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至忠義侯府時,皮開肉綻的褚懌正奉文老太君之命在屋里臥榻休養。</br> 一個檀木八卦鎖在手里翻轉了不下千回,開了鎖,鎖上又開,正在厭惡之際,屋外傳來急促腳步聲,仆從百順腳打后腦勺沖進屋里來,驚天動地般道:“郎君,天、天大的消息啊!……”</br> 褚懌趴在床上,眼沒動,只眉微蹙,聲兒淡漠:“有屁就放。”</br> 百順激動萬分,氣喘如牛,一時竟是“放”不出來,上前扶著圓桌又喘一陣,方道:“一好的,一壞的,您先聽哪個?”</br> 褚懌:“壞的。”</br> 百順吞口唾沫,上前半步:“大遼的和親請求,官家應了!”</br> 手里八卦鎖“啪”的一聲,再度鎖上,褚懌沉默,暗影里,一雙眼盯著手里那紫褐色的物件,靜如山伏。</br> 百順:“郎君?”</br> 八卦鎖又響,聲音鈍悶,褚懌雙眼幽沉,把那抹艷影從心里抽走。</br> 不算什么意外的決定,不然,也不必讓他挨這五十杖了。</br> 心里卻還有點兒莫名的躁,褚懌蹙眉,想起另一截:“好的。”</br> 百順嘿笑一聲,這回直上前來一大步,彎腰道:“官家讓您尚主呢。”</br> 褚懌眉峰一時蹙得更緊,手不再動。</br> 百順笑呵呵道:“大鄞第一美人嘉儀帝姬!郎君,您這回回京,可是腳踩狗屎,走大運來咯!”</br> 褚懌臉色低沉,一雙斜飛入鬢的劍眉蹙了又松,松了又蹙,百順這才想起來其中關鍵沒有點明,忙一股腦補充。</br> “呃,是這樣的,官家今日下了三道圣旨,大概意思就是,冊封呂貴妃為皇后,如此一來,賢懿帝姬便也成了嫡帝姬,正好代替嘉儀帝姬往大遼和親去。</br> “至于嘉儀帝姬嘛,為免東窗事發,遼王反悔,務必得趁早成婚。這不,官家在眾多世家公子挑來挑去,最后便挑中了氣宇軒昂、前途無量的您!”</br> 百順一口氣兒道來,眉梢眼角盡是燦爛笑意,褚懌冷冷盯著他,半晌沒動。</br> 最后,松開的眉頭又狠狠往一塊絞去。</br> 偏百順不識時務,“嘖”一聲,拍大腿道:“郎君,喜事兒!笑一個啊,您不是樂傻了吧?”</br> “……”</br> 褚懌側目,朝他勾一勾手指。</br> 百順笑嘻嘻探身過去。</br> 下一刻,一串嚎叫爆出窗外,天崩地坼,驚心動魄。</br> ※</br> 不同于忠義侯府的喜憂參半,這一日的玉芙殿、金桂殿只有晴天霹靂,狂風暴雨。</br> 嘉儀、賢懿兩位帝姬平生頭回心有靈犀,不約而同趕至官家朝后小憩的文德殿,對著緊緊封閉的殿門放聲陳情。</br> 一個喊:“請父親收回成命,孩兒愿去大遼和親!”</br> 一個也喊“請父親收回成命”,喊完愣一下,接一句“孩兒……孩兒來嫁褚將軍!”</br> 侍立殿外的兩個小內侍滿頭冷汗,簇擁邊上的幾個宮女也終于無地自厝,開始上前來各拉各的主子,各發各的勸辭。</br> 喊“孩兒來嫁褚將軍”的那位痛叱一聲“滾開”,踉踉蹌蹌撲回門檻前,滿臉淚痕地繼續朝那冷冰冰、硬邦邦的殿門內控訴。</br> 喊到一句“您怎能如此”時,殿門“吱”一聲響,一人自暗影里走來,邁開的一只腳險些踩在賢懿臉上,忙挪開。</br> 賢懿兩眼發亮,匍匐過去把那只腳抱住:“崔內侍!我求求你,求求你讓我見見官家……我不要去和親,我不要!……”</br> 崔全海頭大如斗,使眼神示意邊上那倆小內侍上前拉開賢懿,急急關上殿門,抱著拂塵暗嘆口氣后,方斂容朝兩位帝姬道:“二位殿下,官家心意已決,還請速回宮去,各自備嫁,如此放聲喧嘩,言行無狀,實在有損皇家顏面。”</br> 賢懿被倆小內侍拉著,聞言眼已紅如火燭,聲淚俱下:“顏面……什么顏面?我不要顏面了我只要不嫁去大遼!”</br> 崔全海臉色鐵青:“殿下慎言!”</br> 賢懿神情冰冷,突然掙開那兩名小內侍朝殿門撲去,眾人大驚,立刻追的追,攔的攔,勸的勸。</br> 賢懿瞪著殿門,瀕臨失控:“憑什么是我?!