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晏遇到明昭那年,二十歲。</br> 二十歲的褚晏還是忠義侯府里最幸運的郎君，因為兄長有為，守得邊陲安定,他不必前往關城吞風飲雪，又因為根正苗紅,槍法出眾，長得也儀表堂堂,風神瀟灑,他很快便在禁軍里脫穎而出，成為常伴君側的殿前侍衛。</br> 開年的第一天，他衣冠齊整,春風滿面，挎著殿前司配置下來的佩刀前往文德殿上值。</br> 宮殿華美，氣氛威嚴，官家平日里用來辦公的那一方長案后,卻坐著一位靜如秋水的小娘子。</br> 初春的晨暉鋪在小娘子低垂的眉睫上，她專注地寫著字，像是乏了，頭一歪,支起頤,飛仙髻上插著的金摩羯鑲玉步搖一晃,流蘇簌動在皓腕上，似山澗春水蕩入溪里，蕩得他一恍惚，差點忘記收眼。</br> 領他進來的殿前司都指揮使在他后背拍了一下，他急急回神，怔怔想,這是官家后宮里的哪位娘娘吧？</br> 指揮使卻行禮道：“卑職參見長帝姬?！?lt;/br> 他心神一震，然后又掀起眼。</br> 這一刻，長案后的人也正挑起眼眸看過來，兩人的視線交匯在春暉里。</br> 春風拂簾，一室岑寂。</br> 指揮使又在他后背一拍。</br> 褚晏耳根驟紅，頷首行禮：“御前侍衛褚晏，見過……長帝姬?！?lt;/br> 不知為何，心里有一絲莫名的竊喜。</br> 春風得意的褚四郎第一天上值并沒有很順利，但這并不妨礙他的心情。</br> 御前侍衛的工作不算忙，褚晏又是個熱烈的性子，幾回插諢打科后，很快跟同事們熟絡起來，交談間了解到，這位時常出入官家殿閣的小娘子，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明昭長帝姬。</br> 所謂“大名鼎鼎”，除其人容貌絕色以外，還因那一曲名動京師的湘妃竹。據說，當明昭長帝姬在禁廷里彈起箜篌時，連林間的鳥、樹下的蟬都是靜的。</br> 褚晏沒聽過明昭彈箜篌，也想象不出那等文縐縐、神呼呼的場景，他就是老想起開年那天進文德殿里的那一幕</br> 小姑娘慵懶地歪著頭、支著頤，朝他撩起來的一雙眼，美麗又冷清。</br> 據褚晏的觀察，明昭大概每隔三日來官家這里請一次安，來時，會坐在官家的御案后品賞他新作的畫。喜歡，她蘸墨揮毫，給他題詩一首，不喜歡，她就蛾眉一揚，原封不動地把畫放回去。</br> 不知道為什么，褚晏特別喜歡看她后面的那個表情。</br> 他還喜歡有意無意地去跟她視線相碰，比如在殿里，他就偷偷地撩眼看她，等她發現，他就把臉偏朝一邊去。</br> 比如在殿外跟其他禁軍嘮嗑，他突然神動，一轉頭，就硬是能看到她袖著手從回廊那頭走來。他看到她，她也看到他，然后兩個人都很識趣地閃開目光，他用余光看她入殿，或是就從某條距離他很近的長廊里走過，走遠。</br> 他說不上來這是怎樣的一種癖好，就是覺得那一瞬的相觸很令他振奮，像一團火掉進酒缸里，燒得噼里啪啦響，燒得他一身血隱秘地沸騰。</br> 時日飛轉，一眨眼，一個春天就過去了。褚晏在御前當差，按部就班地輪值，他不大喜歡值夜班，原因倒不是要熬整宿血氣方剛的少年郎并不怕熬。他討厭的是夜里的文德殿太熱鬧，一熱鬧，他想看的那個人就不會來。</br> 他看不到她，就更感覺殿里吵，吵得他那么鬧騰的一個人都覺得煩躁。</br> 更主要的是，他在禁廷里看不到她，就總是會在夢里夢到她。值完夜班后回家去睡覺，做夢，夢完，他褚四郎的被褥就在大白天里臟了。</br> 褚晏更煩，煩得有一點羞恥了。</br> 終于有一日，官家突然把他招去御案前，要他護送明昭前往艮岳一趟。他受寵若驚，八尺高的一個少年郎木樁也似地在那兒定了半晌，反應過來后，“哦”一聲，轉開漲紅的臉等明昭先行。</br> 走出文德殿才反應過來，應官家的話怎么能說“哦”，應該答“是”才對。</br> 褚晏跟在明昭后頭，懊惱地摸下巴，臉一下更紅了。</br> 明昭來艮岳的藏書閣八仙館里找琴譜。