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定四年的中秋夜,趙彭準備蒞臨忠義侯府。</br> 自打府上兩位大將軍平定邊陲后，褚家就成了朝中最得圣寵的家族不單指將門一脈。新君趙彭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位帝王，他對本朝的武臣不輕視、不猜忌,既用則信，既信則誠心。</br> 戌時,秋日的暮色漸濃，一輛玉轡紅纓、鑲金嵌寶的雙轅馬車從皇城中駛出,穿過人潮,向忠義侯府的方向行去。車廂里，金冠束發(fā)的趙彭反復整理著身上的赭紅圓領華服，不大放心地道：“朕這樣穿,真的沒問題么？”</br> 吳佩月抱著趙令顏、趙維楨坐在旁邊，云髻上玉鈿點綴，妝容素雅，聞言一笑：“官家玉質(zhì)金相,神采軒昂，穿成怎樣都玉樹臨風，能有什么問題？”</br> 趙彭嘴角揚起滿意的笑，卻道：“你這樣看,那自然沒有什么問題,但朕今夜悄悄去侯府做客,應該算是微服私訪，穿得這樣華貴，不免有些太扎眼了。”</br> 吳佩月心道又不是沒給你準備樸素的衣袍，可你自己瞧不上，硬要撿這金絲熠熠的穿。仍是笑道：“便是明珠蒙塵，也難掩光澤,官家這樣出眾的相貌，也不是一兩件尋常衣物就能遮蓋的。”</br> 趙彭越聽越心神熨帖，抓過吳佩月的手來，暮照朦朧的車廂里，兩人含情相視，趙彭道：“幸而皇后是皇后。”</br> 吳佩月似懂非懂：“官家何意？”</br> 趙彭笑：“你要不是皇后，而是你爹那樣的朝臣，那朕八成就要成昏君了。”</br> 吳佩月默默把手抽回來，也笑：“官家這是拐彎抹角罵臣妾巧言惑君？”</br> 趙彭一愣：“呃，不是，那個，朕……”</br> 小令顏、小維楨坐在二人中間撿著小案上的棗糕吃，趙彭把兩人扒拉過來，挨去吳佩月身邊坐下，道：“朕夸你知心解語呢。”</br> 他聲音小小的，像生怕給人聽見，吳佩月難得碰到他這樣主動的時候，便故意道：“什么？”</br> 趙彭盯著她，無奈地把人抱入懷，貼著她耳朵又講了一遍。</br> 吳佩月被殘陽照耀的面頰微紅，嘴角尖尖的梨渦一剎而逝。驀地想到什么，吳佩月又斂容道：“說到知心解語，余尚書家中的小娘子可都等候小半年了，官家準備何時召人家入宮？”</br> 趙彭神情一變，不快道：“朝臣這樣催朕也就罷了，怎么連你也開始替朕操這份心了？”</br> 吳佩月道：“替官家操持后宮，本就是臣妾分內(nèi)之事。”</br> 趙彭拉下臉，悶悶不語。</br> 做儲君時，趙彭并沒有冊封良娣，登基后，后宮也仍然只有皇后吳佩月一人。前兩年，大鄞忙著攘外安內(nèi)，趙彭搪塞這事的理由十分充分，可今年以來，國朝內(nèi)外安定，風調(diào)雨順，趙彭再面對那幫催著他擴充后宮的朝臣時，就有點心有余而力不足了。</br> “這么上趕著讓自家夫君納妾，你也算是大鄞第一人了。”趙彭懨懨不樂，低聲嘲弄，吳佩月欲言又止，黯然地垂下眼睫。</br> 趙彭低頭，捕捉到了她的黯然，用力把她往懷里一按。</br> 吳佩月低吟一聲，不解地抬頭。</br> 趙彭眼神爍亮：“夸你呢，怎么不笑了？”</br> 吳佩月張口結(jié)舌。