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快更新守寡失敗以后 !
新的篇章
這一趟出門,不只是對于吳七,就是對于岳欣然而言,也算得上漫長,除開茶季前的一些準備,真正最忙碌的時候,她都在外奔波,竟沒能在家幫上忙。
那些茶商,岳欣然半分不急,且讓他們等著吧。
現下家中幾位嫂嫂都在外忙碌,對茶季之事進行最后收尾,現在只有老夫人和幾個孩子在家,于情于理,岳欣然都該先去拜見陸老夫人。
岳欣然才到老夫人院外,竟吃驚地看到老夫人扶了門在張望,岳欣然不由加快腳步,連忙扶了老夫人:“阿家怎地出來了!”
按任何一人來看,這個院子的設計,十分特殊,院中只有高大的喬木,花園也只在中央砌了一個。房間更是顯得低矮,因為沒有臺階,也沒有門檻,從房間出來的道上,鋪著的一溜地磚也格外不同,帶著一道一道的格棱。
聽到岳欣然的聲音,老夫人卻是微微一笑,竟穩穩伸著拐杖,朝她走來:“方才聽信伯說你回來啦?”
岳欣然連忙上前見禮,但她并沒有扶著老夫人,只是隨她一起慢慢走著,邊應道:“此次的事情麻煩了些,在外邊耽誤得久了些。”
天邊的夕陽灑下余暉,花園中的桃花半數已經開始凋零,隱約能看到一枚枚青色的小疙瘩掛著,牡丹與紫荊正是花時,爭奇斗艷,金色余暉之下,院中仿佛蒸騰著某種奇異混合的水汽芬芳,靜謐又安詳,就像此時走在老夫人身旁。
陸老夫人沒有多問她什么,只是伸出木杖探路,發出篤篤聲響,歸燕在枝頭呢喃,外面世界那些的嘈雜似乎已經遠去,岳欣然慢慢走在她的身邊,腳下清晰地能感覺到陶磚的那些棱格,心情卻出奇地寧靜,好像那些紛紛擾擾已經遠去,現多的煩擾也已經被這扇門擋在了外頭。
什么也不必多慮,或許這就是“家”這個字的魔力。
岳欣然竟然不經意間這樣想著,可這個念頭在腦中閃過時,她自己也是驚訝的,彤彤的金色浮云之下,她眺望遠處群山,再緩緩看著這個她當初建議單獨規整設計過的院落,什么時候起,她竟也把這里當成了自己的家呢?
岳欣然身旁,陸老夫人確實已經不再年輕,歲月在她身上留下太多傷痛,只是,這種傷痛,又莫名令她有種強大的沉靜力量,就像此時的岳欣然,伴著她緩緩在院中漫步,都被這沉靜所感染。
看著天色漸暗,岳欣然笑道:“阿家,不若擺飯吧,吃罷飯咱們再走走。”
陸老夫人再次走到門前時,腳下的陶磚杜橋變成的豎著的,她才停了下來:“他呢?怎不叫他一道進來用飯?”
岳欣然登時有些哭笑不得,難道方才一路,陸老夫人竟是一直想問阿孛都日而未能開口嗎?
仿佛以為岳欣然是為難,陸老夫人慈祥一笑:“阿苗那個李書生都來家里不知多少次了?偏你小心在意。”
岳欣然有些恍惚,發生了這樣多的事情,可在陸老夫人心目中,她岳欣然還是那個陸老夫人不肯叫她守寡的小兒媳,阿孛都日是那個被她岳欣然看上、出身雖然寒微、陸老夫人卻肯見上一見的陌生人。
岳欣然凝視著她隱隱期盼的溫柔面容,心中踟躕又猶疑,她生平,極少有這樣難以決斷的時刻。
便在此時,一陣清脆的歡呼響起:“六叔母!”
好像一群玉石子叮叮咚咚打破湖面下的潛流,激起一湖的熱鬧喧囂。
岳欣然終于將那句話咽下,蹲下身,挨個摸摸那幾張紅樸樸的親昵小臉蛋:“阿金、阿恒、阿和,你們今天的功課做完啦?”
