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燈,二月鷂,三月上墳,船里看姣姣。”</br> ※</br> 清明。</br> 朝霞泛金,皇家林苑金明池外,翹首以盼的士庶挨肩并足。</br> 晨鐘敲過之后,林苑放行,意味著自此刻起的一整個春天,金明池對外開放,不再是汴京城中那一副束之高閣的畫卷。</br> 一時歡聲雷動,萬數車馬、如織游人魚貫而入。</br> 喧囂中,有人唱起那首熱騰騰的童謠,唱:“船里看姣姣……”</br> 有人便起哄:“今日官家領著后宮和百官入園訪春,有嘉儀帝姬在,還去什么船里看姣姣?”</br> 有人很興奮:“嘉儀帝姬就是汴京城里最美的姣姣!”</br> 剎那間,深紅淺綠里哄聲如潮,有附和,有調侃,也有沮喪:“可那最美的姣姣,眨眼就該成別人的嬌嬌嘍……”</br> 正所謂,金屋藏嬌。</br> ※</br> 日央,金明池內已然人滿為患。</br> 汴京城中最美的姣姣此刻正黯然神傷,愁眉鎖眼地向同胞弟弟吐苦水,訴衷腸。</br> 金明池分東、西兩岸,東岸最熱鬧,西岸最冷清。做這種掏心掏肺的事,自然得選在屋宇寥落、游人罕至的西岸。</br> 三皇子趙彭坐在小虹橋上闔目垂釣,聞言眉也沒抬:“你那眼光,不是一直就這樣差?”</br> 垂楊綠蔭里,紅衣綠鬢的少女泫然欲泣,楚楚憐人。宮女荼白于心不忍,上前勸道:“王公子用情不專,帝姬已是肝腸寸斷,三殿下就莫再火上澆油了……”</br> 趙彭雙眉終于一動,微開的雙眸里寫滿驚疑:“肝,腸,寸,斷?”</br> 帝姬凝望云天:“有過之,無不及。”</br> 趙彭唇角一抽。</br> 嘉儀帝姬趙容央年十六,蘭質蕙心,國色天香,除眼神不大好以外,渾身上下處處是寶。</br> 趙彭凝神,回想此人這一年來所相中過的貨色,懇切道:“以我之見,這駙馬,你還是交由爹爹欽定吧。”</br> 嘉儀帝姬及笄那日,官家龍顏大悅,曾一開尊口答應帝姬親選駙馬,并且不必顧及門第,無需牽扯利益,只管尋個兩情相悅之人長相廝守。</br> 尋常人家待字閨中的小娘子尚且沒有權利決定終生,素來用以聯姻的一國帝姬卻能自定姻緣,不論最后落不落實,于當事人而言,都是份極大的尊榮和體面。</br> 要舍棄這份尊榮和體面,并非容易的事。</br> 果然容央道:“不。”</br> 趙彭也不急,凝視湖面,手上拋竿微抬:“那不妨選回上次那方公子,處處留情的宋玉潘安,總比處處留情的歪瓜裂棗強。”</br> 水中天光云影被釣線劃開,那位處處留情的“宋玉潘安”的臉緊跟著浮現眼前,容央眸底淚霧凝冰,漫開寒氣。</br> “其實,我也沒親眼瞧見他用情不專。”</br> 有道是“兩害相權取其輕”,有名副其實的風流公子方仲云珠玉在前,那罪名尚未坐實的“歪瓜裂棗”不免可愛起來。</br> 容央袒護道:“只一些閑言碎語罷了。”</br> “……”趙彭皮笑肉不笑。</br> 容央抹去眼角寥寥無幾的淚點兒:“再者,他身為王家嫡長,已是敗絮其外,總不能還敗絮其中,所謂‘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世間男兒,多半徒有其表,只要他王忱能矢忠不二,一心待我,便是歪瓜裂棗,又有何妨?”</br> 趙彭實在很費解女人的心思,她前來吐苦水,言之鑿鑿地責備一個男人這這不行,那那不好,他不過附和一句,她便又開始為那男人辯護了。</br> 還什么歪瓜裂棗有何妨……</br> 趙彭答:“那生出來的孩子,恐怕是不好看。”</br> 容央蹙眉,深想下去,眉頭愈發蹙緊,一時好生不甘,朗然反詰:“目睫之論!”</br> 被直諷眼皮淺,趙彭也不惱,仍是專心注視著水下情形,慢聲道:“無風不起浪。你如這般看好他,那便趁早命人去多方考察,萬一是個敗絮其外,敗絮其中的,還有時間另擇良婿。