</br> 趙彭就喜歡看她這吃癟的樣子，得意地道：“看來皇后并不是真心實意地要朕納妾啊。”</br> 吳佩月解釋：“不是，我……”</br> 趙彭勾唇：“知道，你想做好皇后，但很可惜，朕看你心胸還不夠?qū)拸V，并不能坦然地容朕去寵愛他人。這種情形之下，朕要是強行召人入宮，皇后只怕是要妒火攻心，走火入魔的。”</br> “官家！”吳佩月急聲爭辯。</br> 趙彭不理，繼續(xù)道：“所以照朕看，為保后宮安定，還是等皇后多修煉幾年，朕再考慮這些事吧。”</br> 吳佩月哭笑不得，認真勸道：“前朝后宮，自古以來就是互相掣肘的，選妃的事，哪里能盡由你我之意？上回因為變法，余尚書就跟家父鬧了不愉快，官家又不肯拉下臉面去說和，若再不傳召余家人入宮，朝堂上必然風言風語，苛責官家厚此薄彼，一心偏袒吳家，甚至……”</br> “甚至說朕為情所困，置家國天下、社稷江山于不顧，是么？”趙彭語氣陡然轉(zhuǎn)冷，譏誚道，“合著朕把百官家里的姑娘編著號一個個睡過去，這朝堂就能風平浪靜，安定團結(jié)了？”</br> 吳佩月一震。</br> 趙彭冷哂：“惡心。”</br> 吳佩月：“官家……”</br> 趙彭：“朕生氣了，叫朕彭彭。”</br> 吳佩月抱住趙彭，溫柔地撫著他后背，低聲喚“彭彭”，無奈又羞愧地哄。平心而論，她自然也不愿意看到趙彭去寵愛他人，可是生于這帝王家，他們真的能掙脫那塊無形的枷鎖么？</br> 趙彭臉上慍色在她的安撫下慢慢消散，語氣緩和下來：“朕的朝堂，不需要靠后宮來掣肘。你是大鄞百姓的國母，是朕的發(fā)妻，你的價值，不需要靠把朕禮讓給其他女人的大度來體現(xiàn)。”</br> 吳佩月心潮涌動，趙彭突然抓起她的手，按在心口處。</br> 掌心下的震動鏗然穩(wěn)健，吳佩月不解其意。</br> 趙彭：“心跳沒有慌亂，朕說的是真話，不是情話。”</br> “……”吳佩月噗嗤一聲，應和他，“知道了。”</br> 又柔聲補充：“彭彭。”</br> 車聲轔轔，穿梭過喧鬧的人海，暮帳另一頭，亦有一架馬車急匆匆朝著忠義侯府的方向趕去。</br> 褚蕙打開車窗往外探頭，天幕云霞涌聚，街道上的屋舍鱗次櫛比，收攤回家的小販越來越多。褚蕙著急地催車夫快些，奚長生把一歲大的女兒抱在懷里哄，安撫道：“不用急，來得及的。”</br> 褚蕙回頭看他，道：“要不是你半道上硬要回府，我至于這么急么？”</br> 今夜二人前往忠義侯府赴中秋宴，本是提前一個時辰出行，怎么著都不可能晚的，誰知道半道上，兩人的女兒小紅豆突然哭鬧起來，奚長生定睛檢查，方發(fā)現(xiàn)小紅豆愛攥在手里的摩睺羅不在，當下料定是落在家里了，立刻就吩咐車夫掉頭，到家后，親自下車去尋取。</br> 這一來二去，肯定得耽誤了不少時辰。</br> 奚長生拿著彩繪的小狗摩睺羅逗小紅豆，聞言慢條斯理地答：“今夜席上人多，小紅豆怕生，恐怕會鬧起來，要是這小狗狗也不在她手里，肯定得鬧得更兇了。”</br> 褚蕙悶悶一嘆，道：“你就慣著她吧！”</br> 奚長生心道這怎么能叫慣？可看褚蕙一臉不樂，只有咽下反詰，改哄道：“我也慣著你的。”</br> 褚蕙冷不丁他一句情話哄慰過來，臉微熱，轉(zhuǎn)開頭看窗外，不理他。