他們幾個到了發蒙的年紀,吳敬蒼是不可能回來教他們了,岳欣然自然給他們另擇了蒙師,對方也是一個寒門士子,年紀已有五旬,未見得學問有多高深,卻有足夠耐心,且愿意按照岳欣然劃定的大綱去教,幾個孩子學習上倒算得是十分認真。
阿金一握拳頭,挺起胸膛:“早就做完啦!”
阿恒點點頭,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著岳欣然,只有最小的阿和,小小聲地“啊”了一聲,心虛地轉開了視線。
聽到部曲們六叔母回來了,哥哥們都很高興,他也很激動吖,就扔下筆直接跟著跑過來了嘛。
岳欣然心中了然,但她不以為忤,并不責怪,表揚了阿金和阿恒之后,她只輕輕點了點阿和的鼻尖:“先吃飯,吃完了再去寫。”
阿和歡呼一聲,“啾”地給了岳欣然一個大親親才害羞地跑開去洗手。
最小的阿久卻是被岳嬤嬤抱在手上,此時才到,看到岳欣然,這只小小的彎起了眼睛,咬著沾著墨水的手指頭:“六六……”
岳嬤嬤先是盯著岳欣然一個勁兒瞧,見她安然無恙不免又覺得她在外奔波瘦了,剛想念叨就發現阿久在咬手指頭,連忙去阻攔,倒叫岳欣然摸了摸阿久的臉蛋,笑出了聲。
待幾人次第洗了手,才規規矩矩坐在桌前,陸府自從來了成首,許多規矩也和原來不同,分餐不分席,老少都是圍了圓桌坐在胡椅上,對于幾個小家伙也并沒有什么食不言的限制,只是要他們把東西咽下去才準說話。
阿和舉著箸認真地道:“祖母,今日六叔母回家啦,我好想她的,可不可以把雞子給六叔母吃吖?”
岳欣然:……
她回想了一下,最近這段時間她確實在外跑得太頻繁,對小朋友的教育問題有些疏忽了,現在阿和小朋友學會給挑食找借口了!
阿金皺一對小小的濃眉嫌棄道:“你又不肯好好吃飯!”
岳欣然認真道:“謝謝阿和,可是六叔母自己有,你留著自己吃哦。”
阿恒悄悄看了阿和一眼,暗示今日六叔母也在,她看著的呀,自己也愛莫能助。
阿和有些泄氣,家里還有一條規矩,餐盒中是不讓剩菜的,可是他真的不愛吃雞子啊。
岳欣然想了想笑道:“阿和不想知道叔母在外面做了什么嗎?吃完了飯,叔母可以告訴你們哦。”
阿和睜大了眼睛:“咦?”
可以知道外邊的事情嗎!這樣一想,好像雞子也不是那么難吃了呢!
然后阿和轉過頭來,兩個哥哥扒飯的速度都加快了,他不由自主也“阿嗚”咬了一大口雞子。
岳嬤嬤在一旁連忙勸道:“慢著些,莫噎著了。”
岳欣然笑道:“你們莫要吃太快了,也等等叔母呀。”
三個小的看了她一眼,阿金小小聲催促道:“叔母也要快點吃啊。”
岳欣然點頭答應,用餐速度卻依舊不快不慢,小孩子吃飯太快,咀嚼不充分不好消化,也容易嗆到噎著,她不肯叫他們吃得太快。
在三個小的的期盼中,岳欣然終于放下碗筷時,阿金正要催促,阿和卻忽然“啊”了一聲:“阿久還在吃!”
阿金和阿恒同時轉頭,只見阿久艱難地舉著調匙還在戰斗,他原本顫顫巍巍地舀了一勺肉羹,被阿和這么一叫,啪嘰掉到了桌上,他傻傻地看著那勺肉羹,一雙漂亮的大眼睛里很快委屈地水霧彌漫。
岳嬤嬤熟練地給他加了兩大勺子:“阿久乖乖吃啊……”
阿恒瞪大了眼睛,鼓起了臉蛋,阿金卻直接叫出了聲:“啊!嬤嬤!”
