取入三江書院,再參加下次集賢會如何?”
底下登時嗡嗡一片,盡是對靳圖毅的稱頌,中正大人真是大度、全不計較。這小子真是不自量力云云……
誰不知曉三江書院素來只收世族官宦子弟?中正這樣說,擺明了就是拒絕,還拒絕得沒給陳少章半點顏面,分明就是嫌棄陳少章的出身。
不知多少貧寒書生自陳少章站出來時亮起的眼眸,在這一刻,又黯淡了下去。
馮三朝擔憂地看著陳少章,只見他面孔赤得發黑,仿佛隨時要滴出血來,然后,陳少章一聲不吭,向靳圖毅行了一禮便要轉身離去。
一個聲音卻道:“且慢。”
張清庭心臟狠狠一跳,終于來了么……
然后,十余人從容而來,其中甚至還有一個韶華正盛的娘子,在這文人薈集的場合,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可她神情自若,倒叫人一時不好以之為異。
出聲的卻是當先之人,一身粗布寬衫,卻神情矍鑠,他走向陳少章,步履穩健:“敢問中正大人,選賢納能……何時以是否入讀三江書院為標準了?”
這句話出口,曲水之旁登時有少年人便按捺不住:“你是哪里來的老農,竟敢頂撞中正大人!”
不待這群小子鼓噪,就已經被身旁年紀大些的族兄給死命摁了下去,不聽話的直接被捂了嘴巴勒了脖子不令動彈,掙扎中,這群小子才發現非但族兄神情猙獰,自家在高臺上的長輩竟個個起身,神情凝重。
連靳中正都不得不緩緩起身,甚至在那出言不遜之人停步在陳少章之旁,沒有過去的意思之時,靳中正不得不移步朝對方走去,神情不變卻眼帶不善地一禮到底:“見過州牧大人!”
靳圖毅正職乃是帛案使,中正之位乃是加銜,封書海州牧之位,官職就是比他高一階,這一禮,靳圖毅再如何咬牙切齒、不甘不愿,也不得不行。
張清庭卻是看著默默跟在后邊的岳欣然,不知今日要落下的是什么樣的雷霆。
一時間,曲水之旁,靜若寒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