</br> 奚長生抱著小紅豆挪到她邊上去。</br> 肩膀被人輕輕地撞了兩下，褚蕙回頭，不耐地道：“干什么？”</br> 奚長生示意懷里的小紅豆，道：“你抱抱她吧。”</br> 褚蕙有點奇怪，平時這人恨不得把小紅豆黏在身上，她主要討要都討要不來，怎么眼下倒肯主動央她來抱了？</br> 褚蕙狐疑，不動。奚長生眨著那雙冶麗的眼睛，又央道：“抱抱嘛。”</br> 褚蕙心軟，想了想，恐是他急匆匆跑回家里去找摩睺羅，找累了，便把小紅豆抱過來。</br> 奚長生順勢挨她更緊，然后揚起手臂，攬住她肩。</br> 抱著小紅豆的褚蕙突然被他攬入懷里，瞪大眼：“……”</br> 車窗外，行人來來往往，聲音嘈雜，一聲聲比疾滾的車輪更震動耳膜，褚蕙不自在地道：“把窗戶關(guān)上。”</br> 奚長生很愜意地攬著妻女，望著窗外暮色，道：“風景這么美。”</br> 褚蕙又羞又氣，“啪”一聲，徑自把窗戶拉下來。</br> 奚長生：“……”</br> 車里光線陡黯，奚長生默默看回褚蕙，褚蕙也看著他，雙眸炯炯有神。</br> 奚長生突然懂了。</br> 喉結(jié)滾動，奚長生默契地低下頭，在褚蕙眉心輕輕一吻。</br> 褚蕙唇微挑，勾住奚長生的小指，揚起臉去回應他。兩張唇正要相貼時，突然被一只彩繪的小狗摩睺羅隔開來，小紅豆黑眼珠滴溜溜轉(zhuǎn)著，盯著爹娘。</br> 奚長生：“……”</br> 褚蕙：“……”</br> 奚長生心念電轉(zhuǎn)，立刻把小紅豆抱去一邊，然后重新就著褚蕙的唇親下去。</br> “嘭”</br> 一聲巨響后，馬嘶齊鳴，忠義侯府外，兩輛相對著疾行而來的馬車撞在一塊。</br> 卻說今日設下家宴的忠義侯府里，正是張燈結(jié)彩，語笑喧闐。</br> 蒼茫暮照籠罩著彩燈橫溢的采星閣，一堆小孩聚在閣外草地上關(guān)撲，閣上，褚懌、容央并肩而立，前者扶著欄桿，看著底下道：“猜猜這一撲中否？”</br> 容央搖著小團扇，朝蓄勢待發(fā)的蜜糕瞄去，一眼就瞄到他掌心里壘得成小山狀的銅錢，蹙眉道：“這么貪心！”</br> 能撲中就怪了！</br> 褚懌只道：“快猜。”</br> 容央在蜜糕擲銅錢的前一刻懶洋洋應：“最多中一半……”</br> “嘩”一聲長響，銅盆里，十枚銅錢齊刷刷被撲成反面，霎時稚童歡呼，丫鬟喝彩。容央把小團扇擋在鼻尖，詫然地盯著底下那一幕：“……的話，那肯定不配做我兒啊。”</br> 褚懌揚唇。</br> 容央難以置信地挨近他：“他怎么這么厲害？”</br> 褚懌故意高深，仍是那個字：“猜。”</br> 容央斜乜他，偏不就范。褚懌笑，低頭貼她耳，講完后，容央不服：“那你不教教我？真是的，什么時候教的啊？”</br> 褚懌看回底下，撿重點答：“也需要天賦。”</br> 容央拿小團扇拍他。</br> 褚懌笑著，轉(zhuǎn)頭對上她氣咻咻的小眼神，不哄。</br> 容央急得用小團扇又在他胸膛上打了兩下。</br> 褚懌還是不哄。</br> 容央惱道：“你還不哄我！”</br> 褚懌應：“我突然想起一事，覺得這回應該是夫人哄我。”</br> 容央一頭霧水</br> 怎么可能？！