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和暢,長天如碧,趙彭負手站在帝姬府外,凝望碧空久久不語。</br> 錢小令道:“殿下在想什么?”</br> 趙彭感慨道:“你說,是不是男人成了家,就能重新做回小孩了?”</br> 錢小令似懂非懂,笑道:“原來殿下想成家了。”</br> 趙彭斜乜他一眼,走下石階,錢小令追上去,不迭道:“其實早在殿下離京前,官家就有意給您定親了,只是……唉喲,殿下當心腳下,只是那時候……”</br> 趙彭不耐煩地掐斷:“你腦袋里能不能想點正經事,別一天到晚八卦得跟個老婆子似的。”</br> 錢小令嚴肅道:“這真不是小的八卦,現在京中想跟殿下結親的人都快排到艮岳去了,小的就是不打聽,那消息也是嗖嗖地往耳朵里飛啊。”</br> 趙彭無語凝噎,撩袍在車中坐穩,錢小令斟酌道:“殿下可是回宮么?”</br> 趙彭看窗外,沉吟片刻,道:“去宋府,我找一找宋淮然。”</br> 落地罩前,一抹余暉斜傾下來,籠在一方凌亂的長榻上。</br> 褚懌睫羽微動,在碎金似的暮光里睜開眼,眼前是容央隆起的肚,他愣了一下方反應過來自己回家了。</br> 容央靠在引枕上坐著,正靜靜地端詳他,看他醒了,便打趣他:“老大睡醒了?”</br> 褚懌咧唇,大手放在她肚上摸了摸。</br> 容央道:“剛剛有動過。”</br> 褚懌掌心停在那兒,小心翼翼地尋找,容央哼道:“人家躲著你呢,一來就只知道睡大覺的父親,人家不樂意見。”</br> 褚懌啞然失笑。</br> 雪青從屏風后繞進來,送上午后的小點心,去前,頷首在容央耳畔低語了幾句。容央斂目點頭,等人去后,招呼褚懌起來吃蜜餞。</br> 褚懌坐直,道:“探來了什么消息?”</br> 容央一怔,對上他了然的眼神。褚懌道:“今日入宮,官家留四叔對弈,或是打算賜婚了。”</br> 容央臉色微變,端著那一小碟蜜餞沉默著,心知這件事終究瞞不住他、也不該瞞住他,靜了一會兒道:“爹爹的確在殿中跟四叔提了尚慧妍的事,但今日并沒有下旨,據說,是打算給四叔一些思考的時間,等范申一行回京后再做決定。”</br> 褚懌攏眉:“思考?”</br> 容央也感覺這個“思考的時間”給得古怪,都說夜長夢多,遲則生變,父親如果執意要圓對慧妍的承諾,立刻下旨賜婚便是,現在捅破窗紗,卻不決策,這不是明擺著給人回絕的余地么?</br> 難道說,其實從一開始,父親就是被當日那一承諾趕鴨子上架,不得不應承下這一荒誕請求的?</br> 容央心念浮沉,道:“你說,爹爹會不會是想讓四叔親自去拒絕慧妍,這樣的話,褚家不至于兩次尚主,他也不必背負言而無信的罪名,于公于私,都能互相權衡,兩不相欠?”</br> 褚懌低頭拈來一顆蜜餞塞入嘴里,鼓著腮幫沉吟不應。把一對親姐妹嫁給一家親叔侄,于皇室而言的確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讓聲望斐然、軍權在握的褚晏跟呂后之女聯姻,也并不是官家愿意看到的局面。</br> 可是,君者一言九鼎,所言必信,所行必果,官家既是因愧疚而承諾趙慧妍婚姻自主,就定然不能主動去做那棒打鴛鴦的惡人,想要體面地化解這一場僵局,靠的,只能是他人從外部打入。</br> 比如,把燙手的山芋扔給褚晏,讓他自行絞盡腦汁,想辦法勸趙慧妍懸崖勒馬……</br> 褚懌反復掂量著這個主意,找不到什么漏洞,但又總感覺在分量上少了點什么。