阿久本來就吃得夠慢了!再加這么多得吃到什么時候去啊!
阿金快開始撓桌子,阿恒一直鼓著臉蛋,阿和就盯著阿久顫巍巍舉調匙,可是,再怎么著急,他們也只是坐在一旁等著最小的阿弟,雖然都知道六叔母說的那些好玩的事情,阿弟不一定聽得明白,但從阿久開始能走路跌跌撞撞跟在后邊起,他們就沒有扔下過阿弟。
陸老夫人含笑聽著他們嘰嘰喳喳,什么也沒有說。
好不容易等阿久“阿嗚”吃掉了最后一勺肉羹,幸福地彎起了眼睛,阿金已經迫不及待一把抱起了他,他自己也還沒到十歲,舉著這么一個小胖墩,也十分吃力,卻很頑強地把阿久抱到了一旁的席案上……平素一家人吃完了飯,都喜歡圍在這兒說話。
阿久小小打了一個嗝,他小小人兒,今年才三歲,穿著粉色小襖,睜著漂亮的大眼睛,頂著花貓一樣的小臉蛋懵懂地看著大哥,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就從圓桌被拎到了這兒。
阿金幾個已經排排坐好,迫不及待開始提問了:“六叔母!你這次出去好玩么!”
岳欣然伸手把阿久抱到懷中,一邊接過岳嬤嬤遞過來的溫熱帖子給他擦了擦臉蛋和爪爪,一邊開始說起了益州官學。
阿和“哇”了一聲:“一個大屋子里都放滿了書嗎?”
阿恒糾正道:“那叫‘藏書閣’!”
阿和“恩恩”之后追問:“比叔母的書房還要大嗎?”
岳欣然:“當然,目前的規模至少有十個我的書房那么大,以后肯定還會更大的。”
十個!
阿和低頭看著自己一雙白白嫩嫩的爪爪,很快有了十個的概念:“那么大!那么多書!”
阿金一臉肅然:“我決定了,我將來一定要去官學看書!”
小朋友們嘰嘰喳喳和岳欣然的耐心解釋中,懷里的小阿久已經歪在岳欣然懷里,長長睫毛覆下來,進入了甜甜夢鄉,幾個小的也開始揉眼睛,家中無事,他們平素就睡得早,也到了他們安歇的時間,各自被嬤嬤領了下去。
岳欣然陪著老夫人一并洗漱收拾,看著她睡下,才退了出來。
岳欣然這一夜心中反復思量,還是在第二日清晨,用罷早飯之后,去請阿鐘伯過來說話,結果回話的人一臉不好意思地來說:“六夫人,阿鐘伯說他身子不舒服,改日再過來賠罪。”
岳欣然:……
這位老人家真是連借口都不肯想一個好點的借口嗎,岳欣然扶額。
來回話的部曲也覺得過意不去,一臉期期艾艾地解釋道:“阿鐘伯素來就是這般,有時又犟又臭又不肯好好說話,六夫人莫要見怪。”
岳欣然想了想,起身道:“走吧。”
部曲睜大了眼睛:?
阿田卻噗嗤一笑。
岳欣然一臉正經:“阿鐘伯不是身子不舒服嗎?我去探病。”
部曲先是一怔,隨即又不免勸道:“六夫人,阿鐘伯年歲大了,免不了有些怪脾氣,您莫要同他一般計較。”
岳欣然腳步不停,并沒有因此要停下來的意思,部曲只得把話咽了回去,心想,阿鐘伯這次可真是,連六夫人都敢騙,這不是自己找的嗎。
陸府到成首的舊宅修建規模不小,一眾部曲都能各自有院落安置,阿鐘伯同他幾個兒子便在西側一處小院里,他就著炒干的豆子愁眉苦臉地咂一口酒,一副借酒澆愁的架勢,心里卻是在想,他這把老骨頭,六夫人特地想見他,除了世子那混賬事發,簡直不做第二件事想,以六夫人的聰慧,豈能不知自己幫世子瞞了她,這可真是被世子給坑慘了……罷了,拖一日算一日吧。
待他大兒子來報:“阿父,六夫人來看您咧!”