</br> 褚懌示意她自己想，容央看他眼神爍爍，不由心虛，以扇遮臉苦想半天，終于想起多年前的一個七夕夜，褚懌在人潮里托起她小手，手把手領著她關(guān)撲的情形。</br> 容央質(zhì)疑道：“那也叫教？”</br> 褚懌點頭，道：“所以，需要天賦。”</br> 容央氣得瞪他，褚懌心安理得地應：“是不是該哄哄我？”</br> 容央拒絕：“哪有女郎哄郎君的？沒有，都是郎君哄女郎，夫婿哄夫人。”</br> 說著轉(zhuǎn)頭，指著閣里的兩個人：“吶，你看。”</br> 褚懌看過去。</br> 褚晏、明昭坐在對面欄桿前的一條美人榻上，榻前的長案上擺著瓜果點心，明昭摸著隆起的大肚，朝案上微微一示意，褚晏立刻領會，剝開一顆荔枝喂給她。</br> 明昭卻轉(zhuǎn)臉避開，不知是講了什么，褚晏忙“哦哦”兩聲，一邊摸著明昭的頭安撫，一邊重新去拈葡萄。</br> 容央朝褚懌聳聳眉。</br> 褚懌瞇眼。</br> 暮風吹拂著檐外的彩綢，褚晏把那顆荔枝吞下，重新剝了顆葡萄給明昭喂去。葡萄酸酸甜甜，是明昭鐘愛的口味，褚晏看到她笑，也很愜意地笑起來，目光轉(zhuǎn)回果盤里，又一亮：“林檎果要不要來一個？”</br> 明昭點頭，褚晏干勁十足，挑了個最圓最紅的林檎果削起來，削完后，一小塊一小塊地切給她。</br> 明昭饜足地吃著，倏地想起什么，道：“小云仙也愛吃這果子。”</br> 褚晏點頭：“嗯。”</br> 明昭默了默，道：“……給她削一個，也切成一塊塊的，讓丫鬟用果碟裝了，給她送下去。”</br> 褚晏道：“那下面一幫娃兒，她能吃著幾塊？”</br> 明昭道：“那就多削兩個。”</br> 褚晏：“……”</br> 侍立在后的丫鬟低聲竊笑，褚晏欲言又止，對明昭擠出兩個酒窩：“好。”</br> 明昭看出他的委屈來了，忍俊不禁，拉拉他衣袖。</br> 褚晏看過來，眼神幽怨。</br> 明昭溫聲：“拿一個來，我跟你一起削。”</br> 夜幕取代殘陽的那一刻，采星閣檐外的花燈一盞盞燃亮起來，稚童的歡呼聲中，突然傳來小廝急吼吼的通傳</br> “不好了，不好了！”</br> 閣中眾人一震，探頭時，只聽得小廝嚷道：“官家的車……跟蕙姑娘的車在門外撞上了！”</br> 忠義侯府前廳，文老太君領著一家老小匆匆趕來，看到庭院中所站的那一位少年天子時，猶自不敢相信。</br> 今夜可是中秋，宮中送來賞賜不算，官家趙彭竟還帶著皇后和兩位小殿下親自蒞臨，這份榮寵，簡直是前無古人！</br> 文老太君心潮澎湃，行禮時差點激動得昏過去，趙彭忙上前虛扶一把，又云順道來看看容央、明昭，大家不必拘禮云云。</br> 容央惦記著撞車一事，等寒暄完后，立刻來相問情形，吳佩月解釋道：“一點小磕碰，大家都沒大礙，殿下不必擔心。”</br> 容央打量他二人，的確是安然無恙，又看小令顏、小維楨都喜笑顏開的，心放回肚子里，轉(zhuǎn)念想到還有褚蕙和奚長生，又轉(zhuǎn)頭去找。</br> 褚蕙、奚長生站在影壁前，在容央目光投來的瞬間，不約而同地轉(zhuǎn)開臉。</br> 容央狐疑。</br> 褚懌也微微蹙眉：“怎么了？”</br> 褚蕙低著頭，握拳抵在嘴唇上：“沒怎么。”</br> 奚長生也同樣的姿勢，回：“沒大礙。”</br> 眾人只是盯著他倆，不做聲，不挪眼。