容央看他半晌不語,忍不住戳了他腮幫一下。</br> 褚懌含著那塊蜜餞回神,容央道:“你不能只是想,而什么都不跟我講。”</br> 褚懌看著她一臉煞有介事的慍色,無奈地一笑:“夫人太聰慧,所言句句有理,讓我無話可說了。”</br> 容央嗔道:“少來。”</br> 褚懌不再打趣,拿走她手上的青花小瓷碟,在她身邊坐了,道:“她突然對四叔起意,不像是坊間所傳,因為動情。”</br> 容央道:“我知道,她主要是想報復我。”</br> 褚懌不知要不要夸她有自知之明,道:“若是報復,那或恐不止于此。”</br> 容央嗯一聲:“自然,做我四嬸,那也是做你的四嬸,她想報復的除我以外,還有你的一份。”</br> 褚懌啼笑皆非。</br> 容央瞪他:“你別不信。”</br> 褚懌不太懂這里頭的彎彎繞繞,只是直覺趙慧妍的目的應該還不止于此。和親失敗的帝姬,能夠博得帝王憐憫,重新自主婚姻,是多么難得的翻身良機,可是,趙慧妍不利用這個機會給自己的后半生盤算,而是選擇走一步注定舉步維艱的險棋,如果目的是報復的話,那她報復的對象,應該不止是一個容央。</br> “三殿下督軍有功,不日或可進封為王,恭穆帝姬如果在這種時候嫁入侯府,就意味著中宮里的小殿下失去了一個跟軍方聯姻的機會。”</br> 褚懌不動聲色提及呂皇后和小皇子趙安,容央游動的神思驀地一凜。</br> 褚懌對上她爍亮的雙眼:“其實最不愿意官家賜這個婚的人,是呂皇后。”</br> 而趙慧妍想通過此舉報復的,也包括她的親生母親,呂皇后。</br> 容央瞪大眼眸,按下心頭震動:“你的意思是,如果慧妍不主動提出嫁給四叔,呂皇后就會用她的婚姻來給趙安鋪路?”</br> 褚懌不否認,奪嫡之爭,向來如此,每一樁婚姻背后都是一次慎之又慎的交換。趙彭如今要身份有身份,要功勞有功勞,要軍權,也自有他褚家赤膽相護,相形之下,呂皇后如何能不急呢?</br> 容央喟然道:“她太狠了……”</br> 褚懌道:“但她是一個突破的口。”</br> 突破趙慧妍設下的這個死局的口。</br> 容央明白他的意思,顰眉:“但我不想去跟她合作,也不想做這樣的合作。”</br> 褚懌道:“不用你去,我去。”</br> 容央斜他:“你也不許去。”</br> 褚懌瞇眼。</br> 容央避開他的審視,嚴肅道:“解鈴還須系鈴人。此事大半因我而起,自然還是得由我去解決,至于辦法,我自己心中有數,你就不用亂操心了。”</br> 褚懌顯然不能茍同,眼皮耷下來,目光移至她大肚上。</br> 容央意會,把肚皮拍一拍:“他很結實的,不影響。”</br> “……”褚懌結舌,眼盯回她,欲言又止。</br> 容央知道他是想罵又舍不得罵,抿唇笑,諂媚地勾他衣襟:“畢竟他爹結實嘛,對吧?”</br> 夜里,容央趁褚懌沐浴的功夫,讓雪青、荼白把京中家世上等的適婚郎君大概統計了一遍。</br> 趙慧妍夫國被滅,回朝后雖有美譽,但背地里多少還是會被人輕茂非議,想要靠婚姻扳回一局,穩固地位,把后半生經營平順,那所擇的必定得是個識大體、明大義、并能獨當一面的大家之子。</br> 容央反復細看名單上的姓名,用筆勾出三個名字,吩咐雪青明日派人認真去查。不多時,屏風外傳來腳步聲,是褚懌披著長發、穿著褻衣進來了。</br> 雪青、荼白收起名冊頷首退下,容央攏攏睡袍,剪滅案上一盞燭燈。