阿鐘伯被驚得,一粒豆子沒嚼就嗆了下去,咳得驚天動地,他那些兒孫急得差點沒去院子里叫大夫。
岳欣然來之時,他才剛剛喘過氣來,看著這老人家面色潮紅,一臉憔悴,如果不是空氣中的酒氣和桌上的豆子肉干酒瓶……岳欣然真要以為阿鐘伯是真的病了。
她嘆了口氣,干脆地要求屏退左右,只留了阿田在身側:“您一開始就認出了阿孛都日吧?”
阿鐘伯真是愁死了,看,他老人家猜得沒錯吧。
岳欣然問道:“您應當一直沒同老夫人說過吧?”
阿鐘伯嘆了口氣,一抹臉:“老夫人這輩子不容易。老夫人生在益州,長在益州,如果不是北狄戰事,國公爺同老夫人定是會在益州和和美美一輩子。當初大郎戰死之事,國公爺頗對不住她,老夫人原本是不肯叫大郎出征的,那一場戰事太過兇險……偏偏國公爺說了,進了魏京,食君之祿就要忠君之事,他的兒子不去,叫誰的兒子去呢?結果大郎一去就沒能回來。
老夫人性情激烈,索性一氣給國公爺納了許多妾室。她說了,國公爺既然要留在魏京當他的忠臣名將,她就陪他當個賢良淑德的國公夫人,她甚至放出話來,道是如果國公爺不納,她就吊死在國公府門前。
……幾個公子陸續出生,國公爺將那些妾都放出府……就這樣國公府里冰窟似地過了好些年,好不容易世子出生了,眼看著府中才漸漸有了人氣,世子頑劣也罷,要上房揭瓦也罷,國公爺面兒上再生氣,心底里總是疼愛的,不只是因為幼子,更因為這是他同老夫人唯一在世的孩兒了。”
即使是岳欣然,進了陸府這樣幾年,也從來不知道,原來國公府和和睦睦的家庭竟有那樣的過去,或者說,整個陸府的妯娌們,除了苗氏,恐怕都不會知道,這樣一段過去。
岳欣然有些回不過神來,陸老夫人那一張平靜慈和的面容之下,竟然有那樣激烈到決絕的曾經。
夷族女子接受鳳凰花時,接受的就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約定,一個夷族女子,要絕望到什么樣的程度,才會不惜親自逼著曾經的愛人摧毀諾言,將這約定棄之如敝屐?
岳欣然無法想像,如今這樣一張慈和的面容之下,掩去了多少痛楚、絕望與慘烈。
阿忠伯仰天望天,仿佛亦沉浸在往事中:“六郎兩歲不到,國公就向上皇請封了世子之位,從小到大金尊玉貴地長在魏京,一直長到十五歲,都從來沒有去過邊關……國公府六個公子,獨他這般,第一次巡邊,他苦求了老夫人好久才終于應允,結果卻發生了那些事……”
阿鐘伯苦笑:“我問了世子,問他為甚不肯回來,不見老夫人,他只說他不敢……”阿鐘伯擦了擦眼睛,聲音竟也有些哽咽:“我哪里猜不到,他這分明就是還要去草原拼命,國公爺、二郎、四郎,這樣不明不白死在徑關,血海深仇,都背在他一個人肩上,他哪里敢見老夫人……”
上一次的絕望中,陸老夫人做了那樣的事。這一次的絕望,她這樣艱難地挺了過來,好不容易回到故鄉……若再經歷一次得而復失,如何能承受?
她這一生,已經太多苦難,誰能忍心。
阿鐘伯好半晌才終于能安靜下來,他徑直跪下道:“……老奴不敢同老夫人說,聽憑六夫人責罰。”
岳欣然連忙扶起他,卻是沒有再說什么,此事之上,阿鐘伯隱瞞陸老夫人,誰也不能指責他是做錯了,岳欣然之所以來尋阿鐘伯,不也是因為她心中遲疑難下的緣故嗎?