眼下北邊剛吃了敗仗,大鄞要和談,難保不波及內廷帝姬,屆時如遼王指定要帝姬和親,你該如何是好?”</br> 大鄞毗鄰遼、夏諸國,打太*祖皇帝問鼎天下起,大小戰事就沒停過,而朝中重文,雖然民殷國富,眾安道泰,但兵力并不強大,加上前朝丟失的燕云十六州至今尚未收復,以至這些年來一逢戰事,多半是勝少敗多。</br> 照理說,就這形勢,年前那一役吃了虧也算不上什么震天動地的大事,然而癥結就在這次敗北于外敵蹄下的不是普通邊防軍,而是大鄞最能打的忠義侯府。</br> 忠義侯府褚氏一族鎮守河北邊境,抗敵衛國六十余年,鐵血丹心,震古爍今,堪稱中原北方最堅固的一道銅墻鐵壁。可這回金坡關一役,褚家軍非但大敗虧輸,還差點兒連丟三城,狼狽之狀,前所未有,很是嚇壞了朝中一貫“從容不迫”、“榮辱不驚”的肱骨大臣。</br> 和親的風聲不是沒有。</br> 趙彭提起這茬,本是提醒容央盡快落實婚事,莫再朝三暮四,挑挑揀揀,哪想當事人聽完,比那肱骨大臣還有大臣風范,氣定神閑地道:“就算要帝姬和親,也絕對輪不上我,我只管選我的駙馬就是,何必杞人憂天?”</br> 當事人這樣有恃無恐也是有緣由的,官家一生摯愛的皇后齊氏留在世上的血脈就她和趙彭這對雙生子,因對齊氏思慕之深,官家連皇后都不肯再立,又哪里舍得拿自己和齊氏唯一的女兒去和親?</br> 何況在此之前,大鄞還從來沒有把帝女下嫁鄰國的先例。</br> 趙彭卻道:“然四姐傾城傾國,盛名在外,我實憂心。”</br> 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br> 容央蹙眉,清波流轉的一雙妙目浮上煩惱之色。</br> 趙彭笑。</br> 容央斜乜過去,心知被戲弄,雙眸燃火。</br> 趙彭立刻正襟危坐:“不過,即便真有那一日,就算是犧牲色相替你,我也絕不會讓你受那和親之苦的。”</br> 濃蔭匝地,少年精致的臉上灑落著兩點金輝,一處在眼梢,一處在下頜,言語間,長睫眨動,丹唇翕合,矜貴之態,昳麗之色,與邊上的嘉儀帝姬如出一轍。</br> 對著這樣美的一張臉,容央到底發不出脾氣,冷哼道:“我是姐姐,你是弟弟,從來只有我護你的道理,和親大遼既是苦事一樁,我又哪里舍得讓你來替?”</br> 趙彭道:“無妨,也不是頭回替你受苦受難。”</br> 容央上前,趙彭忙喝止:“噓,別驚著我的魚。”</br> 容央不耐地朝橋底下瞪一眼,趙彭趁勢道:“言歸正傳,選駙馬一事,還是盡快落實的好,不說夜長夢多,就你如今這挑法,不是跳入火坑,就是把自己挑成個半老徐娘。‘紅顏留不住,春風道薄情。’天生麗質的嘉儀帝姬若是年老色衰了,還有哪個翩翩公子愿意矢忠不二,一心相待?”</br> 和風拂動河岸垂柳,條條綠絳拖著碎金在水波里飄來蕩去,如夢如幻,很是有一番白駒過隙、歲月無痕的惘然。</br> 容央卻無比清明地盯著趙彭:“那可未必。”</br> 趙彭側目。</br> 容央皓腕微抬,荼白立刻扶上去,那邊雪青撐開小傘,替容央遮住樹外艷陽。</br> 白生生的小虹橋上,美人玉立,豐韻無雙。</br> “天生麗質的嘉儀帝姬就是年老色衰了,也一樣是大鄞男兒心中的洛神,愿矢忠不二,一心相待的翩翩公子,只會多,不會少。”</br> 容央鄭重其事,宣告完,迤迤然下橋離去。</br> 趙彭盯著那抹倨傲倩影,啞然一笑。</br> 橋下,垂柳鋪堤,綠影如屏,一艘畫舫靜靜泊于小虹橋畔。荼白的小心臟還在因容央的慷慨豪言突動不休,由衷夸道:“殿下神氣,放眼汴京,能把剛剛那番話說得人心服口服的,也就只有您了。”</br> 雪青不同于荼白的跳脫,聞言卻也笑:“能把阿諛奉承之辭說得如此讓人心服口服的,放眼汴京,也只有你了。”</br> 荼白揚眉:“哪有奉承?殿下本就容色無雙,美麗動人,大鄞男兒無人不愛!”</br> 扭頭朝容央:“是也不是?”