</br> 兩個侍女斂秋、拂冬，還有一個御前侍衛褚晏跟她一塊入館，八仙館是全京藏書最多的閣樓，三層格局，層層書架林立，單是存放樂譜的這一塊，就占最頂層大半之多。</br> 明昭仰頭打量，道：“分頭找吧?！?lt;/br> 褚晏眼神立刻動一下，點頭，隨便撿個方向去了。</br> 這是個蟬聲大躁的盛夏，午后的太陽從棧窗外照射進來，空氣里細微的浮塵都一清二楚。褚晏繞開斂秋、拂冬，一徑往深處鉆，每過一排書架探一下頭，最后，在最末的一排書架前，看到了明昭。</br> 棧窗在她身側，窗戶開了半扇，燥熱的風混著館外的茉莉花香氣吹進來，拂動她云髻上的步搖，臂彎間的披帛。</br> 她仰著頭，望著一排破舊的古籍，墊腳從上面取下一本泛黃的書，然后用手溫柔地撫平封皮上小小的褶皺。</br> 褚晏半個身子藏在書柜后，眼盯著她，看她低頭翻開書，看入神時，又開始微微歪頭。</br> 褚晏唇角一動。</br> 蟬聲“滋啦滋啦”地響在窗外，那樣放肆，也那樣美好，褚晏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明昭，安然地享受著這份偷窺的滋味。突然，疾風吹過，書頁唰唰翻動，明昭握緊書，下一刻，轉頭。</br> 兩人視線交匯在炙熱的光線中。</br> 褚晏退回去，在兩架書柜間局促地轉了個身，壓下咚咚大作的心跳后，胡亂摳下一本書，厚著臉皮走出去。</br> 一徑走至明昭跟前。</br> “是這個么？”</br> 講完，眼重新盯上她，胸口再次怦然鼓動，臉上暈開熱潮。</br> 明昭瞄那書的封皮一眼，又抬眸，對上他雙眼。</br> 他的眼睛是深棕色的，被陽光一照后，像天然的琥珀。他盯著她，一點不避諱，一點不藏掖，既像真的在請教，又像小孩做錯事后故意來將功彌罪。</br> 欲蓋彌彰。</br> “你說呢？”</br> 明昭淡淡轉開眼，然后跟著轉開了身。</br> 褚晏因為她的轉開而心里空了空，低頭，并不能看出這書究竟對或不對，不過既然她不拿，那應該就是錯的了。</br> 褚晏把書藏去身后，跟著她。</br> 明昭沒有攆。</br> 她似是而非地巡視著身側密密麻麻的書籍，食指壓在那些書的書脊上慢慢地劃過，褚晏目光便落去她修長柔嫩的手指上，看那根雪白的手指在陽光里移動，想起小時候念書時被老夫子壓著背誦的詩句</br> “指如削蔥根”。</br> 明昭突然一停。</br> 褚晏也停下。</br> 明昭回頭，從褚晏腰側摳下一本書，他離書架太近，書拿下來時，封皮貼著他精瘦的腰擦過。</br> 褚晏一僵。</br> 明昭不動聲色地翻開書，看兩眼后，淡定道：“我找到了?！?lt;/br> 這年夏天，明昭去八仙館找書的次數變得頻繁了。</br> 所要的書也更難找了。</br> 褚晏第二回陪她來找書時，被單獨扔去了二樓。</br> 他對這個分配顯然很不滿。</br> 胡亂在二樓書架前亂逛一氣后，褚晏慢慢說服自己，摒開那些小家子氣的想法，耐著性子開始給明昭找書。</br> 這回要找的不是琴譜，而是本前朝遺落下來的佛經孤本，光書名就一堆長，嘰里呱啦的又繞口，他記得磕磕絆絆，生怕轉頭就給忘了，悶頭扎在一層層書架間，一邊念，一邊找。</br> 又是個蟬聲大躁的午后，棧窗沒開，褚晏額頭上很快滲出細汗來。他也沒想起要去開個窗透點氣，全身心扎在那書海里，前所未有的認真細心。</br> 地板上，一雙翹頭珠履緩緩踏來，一點聲音不起，花青色的絹紗裙裾拖曳在金箔里，上面繡著的相思草間明間滅。</br> 前方，是那少年郎嘰里呱啦的聲音，很郁悶又很認真地念著：“哆啰夜耶金剛板若波羅蜜……”</br> 明昭抬袖掩在唇邊，走過去。</br> 褚晏滿頭大汗，摸著下巴蹲在書架前，突然，余光里出現一抹熟悉至極的倩影。</br> 褚晏轉頭，明昭站在這一排書架那頭，儀容端方，氣質脫塵，她眼神依舊是淡淡的，口吻也淡淡的，看他一眼后，便移開，道：“樓上沒有?！?lt;/br> 褚晏一愣。</br> 明昭四下打量：“這里有嗎？”</br> 褚晏下意識道：“有?！?lt;/br> 然后想起來補漏洞：“但還沒找著。”