</br> 影壁前的二人僵持片刻，終于放棄抵抗，放下手，把臉抬起來。</br> 燈下，兩人嘴唇赫然都破著，血淋淋一道口，像剛被啃過。</br> 容央怔然：“你們這是……”</br> 褚蕙訕笑道：“不小心就……碰上了。”</br> 容央大概懂了，也訕笑道：“倒是碰得……挺準哈。”</br> 酉時三刻，熱騰騰的中秋夜開席。</br> 侯府請來了戲班子在廳堂外唱戲，從文老太君最喜愛的南戲唱到蜜糕、小云仙一溜稚童最鐘情的皮影戲，從傳說里的夸父逐日唱到最時興的踢架兒鮑老，最后再來一出歡聲鼎沸的合家聚。</br> 于是，堂外熱鬧哄哄，堂內(nèi)也熱鬧哄哄，吳氏抱著小紅豆不肯撒手，一會兒說眉眼像奚長生，一會兒說臉型、嘴型像褚蕙。</br> 蜜糕特意跑來小紅豆面前，這里看看，那里看看，褚蕙不解地道：“你看什么？”</br> 蜜糕肯定地道：“確實是沒有。”</br> 褚蕙云里霧里。</br> 奚長生卻領會了，頗不滿意蜜糕那失望的語氣，道：“有也不一定就好看。”</br> 蜜糕不信：“怎么可能？小堂姑那么好看。”</br> 定勝糕從后走來，手里抓著一塊蜜糕，戳戳他大哥道：“哥，我吃你了。”</br> 說罷，張嘴往那塊糕咬一大口。</br> 蜜糕無語，吳氏等人捧腹大笑，褚蕙、奚長生也想笑，可剛一張口就低嘶一聲，僵著臉捂住嘴巴。</br> 謝氏在一邊照顧著褚英、褚瓊，打趣道：“蜜糕，你就這么喜歡長酒窩的小娘子呀？”</br> 蜜糕不避諱地應道：“是啊。”</br> 謝氏道：“那好辦，以后找媳婦，就照著這標準去找。我告訴你，你去跟你太奶奶提一提，她能給你找一百個出來。”</br> 蜜糕兩眼放光。</br> 謝氏使著眼神，慫恿他去。定勝糕看先前那一大口還是不能吸引來大哥的注意力，又戳戳他，道：“哥，我再吃你一口，哥……”</br> 一眨眼，蜜糕就沒蹤影了。</br> 廳堂里，人頭攢動，觥籌交錯，文老太君坐在趙彭的左下首，滿心歡喜地聽著戲，看著一大家人舉杯歡飲，衣袖突然被人從后拉了拉。</br> 文老太君轉(zhuǎn)頭，雙眼又瞇成一條縫：“唉喲，我的小重孫！”</br> 蜜糕笑嘻嘻地接過文老太君送來的月餅，吃下一口后，方甜甜地喚道：“太奶奶。”</br> “誒！”文老太君大聲應，笑瞇瞇，“小重孫找我有事情。”</br> 蜜糕佩服她的火眼金睛，鄭重地道：“是有一點小事情。”</br> 文老太君豪爽地道：“講！”</br> 蜜糕心如擂鼓，舔一舔嘴唇上的糕屑，悄悄道：“我……能有一百個長著酒窩的小娘子么？”</br> 這一次，輪到文老太君兩眼放光，抓住蜜糕的小手，欣慰地拍道：“好！好！”</br> 蜜糕似懂非懂，他問的“能不能”，老太君一個勁兒喊“好”算什么回復？是答應了，還是沒有？</br> 文老太君很快看出他的懵懂來，越發(fā)地握緊他小手，承諾道：“你放心，只要你愿意，別說是一百個，一千個太奶奶都能給你尋來！這么著，從你十五歲開始，太奶奶就把那長酒窩的小娘子送到你身邊來，怎么樣？”</br> “十五啊？”蜜糕沮喪道，“我現(xiàn)在就想要。”</br> “現(xiàn)在就……”文老太君悚然一驚，蹙眉道，“你也太急了。”