憑什么要我替她去?憑什么讓我來全這顏面?!”</br> 崔全海立刻沉聲:“殿下累了,還不快扶回宮去!”</br> 他伺候御前多年,此刻放話,分量自不必提,靈玉、巧佩也不敢讓賢懿繼續在此造次,不然下一個口無遮攔時,便很可能成了大禍降臨之日,當下在兩名小內侍的幫襯下,半拉半拽著賢懿離去。</br> 去時,少女嘶啞的聲音依舊盤桓四周,一聲聲從乞求到怨懟,從怨懟到絕望——</br> “哪怕不做大鄞的帝姬,不做他的女兒,我也再不要什么顏面了!……”</br> 回音凜凜。</br> 殿外一時闃寂。</br> 崔全海心中郁結,看向丹陛下默然無聲的嘉儀帝姬,調整少頃,緩步上前。</br> “殿下冰雪聰明,官家為何、為誰頒發這三道圣旨,您應該心如明鏡。有道是‘魚與熊掌不可得兼’,世間兩難之事,不可枚舉,情急之下,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望殿下能體諒官家的不易。”</br> 正是午時,分明春光一片,暖風撲在身上卻是砭人肌骨的寒,容央先擦去臉上的淚,然后道:“謝崔內侍提點,我……我正是因體諒官家的不易,才冒昧前來請求他收回圣命的。”</br> 崔全海皺眉。</br> “您剛剛也看到了,賢懿對和親一事深惡痛絕,強迫行事,必然弄巧成拙。爹爹自幼教我‘急人所急,想人所想’,教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今卻要我龜縮人后看人替我受難,我……”</br> “殿下,”崔全海打斷,“您若如此想,那還是沒有體察到官家的苦心啊!”</br> 容央遽然抬頭,還待再辨,崔全海斬釘截鐵道:“圣旨已頒,時局已定。還請殿下用心思量,萬萬不要辜負了官家!”</br> 語畢,竟不再多留,就此拂袖而去。</br> “崔內侍!”容央大喊,被荼白、雪青從后拉住,盯著那扇決絕關閉的門,悲恨交集。</br> ※</br> 趙彭來到玉芙殿時,容央正頂著一雙又紅又腫的眼坐在桃樹下走神。</br> 小石桌上沏有香氣裊裊的花塢茶,一杯被容央雙手捧著,一動不曾動過。</br> 趙彭上前坐下,想著今日的那三道圣旨,也是神情黯淡,顧自倒了一杯茶潤口后,盯著近處的一地落花,第一次這樣久久不開口。</br> 最后,還是容央先出聲,聲音淡淡的,聽不出悲喜:“這荒唐的主意是誰出的?”</br> 趙彭默了默,答:“范相公。”</br> 容央冷哂:“就是那位號稱國士無雙的范大丞相?”</br> 趙彭點頭,知她此刻對范申很不待見,開解道:“因褚家軍大敗,遼軍這回在關外士氣大振,對中原已是虎視眈眈,可大鄞剛經歷幾場大戰,朝中又要推行新政,實在不能再在軍事上有所折騰。爹爹舍不下你,又不得不答應和親,只能聽從范申的下下之策,荒唐……是荒唐些,可就當下的情形來看,已是最明智的抉擇了。”</br> 明智?</br> 把她的幸福凌駕于那么多人的犧牲和痛苦之上,就是所謂的明智嗎?</br> 用賢懿的一生為代價換來的自由。</br> 用呂氏的犧牲來成全的自由。</br> 用父親背叛對母親的承諾鋪就的自由。</br> 就是那所謂的幸福嗎?</br> 容央胸口如被一塊巨大的石頭壓覆,抬頭道:“都是偷來的,損人利己,茍且偷生,算什么明智的抉擇。”</br> 趙彭張口結舌,因為知道她說得對,所以一時間找不出話來反駁,也就再找不出話來開解勸慰。</br> 于是索性就不勸了,改回往日的做派:“福禍相依,得失有數,你也就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了。”</br> 這一招果然還是奏效,容央心頭立刻火起,三分低迷被惱怒占去,冷然道:“你以為對你而言,這抉擇又算明智嗎?”</br> 趙彭淡哂,一副不以為意的模樣:“和我有何相干?”</br> 容央哼氣,不知是該惱他自負,還是恨他無知:“貴妃雖然痛失愛女,但終究獲利最大。