</br> 明昭重新看向他，靜了靜，道：“那就一起找吧。”</br> 褚晏再次受寵若驚：“昂……”</br> 蟬聲起伏，兩人徘徊在同一條過道里，背對背地找著書。褚晏目光聚焦面前密密麻麻的書脊上，心神卻根本無法再集中，耳畔已不再是蟬聲，而是心跳。</br> 他十分意外，又十分驚喜，還隱隱有一種莫名的疑惑疑惑明昭為什么會親自下來，來到他的面前。</br> 還，提議要跟他一起找，在同一條過道里找……</br> 額頭上的汗更密了，心跳也更快了，褚晏不敢再往下想，咳一聲，重新聚精會神：“半夜菠蘿……呸?！?lt;/br> 他臉一紅，忙去偷看驚動身后人不曾，確認沒有后，方回頭繼續搜索：“波羅夜耶……不是，夜耶哆啰……”</br> “哆啰夜耶金剛板若波羅蜜經。”</br> 身后，少女的聲音鎮定而溫柔，褚晏又咳嗽一聲，凝神把書名記下后，正色道：“謝殿下提醒。”</br> 明昭不再回應，褚晏調動所有神智恢復冷靜，如此這般地找了一排后，又轉去下一排。</br> 轉時，看到明昭握著一本書站在剛剛兩人交談時所在的地方，沒有跟他一塊往下一排找的意思。</br> 褚晏又一怔，遲疑地轉去下一排后，心不在焉地找著。</br> 不多時，他從另一頭繞回去，慢慢踱至明昭身旁。</br> “殿下找到了？”他佯裝輕松地問。</br> “沒有?！泵髡烟┤坏胤鴷凵褚矝]有從書上移開，“這本書有點意思，我看一看?！?lt;/br> 褚晏：“……哦。”</br> 猶豫著要不要走。</br> 真熱，褚晏終于意識過來窗戶一扇都沒開，忍不住拉了拉衣襟，順勢瞄明昭一眼。她專注地看著書，螓首微垂，玉頸頎長，一小截鎖骨露在衣領外，處處都是雪白的，更襯得整個人冰肌玉骨，干干凈凈了。</br> 褚晏自慚形穢，便欲去把窗戶打開，明昭突然抬頭，向他看來。</br> 褚晏雙腳定住。</br> “要一起看嗎？”明昭看著他的眼睛問道。</br> 褚晏喉頭一緊，本能地答：“好啊?！?lt;/br> 蟬聲聒噪在悶熱的閣樓外，書香縈繞的小小世界里，是一絲風痕也無的靜。褚晏規矩地把雙手背去身后，站在明昭身邊低下頭，跟著她的閱讀速度，看著書上的內容。</br> 是一本談魏晉玄學的小書，什么“寂然無體，不可為象”，什么“以無為本，以有為末”……他覺得一點也沒意思，一點也看不進去。</br> 他的注意力終于從字里行間剝離出來，再次悄悄地、恣意地落回面前這個少女身上。</br> 他看她烏黑濃密的頭發，看她逆光時微微透明的耳廓，看那墜著金鑲水晶紫茄耳環的粉紅的耳垂，還看她粘著一絲烏發的雪白的頸……</br> 因為沒有風，她身上的馨香比任何時候都更濃烈，更真實，縈繞在他鼻端，像夢一樣細膩，繾綣。</br> 褚晏壓抑下去的疑惑又開始蠢蠢欲動</br> 她為什么會下來？</br> 她為什么會……允許自己這樣親密地站在她身邊？</br> 她難道就不覺得他大膽，逾矩，造次？</br> 她難道也……</br> 褚晏喉頭一滾，反應過來時，話已問出來了。</br> “我能問殿下一個問題嗎？”</br> 明昭那雙纖睫明顯眨動了一下，但她不轉頭，仍是注視著書本：“嗯？”</br> 褚晏腮幫咬緊，問得急切又艱難：“殿下……有心儀之人了嗎？”</br> 空氣一靜，很明顯地一靜，盡管外面蟬聲還在聒噪，隔著窗，隔著無形的墻。</br> “褚侍衛有嗎？”明昭沉默后，不答反問，把這燙手的山芋轉扔回給他。</br> 褚晏這次沒再慫，他盯著她，很確定的：“我有了。”</br> 陽光炙熱，蟬聲鼎沸，明昭眨了下眼，靜靜答：“哦，我也有了?！?lt;/br> 褚晏目光炯炯，半晌，聲音更艱難：“那……我能問這個人是誰嗎？”</br> 作者有話要說：寫完就發上來吧，算不算一個小驚喜？驕傲臉</br> 褚晏：真有什么半夜菠蘿這本書么？</br> 明昭：大概吧。</br> 褚晏：……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