</br> 堂外鑼鼓聲哐哐響起，皮影戲退場，最后的登臺是老少皆宜的雜技。鼎沸的歡聲、掌聲中，一條長竿豎在堂外，藝人緊跟著攀竿而上，雙手各執(zhí)一盞燈籠，微微一抖，兩條紅綢從燈籠后飄落下來，一條寫著“三五良宵”，一條寫著“花好月圓”，引得堂中不迭喝彩。</br> 喝高的趙彭全然卸下了帝王的架子，歪歪地握著一盞酒，抓著褚懌說道：“你是不知道那些催朕納妾的朝臣啊，朕跟崔知禮鬧分歧，他們就催著朕去納崔知禮的妹妹，朕不理會余敬英，好，他們就逼著朕去納余敬英的女兒……這什么道理啊！”</br> 趙彭氣不打一處來，褚懌跟他碰個杯，道：“朝堂上關(guān)系復雜，想要人心齊，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把朝臣的女眷收入后宮，意在收買人心。”</br> 趙彭皺眉：“收買？那朕也就是在賣的了？他們賣的是女眷，是人心，那朕賣的是……”</br> 趙彭戛然而止，想到那個詞，面色鐵青。褚懌忙又跟他碰一個杯，糾正道：“天下都是官家的，不存在買賣，不存在。”</br> “不對……”趙彭擺手，臉紅紅的，“姐夫，你講的是對的。”</br> “……”褚懌仰頭喝下杯中酒，想象趙彭后續(xù)的發(fā)展，頭一點點大起來。果然趙彭悶下那一杯酒后，大徹大悟一般，嚴肅地道：“朕不能賣！”</br> 褚懌繼續(xù)給他倒酒。</br> 趙彭道：“姐夫，你可能不懂，或許對他人而言，三妻四妾乃是男人一生之大幸，但對朕來說，太累了，太累了……”</br> 趙彭戳著自己的胸膛：“心累。這心不大，只能容下一人。朕如此，朕的皇姐也如此，這，就是朕跟她最大的共同點。”</br> 褚懌瞄他一眼。</br> 趙彭毅然喊道：“癡情！”</br> “那就先給我五十個嘛！十個也成啊！”</br> 筵席對面，蜜糕的央求聲傳過來，褚懌一邊眼皮不安地跳了跳，蹙著眉望過去，趙彭又把他拉回來，舉起杯中酒。</br> “來，為朕跟皇姐的癡情干杯！”</br> “……”</br> 今夜的這一場家宴硬是喝到亥時三刻方算罷休。</br> 送走酩酊大醉的趙彭后，鬧哄哄的忠義侯府終于安靜下來，文老太君領著一堆稚童去采星閣賞月，容央本來也打算跟去的，卻被褚懌半途截下。</br> 草木繁茂的小庭院里月光如瀑，褚懌把容央拉在白墻下站著，濃烈的酒氣壓得人都快喘不過氣來。</br> 偏巧又沒有風，四周靜悄悄的，他呼吸間，氣息更無孔不入地往她鉆。容央胸脯微微起伏，望著他點漆一樣的眼眸，道：“不是回屋里醒酒去了？”</br> 褚懌微笑，道：“不打算醒了。”</br> 容央眼往別處瞄：“那你要做什么？”</br> 黑漆漆的，把人抵在這里，都當?shù)娜肆耍€玩什么小情侶的浪漫呢。</br> 褚懌像是讀懂了她的小心思，低低一笑，他這樣一笑，容央便更肯定他要使壞了，一邊故作淡然地挽發(fā)，一邊紅著耳尖。</br> 褚懌手撐在墻上，低頭凝著她，氣息向她迫近。</br> 容央心想他大概是要親下來了，玉頸伸直，臉更往別處偏，然而等半天卻沒等到下文。</br> “……”沉吟片刻，容央朝他掀眼。</br> 褚懌眸底有笑，笑得又痞又壞，容央氣道：“到底要做什么！”</br> 褚懌道：“給個禮物。”