爹爹為守住對嬢嬢的承諾,這十年來,無論大臣們怎么勸、怎么逼,就是沒動過一絲立后的念頭,你這唯一之嫡子、板上釘釘的皇太子身份方能守到現在。可眼下貴妃晉升,禁廷里任何一個皇子,她都可以收至膝下撫養,指不定哪一天,還能自己生下一個,到那時,你,又會是什么?”</br> 趙彭喝茶的動作一怔。</br> 容央一雙黑黢黢的大眼直直盯著他:“大哥早幺,二哥雖被封王,但一無封地,二無兵權,如果貴妃不做皇后,朝中根本無人可撼動你的前程。可眼下她借機上位,日后一旦扶持他人,你該如何自處?”</br> 在禁廷,沒有母親照拂庇護的孩子,從來都是勢單力薄的。趙彭和她能平安恣意地成長至今,除官家的偏愛外,一份最正統的血脈也功不可沒。</br> 可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這世上有了另一個和他們同樣尊貴、甚至于更尊貴的血脈,趙彭觸手可及的東宮之位會怎樣?</br> 攫金不見人。</br> 屆時,只怕就算他不去爭,不去搶,也會成為某些人必拔的一根刺吧……</br> 容央越想越感后怕,心頭的三分火再度化為沮喪茫然,趙彭看在眼中,靜默半晌,還是明亮一笑:“你這杞人憂天的本事,是越發見長了,別說現在還是風平浪靜,就算日后暗流洶涌,風雨如磐,你又怎知我無力自處,無力披荊斬棘?</br> “難道我在你眼中,就如此庸懦無能,不堪一擊?”</br> 春暉燁燁,他坐在燦然桃花下,十六歲的少年,眼神第一次這樣銳而亮,倔強又溫暖。</br> 容央眼眶一熱。</br> 趙彭便朝她一眨眼,壞笑:“再者,也得她生得出來兒子不是?”</br> 容央眼邊打轉的淚頃刻被逼回去,悶聲:“你又知道她生不出來了?”</br> 趙彭:“能生早生了。”</br> 呂氏進宮至今,膝下僅賢懿一女,縱然最近這些年靠著和先皇后越發神似的脾性從四妃中脫穎而出,圣寵不斷,也并沒有再妊娠過。</br> 照理說,就呂氏如今的年齡,再度生產的可能性并不大,可正所謂世事難料,事在人為……</br> 能生早生?</br> 當人家不懂似的,指不定此刻就在預備著了。</br> 容央嘟囔:“你就烏鴉嘴吧。”</br> 趙彭揚眉:“我這嘴可沒你那雙眼睛靈光。”</br> 容央怔忡,反應過來他是在揶揄自己眼光不好后,一腳踢去。</br> 趙彭忙躲,手里茶杯濺開茶漬,燙在白嫩嫩的手背上,立刻紅開一片。</br> “啊……你!”</br> 掏出絲帕來擦,一邊碎碎念:“好在那褚懌是個皮糙肉厚的……”</br> 容央正心虛兼心疼,聞言:“……”</br> ※</br> 玉芙殿里云銷雨霽,呂氏所居的元禧殿里仍然悲聲震天。</br> 斜陽穿過檻窗,灑在呂氏單薄的雙肩上,云鬢凌亂的賢懿跪在她膝前吞聲飲淚,一口一聲“姐姐①”,一聲一次“我該怎么辦”……</br> 呂氏低頭,精心描過的一張臉也已被淚痕洇濕,侍立邊上的大宮女暗暗揪心,開口再勸:“殿下,圣旨已下,天命難違,您在這兒苦求娘子,也是于事無補啊……”</br> 賢懿哪里肯聽,緊緊抓住呂氏裙裾,挪動膝蓋上前:“姐姐,娘子,貴妃……您只有我一個孩子,您一定不忍心把我嫁去大遼,您……”</br> 話聲未完,那雙顫抖的手突然被呂氏抓住,恍惚中,竟也是如溺水之人抓浮木一樣,緊緊的、死死的。</br> 賢懿愣住。</br> 霞影映窗,滿室殘陽,呂氏淚濛濛的雙眸中似有金輝浮動,又似有寒流暗涌。</br> “我不忍,但這一回,你必須依旨照做。”</br> 賢懿雙瞳漸漸放大。</br> 呂氏噙著淚,把她的手一寸寸拉近,拉至腹上,聲顫如斷珠砸地:“明白嗎?”</br> 賢懿眶邊熱淚滾落,一臉茫然,繼而滿眼錯愕。</br> 呂氏含淚而笑:“這一回,不是為她,是為你,為我。”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