</br> 光線驟黯一剎那,褚懌走過來,影子籠罩在她臉上,沐浴后的熱氣和清冽微香也一并包裹起她。</br> 容央睫羽撲扇,褚懌撐著案,低頭,薄唇覆壓在她紅頰上。</br> 容央偏頭躲了躲,褚懌低低一笑,不再親了,把她圈在懷里,靜靜地看她。</br> 燭燈滅后的小榻上昏昏朦朦,彼此的氣息愈濃烈囂張,容央不敢看他咫尺間銳亮的眼,絞著一綹青絲佯裝走神。</br> 褚懌直勾勾看她,笑。</br> 容央盯著窗柩:“笑什么笑?”</br> 褚懌低聲:“請夫人看我一眼。”</br> 容央眨眼,頗不情愿地轉回頭來,褚懌勾唇,重新親她面頰一下,兩下,然而是嘴角,嘴唇……</br> 容央顫起來,小手不由自主抓上他褻衣衣襟。</br> 銀輝靜靜泄在窗下,綿長的喘聲像深流的靜水,容央抵著褚懌胸膛,阻止著他更進一步的攻略,褚懌不停,在邊緣的那條線上反復征伐。</br> 墻角的燭光在交錯的暗影里顫振,一吻畢,褚懌撐緊小案抬起頭。容央急喘著,蜷在他臉龐底下睜大眼看他。</br> 雪腮紅盡,豐唇勝霞。</br> 褚懌烏瞳沉沉。</br> 容央小聲:“我……幫你吧。”</br> 燭光里的青年披散著濃黑的長發,襯著那一襲雪白褻衣,是何等的英武,何等的性感。容央迸生起愛撫他、占用他的沖動,小手很快行動起來。</br> 褚懌一下拿住她雙腕。</br> 雙眸里有燭火燁燁,但他不準她動,這便是拒絕的意思了。</br> 容央驀地有點喪氣,撇起眉。</br> 褚懌笑一聲,不多言,彎腰抱她去床上。</br> 帳外還燃著燈,容央坐在床褥間,下意識攏緊罩在兜肚外的睡袍,蓋著隆起的肚。</br> 褚懌給她脫鞋。</br> 屋中很靜,月光靜,燭光靜,人也很靜。容央默默看褚懌伺候自己,看他擺放鞋襪,看他整理被褥,看他轉過頭來,目光不動聲色地落在自己的肚上。</br> 容央突然一凜。</br> 褚懌伸手去揭蓋在孕肚上的睡袍,被容央壓住。</br> 四目相對,許多暗涌的情緒奔在靜默里,容央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不安和慌亂。</br> 褚懌堅持拉開了那一角睡袍。</br> 燭燈下,一條條紅絲蚯蚓一樣盤繞在那鼓圓的大肚上,歪歪扭扭,密密麻麻,容央拿手大概擋了一下,別開眼道:“很多人都長的,生完就會好了。”</br> 褚懌不做聲。</br> 容央不知道為什么,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只是用手佯裝隨意地遮擋著:“譚院判給我配了藥,只要睡前定時涂抹,痕跡就會慢慢好轉了。剛剛你在沐浴時,我就已經擦過藥了,現在要按時睡覺,你……”</br> 肚皮驀地一涼,容央回頭,身下,褚懌虔誠地吻著自己的大肚,吻著那一條最猙獰的妊娠紋。</br> 容央胸口劇震,腦海里一片空白。</br> 褚懌長睫舒卷,許久后,抬起雙眸,微微一笑:“動了。”</br> 容央望著他沉靜的微笑,眼圈驟然一紅,淚水盈眶。</br> 褚懌扣緊她五指,重新低下頭,仔細地去探尋那一絲微妙的動靜。</br> 容央噙著淚,道:“你現在可以跟他說話,他聽得到。”</br> 褚懌嗯一聲,鄭重道:“少折騰你娘。”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