阿鐘伯起身時,心中感慨之余其實也松了口氣,六夫人畢竟大度,沒有追究他為世子一并隱瞞了她的事。
岳欣然豈會不知阿鐘伯這點小心思?阿鐘伯隱瞞陸膺的身份不告訴陸老夫人是一回事,但不告訴岳欣然又是另一回事了。
但她沒有追問,也不必追問,人心總是偏的。
她與陸膺之間,阿鐘伯從小看著陸膺長大,自然更想維護陸膺。
事實也正是如此,阿鐘伯看來,六夫人哪里都好,世子雖然有時混賬了些,可這些年在草原吃了不少苦,也是個男子漢啦,與六夫人兩情相悅簡直再好不過,他老人家樂見其成,自然不會拆穿。
然后,阿鐘伯道:“六夫人既然原諒了老奴,那我也便斗膽為世子再辯解一句,他當初多半也是怕您生氣,故而不敢同您說穿……”
岳欣然卻只氣定神閑地笑了笑,不再回答。
這個笑容,叫人老成精的阿鐘伯都沒法再繼續給陸膺洗地,心中只想著,六郎你這小混賬喲,這次怕是要吃些苦頭嘍。
聽了這些事,對于不要同陸老夫人提及此事,岳欣然也同阿鐘伯算達成了默契,她想了想,還向眼前這為陸府奉獻了一生的老人道:“群敵環伺,北狄與大魏膠著如此之久,并非常態,平衡一旦打破,草原必將狼煙再起……這其中,陸膺未必沒有回來的時機。”
就看他的實力和運氣如何了。
阿鐘伯聞言,怔怔看向岳欣然,再次紅了眼睛,抽了抽鼻子道:“哎!人老了就是沙子愛進眼睛。”
然后,他對岳欣然道:“六夫人,當年徑關之事必有蹊蹺,我追隨國公爺如此多年,他于北狄上下研究得通通透透,怎么可能全無防備就中了招。您若得空,自可去北邊祭屋旁的空屋看看,那里有國公爺留下的北狄書冊。”
岳欣然謝過阿鐘伯,出得院門,對于眼前寧靜的陸府,忽然又了不同的感觸。
阿田在她身后低聲嘆氣。
岳欣然默然,回到她自己院中,卻是不少婢女在進進出出,陸老夫人身邊的嬤嬤連忙向岳欣然見禮:“老奴前來給六夫人裁衣,老夫人說先前在孝中,您這邊也沒添置幾件衣裳,如今您這年歲,就該好好打扮起來。”
還有四件華美精致的首飾,件件都是簡雅到了極致的款式,并不繁復,一枚素金釵,通體只飾了一枚拇指大小的東珠。一枚項圈,垂了一束玉石瓔珞。一枚飾以紅寶的玉釵,卻是小荷初開的造型,一枚琉璃手鐲,卻通體溫潤透明,沒有半分瑕疵。以岳欣然不太喜歡麻煩的性格,竟也都覺得無一不喜歡。
嬤嬤解釋道:“這是老夫人自年輕時候的首飾中挑出來的,覺得這幾件大抵您會喜歡。”
岳欣然朝嬤嬤點了點頭,量體之后,便捧了那幾件首飾到陸老夫人院中道謝。
陸老夫人卻是笑道:“都是我先前的舊東西,有甚好謝的。”
然后,她又低低咳嗽起來:“我這身子,過一日算一日,趁著現在還有些精神,這些東西都給你們這些孩子打扮起來。”
她愛憐地撫了撫岳欣然的面頰:“能看到你們一個個都有了好歸宿,我便也能夠安心啦。”然后她又笑道:“好罷,阿岳不愿意嫁人,就似我們夷族女子一般,不要鳳凰花,只尋個開心的伴兒也成。”
只要莫似我這般,一生都困在這里就成。
想到先前聽過的那些往事,岳欣然心中亦不覺有些難過,卻還是笑道:“那如何夠?我看大嫂怕是喜事將近。”
陸老夫人失笑:“她親事才過,哪里來的喜事?”