</br> 容央意氣風發:“是!”</br> 荼白笑聲如鈴,喜滋滋扶人上船。</br> 容央腳下一頓。</br> 有風從湖上吹來,嘩然穿岸而過,容央扭頭,定睛望向虹橋底下的一叢綠草。</br> 一根拋竿從草叢里探出,釣線如銀絲,拋入橋底水下,在湖光反射里忽隱忽現。</br> 草叢外,一雙男人的小腿扎入眼簾。</br> “那兒……有個人?!”荼白一驚。</br> 容央雙眸一瞇,上前兩步,登上畫舫。視野移動,那人的形象從垂柳綠草里顯出。</br> 長手長腳,枕臂平躺,臉蓋一頂笠帽,嘴叼一根春草,腰邊一根魚竿深扎入土,竿下一個魚簍水光瀲滟。</br> 不聲不言,囂張又內斂。</br> “哪兒來的莽漢,竟一聲不吭地躲在橋底下偷聽……”荼白小臉臊紅,回想先前所言,心跳慌亂,不及誶完,雪青示意噤聲。</br> 斑駁碎金鋪陳四周,橋底愈顯晦暗模糊,容央眼神泠然,視線自男人唇間移開,定格在那雙被斜陽照射的黑靴上。</br> 一雙緊扎的、漆黑云紋長統軟靴。</br> “走。”</br> ※</br> 湖風陣陣,珠簾翠幕的畫舫漸行漸遠。</br> 雪青端來一杯剛沏好的香茗,容央接過,垂眸輕抿一口,回想先前所遇,臉上依然微熱。</br> 幸而艙內光線昏暗,一如那男人模糊的輪廓,并不至于令人無所遁形。</br> 容央擱下茶盅,扭頭朝窗外,春水瀲滟,煙草鋪堤,東岸的如雷歡聲已近在耳畔了。</br> “今日開園,上午有博*彩節目,下午有龍舟爭標,士庶商民都在東岸爭看,對么?”容央望著叢叢綠柳后的雕甍畫棟,聲音低低,如自言自語。</br> 然雪青知道這不是自言自語,順著答:“是。如非三殿下這般不愛熱鬧,又被迫入園的,恐不會鉆到那冷冷清清的西岸去。”</br> 艙內一時沉默,少頃,容央轉回頭來,鬢邊珠釵光華流轉,襯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暗室生輝。</br> “是吧?”語調上揚,倨傲,嬌俏。</br> 雪青淺笑。</br> 容央斂眸,繼續凝神。</br> 那男人穿的是官靴,武官的黑革云紋長靴,緊緊地裹著一雙小腿,把那肌肉輪廓突顯得流暢而硬朗,即便一動不動,也散發著賁張的、令人不敢冒犯的力量。</br> “除護駕的金、銀槍班直外,今日都來了哪些武官?”班直各司其職,不可能有空至西岸垂釣,容央捋著思緒,補充,“年輕的。”</br> 并沒有看到男人的臉,但就是有種直覺,那是個年輕的。</br> “三衙中六品以上的官員,馮太尉家中的大小公子,還有近日剛回京的忠義侯府褚四爺及大郎君,據說今日都有來的。”雪青一一道來,細察容央神色,知道沒有再藏著的必要了,直言道,“殿下可要去查那人身份?”</br> 平白被一人聽去那么多私房話,多少有些難為情,何況容央還大喇喇應了荼白的那句“是也不是”。</br> 如遇上個不知分寸的流傳出去,再給人夸大其詞,恣意編排,必然有損帝姬風評。</br> 找出來叮囑一二,總是保險的。</br> 容央欲言又止,不快道:“走都走了,再折回去,像什么樣子。”</br> 欲蓋彌彰。</br> 湖上金箔晃在眼底,晃得人有些暈,容央歪頭支頤,懶洋洋闔目:“再者,我也沒說錯什么。”</br> 嘉儀帝姬趙容央本就是大鄞首屈一指的皇室美人,她應一聲“是”,有什么錯?</br> 雪青忍俊不禁,連連稱“是”,又寬慰:“我瞧那人一動不動躺在岸上,八成早已夢游天外,殿下倒也不必多心。”</br> 容央聞言,纖長的睫毛底下,瞳仁一黯。</br> 那男人并沒有睡。</br> 金輝下,他嘴里叼著的那根狗尾巴草明顯動過,平直的唇線也明顯上揚過。</br> 在荼白抱怨的那一刻。</br> 她看得很清楚。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