苗氏的親事緊趕慢趕,卻趕著在茶季之前舉行了,她與李書生都不是那種講究排場的性子,只請了親朋好友在陸府擺了三桌。
岳欣然卻是哈哈一笑:“不是我說的,是上次向太醫的一個弟子說的。”
陸老夫人吃了一驚,隨即“啊喲”一聲頌了聲佛號,又驚又喜:“你小孩子家家,怎么現在才說!頭三個月最是要緊,她也是!一把年紀還不知道輕重!怎么還待在茶址!”
岳欣然連忙抱住她:“我問了那位大夫啦,大嫂身子強健,不妨的,不然我哪任大嫂待在外邊。”
向太醫的判斷和那位大夫的原話都差不多,苗氏在茶址多待一陣,胎兒穩固了再奔波也會好一些,再者,苗氏本就習武,只要不過度勞累,多動動無礙的,此事岳欣然也請他向李書生轉達叮囑過了。
陸老夫人略定了定神,卻還是果斷決定:“不成!得趕緊叫她回來安養著!她年歲也不小了!當初我生六郎就……”
然后,陸老夫人歡喜的神色又黯然下來。
岳欣然有些懊悔,她本來是想借這個消息哄老夫人歡喜,竟又叫她觸景生情。
陸老夫人卻自回過神來,笑道:“你寫信先去問問,她那頭是不是安生些了,如果可以,還是回府中來吧。”
岳欣然應是。
陸老夫人神情中,終是有些了倦意,同她一道吃罷午食,見她睡下,岳欣然才退了出來。
阿田小聲問:“咦,三娘子咱們這是去哪兒?”
岳欣然嘆氣:“祠屋。”
阿田有些不太明白,岳欣然卻想,如果陸膺能夠回來,或許陸老夫人才能真正開懷吧?
不論她,或者是陸膺,他們的人生可見的應該還有很長一段時光,可是,陸老夫人,上天能給她的時間真的不多了,至少不要叫她帶著那樣多的遺憾離開。
北邊的祠屋之旁,果然有一處干凈整潔的院落,可岳欣然推門而入時,卻不禁怔住。
入目是掛在墻上的長劍長槍,一壁落地的書冊,一頭放著弓箭靶子,一扇山月溶溶的屏風之后,卻是桌榻,幾件錦色燦爛的圓錦袍整齊地收在柜中。
很明顯,這是一個年輕男子的居室。
阿田婆婆地驚呼了一聲,岳欣然卻徑自邁步而入,她已經猜到了阿鐘伯那點小心思,卻還是下意識走了進去。
她走到那那一柜的北狄書冊旁,卻發現擺放得頗為凌亂,有一些甚至攤開到一半,好像就像那個主人離去前翻看到了一半的樣子……這一切,被另一個深愛他之人牢牢保留了下來,從魏京到益州,原原本本、紋絲不動地保留在這個院落中。
甚至角落里還有一些小小的泥俑玩偶,顯然是主人年幼時的心愛之物,也一并保留了下來。只是岳欣然卻意外地發現,在她來之前,這些東西還有動過的痕跡,那些并未對齊塵跡的書冊,似乎有人在她進來之前,也留戀地翻閱過這些書冊,然后又隨手放置回了原處,卻沒有安全歸位,終是留下了一些痕跡。
岳欣然挑選了一些北狄手冊,坦誠地說,就是老頭子在,也必須要說一句,對北狄軍事方面的了解,他恐怕未見得能超過成國公。
她坐在桌案前翻開細看,卻發現里面有兩種筆跡穿插,一個力透紙背般的蒼勁雄渾,另一個卻是有些幼嫩,一路跌跌撞撞到鐵畫銀鉤。
兩種筆跡間的觀點不時對立,蒼勁雄渾的在說“善戰者無赫赫之功,故而用兵之義在十二條,一二三……”,那鐵畫銀鉤就不屑地下面注(吐)釋(槽):“兵無常法,能勝就是好兵法!條條框框跟個學究似的哼!”
好似已經可以看到一個兵勢沉穩的將軍與另一位鋒芒畢露的在隔空對(吵)話(架),雖然是單方面的,卻也看得岳欣然不禁莞爾。
她放下書冊,書案上卻有一枚錦囊壓著一張卷軸。
岳欣然展開卷軸,阿田“咦”了一聲:“三娘子!是寫給你的咧!”
卷軸最底下拉開,確實露出兩個字:“阿岳……”
岳欣然忽然就覺得,今日阿鐘伯誆她來此,只怕亦是某人的圖謀。
卷軸緩緩拉開,卻是一個少女憑窗而笑,她的眉宇瀟灑坦蕩,世家公子也沒有的神采飛揚,她的笑容卻歡快明媚,好像遇到什么樣的開心之事,正樂不可支。
岳欣然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在他看來,是這個樣子的。
岳欣然拆開錦囊,一枚金色的東西沉沉掉出來,卻是一枚赤金圓筒,一展翅昂揚的鳳凰迎著烈日,是岳欣然在后世也少見的精致華美,鳳凰睥睨大地的驕傲神情,身上的每一根翎羽都栩栩如生。
畫軸底下只有一行小字:“阿岳,笑一笑,莫要生氣。”……
是夜,不知大家是否約好,沈氏、陳氏、梁氏竟都返了家,最晚一個進家門的卻是苗氏,帶著李書生,卻還隨身帶著一個大夫,被大家在歡喜的氣氛中齊齊打趣。
這一夜,大家都飲了不少酒,為慶祝封書海的州牧之位安穩太平,三江世族終于要成過眼煙云,陸府的清茶引來如此之多的客商,未來的生意興隆簡直指日可待,益州官學的成立叫沈氏、陳氏和梁氏更是歡喜,阿金他們幾個長大,也不必要看什么世族的臉色,努力讀書便可考入官學、出人投地,自有他們的道路可走。
連苗氏也忍不住詳細追問官學的制度與端的。
沈氏放聲大笑:“大嫂肚子里那個還沒生出來就開始操心啦!大嫂,你放心吧!李書生這般會讀書,你肚里那個且差不了咧!”
苗氏紅著臉瞪了她一眼,眾人不禁笑起來。
闔家歡聚的光陰總是短暫,第二日一早,岳欣然本待繼續翻看那些找出來的北狄書冊,阿田卻來稟報,道是王登求見。
岳欣然先是疑惑,隨即心中竟有不好的預感。
卻見王登向她一禮到底,涕淚俱下:“六夫人您真是救苦救難的菩薩!我王登此生此世愿為執鞭、任由驅策!”
岳欣然連忙叫起:“王掌柜,你我數載合作無間,不必如此。”
王登面上的歡喜是掩不住的,岳欣然心中一嘆,終于問道:“可是你的家人尋回來了?”
王登連忙點頭,他的妻兒是昨天夜里被送回來的,送到了后門今日一早才被府中的下人發現,好在這天氣已經漸漸回暖,大人小孩雖是受了些涼,卻不是大礙,只是受了許多驚嚇,大夫正在開安神藥。
王登覷見岳欣然神色,不由遲疑:“六夫人,可是其中還有什么……?”
岳欣然一笑:“無事,您的家人尋回來便好。”然后,她還是認真又多問了一句:“王掌柜,現在您的家人既然回來,對于今后,您有什么打算呢?”
這句話令王登不由又開始天人交戰起來,六夫人新制出來的益州清茶引來天下如此多的大商人造訪成首,他又豈能無動于衷?
然后王登嘆氣苦笑道:“六夫人,實不相瞞,我現下心中也十分糾結。我行商這許多年,生死間這也并不是第一遭,若只是我一人,那無甚好說,咱們的合作定然還要繼續,我王登不是那輕易認慫的人!那些大商賈能做之事,憑甚我王登就做不到!
可我,畢竟還有妻兒老小,這一次,我也實是被嚇怕了。若再來一次,連累他們母子有什么閃失……我,唉,我平素同他們相聚本就短暫,若再拖累他們安危,心中實是不忍。”
岳欣然卻道:“王掌柜,實不相瞞。這一次,幕后之人恐怕不會善罷甘休,若你想明白,不想與陸府繼續合作,我亦十分理解,那你帶著家人盡快離開陸府,今后不必再提陸府之事。若你看得上陸府,愿意與我們同舟共濟,你可將家人遷來益州,只要陸府在,你的家人便是安全的。”
王登一怔,岳欣然確實是個重情重義的合作對象,他相信,以岳欣然的能耐,只要他繼續跟著合作,不出幾年,他王登必然也會躋身天下巨商之列。
可是,這樣的合作伴隨的風險就是,岳欣然身周的巨大危險,他王登承受得起嗎?即使家人與陸府一道,陸府卻真的安全嗎?
以他王登現在的身家,其實很不必拼命,也足夠一家人吃喝嚼用……
明明心里這樣想著,可王登的腦海中卻不時浮現陸府門外,那一排長長的車馬,那一個個如雷貫耳的名字。
王登倏然抬頭:“六夫人,我回漢中將家人遷過來!”
如果錯過與陸府合作的機會,王登知道,自己這一生可能都不會再有這樣的機緣,他不甘心,不甘心終此一生,只是一個庸庸碌碌的小販,他一直夢想著成為大商賈,這夢想,如此之近。再者,陸府老小的護衛他看在眼中,如果敵人真的強大到連陸府都能夷平,那他王登也坦然認命,絕不怨天尤人。
岳欣然見他神色堅決,微微一笑:“既如此,王掌柜,今后還請多多指教。”
王登再次一禮,可這一次,他的禮節又不一樣。這是一個依附者的禮節,不再是先前那般的合作者。
王登心中清楚,他把家遷來,便意味著自此與陸府休戚與共,不再只是簡單的合作關系。
岳欣然坦然受了一禮,待他起身后,卻沉吟道:“王掌柜,這一二日間,我恐怕不在成首。”
王登一愕:“可明日就是您公布的三日之期……”
那些大商人可都還在窄小破舊的成首縣里貓著等候呢!若是他們苦苦守到明天,卻發現六夫人離開了成首,以這些人的能量,只怕他們發起狠來,也足夠叫陸府頭疼啊!
岳欣然笑道:“所以,接你的家人之事,我可請陸府部曲待辦,先前吳七也去府上拜訪過……成首這頭的事情,還請王掌柜代為處置……”
王登簡直驚呆了,這樣大的事情,六夫人竟然全權交給自己來辦?!她到底知不知道外邊那些大商賈都意味著什么樣的海量財富!
而且,這樣的事情都要拋開,六夫人……到底是要離開成首縣去處置什么樣的大事?
送走王登,麾下增了一人,又將清茶招商的事交給王登,岳欣然心情卻十分沉重。
王登家人回來的方式這樣神出鬼沒,確實符合某人的行事風格啊……更重要的是,那一日,書院對面的茶樓上,岳欣然曾向杜豫讓提過一個交易:“我愿意用茶磚來換王登的家人。”
看來那個最不愿意的猜測恐怕成真了,真是好人命不長……禍害遺千年。
但至少王登的家人被送回來,算是了了一樁心事,否則岳欣然心中也實難安。
至于送回王登的家人,這背后的意味……杜豫讓隱含的威懾幾乎不言而喻。
然后岳欣然向阿田道:“備馬,去益州城。”
至少,不能叫封書海全無防備地對上杜豫讓的陰招,至少,要讓封書海與陸府上下太平。
杜豫讓,你不是自稱弈棋者嗎,我倒要看看,是你的毒蛇吐信厲害,還是我的金剛罩更強!
岳欣然風塵仆仆抵達州牧府之時,天色已經極暗,州牧府的門房看到岳欣然竟然沒有坐馬車,而率了幾個部曲輕騎而至,登時大吃一驚,他不敢拖延,立時前往通報。
而岳欣然亦覺奇怪,因為今日的州牧府,竟然重重甲衛,戒備森嚴。
門房很快將她迎入,岳欣然不及細思,在書房見到封書海,她神情凝重地徑自道:“封大人,請將益州清茶獻給陛下!”
封書海一怔,隨即深深看了她一眼,遞過一封書札,岳欣然打開,發現居然是封書海回復吏部的那一封,只是,在最末,朱砂丹筆批復了一行字:“著立往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