</br> 容央一怔，繼而想到什么，正經(jīng)起來。</br> 褚懌道：“眼睛閉上。”</br> 容央按捺著雀躍的心情，閉上眼睛。</br> 褚懌手伸向她紅彤彤的耳。</br> 耳尖驀地一熱，是被他捏住，容央下意識要動，褚懌低聲：“別動。”</br> 黑暗中，所有的知覺都在放大，容央僵站著，耳環(huán)被他摘去，金鉤從耳洞里拉出去的觸感，陌生又熟悉。</br> 這觸感是……</br> 時光像被打翻的銀河，傾覆而下，一幕情景驀地躍至腦海里</br> 紅燭燁熠，紅綢交錯，頭戴金冠的新郎官低著頭，給端坐鏡前的新娘摘取耳環(huán)……</br> 容央心口“嘭”的一撞。</br> “一直不知道送什么，想到第一次親你時，摘了你的耳環(huán)，那就送一對耳環(huán)吧。”</br> 容央睜開眼，月光下，褚懌英俊依舊，這一笑，不再壞，不再痞，只是溫柔深情。</br> 褚懌：“定情。”</br> 容央眼眶一熱，往雙耳摸，入手沁涼，繼而溫熱，是玉，上面有很細微的紋路，不知道是圖案，還是別的什么。</br> 容央感動又羞赧，小聲道：“好不好看哦？”</br> 褚懌瞇眼：“你也會愁這個？”</br> 容央：“我是說你送的耳環(huán)！”</br> 褚懌：“既是給你戴，如何能不好看？”</br> 狡猾！</br> 容央腹誹，太想回屋里看一看這耳環(huán)的樣子，褚懌卻向她攤開手來，一副討要東西的架勢。</br> 容央知道這是要回禮，哼一聲，道：“生怕我不回應你么？”</br> 褚懌點頭：“怕。”</br> 容央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有樣學樣地道：“眼睛閉上。”</br> 褚懌本來只是試探地一問，沒想到她還真的準備，并且也真的帶著，心里很暖，閉上眼睛。</br> 容央滿意地看著他，驀地墊起腳環(huán)住他脖頸，仰頭親上去，唇瓣相貼，氣息相纏。</br> 褚懌眼眸微睜，容央學他當年的樣子，轉(zhuǎn)頭時，在他薄唇上輕輕一咬。褚懌眼瞳驟深，長腿一動，壓著她親回去。</br> 夜風吹在葳蕤茂盛的樹木間，各式各樣的摩挲聲浪潮一樣，一下一下地拍打在耳畔，容央被褚懌親得都上氣不接下氣，轉(zhuǎn)開臉時，唇瓣擦開，銀絲拉扯，氣息急出。褚懌猶自不停，一點點地啄她嘴角，啄她雪頰，啄她滾燙耳尖……</br> 容央在他胸前拉了一下。</br> 褚懌后知后覺脖頸上系了個東西，這方停下來，低頭去看。</br> 一條紅纓所系的吊墜被容央攥在手里，她慢慢地攤開手，露出掌心里的玉雕同心鎖。月華流瀉，赭紅的玉鎖紅光流轉(zhuǎn)，褚懌心神一動，重新抬眸：“要鎖住我？”</br> 容央小聲：“怎么，鎖不住么？”</br> 褚懌笑，把她小手拉下來往自己心口放，低頭道：“不是早就鎖住了么？”</br> 容央一怔。</br> 褚懌笑著親回去，枝葉簌動，月照朦朧。</br> 全文完</br> 作者有話要說：完結(jié)啦，超開心，感謝所有小可愛的相伴，下一本寫野僧。</br> 另外，還有一個容央、褚懌的現(xiàn)代番外放在專欄里的，感興趣的小可愛可以去收藏一下，順便把作者專欄也帶走吧超大聲</br> 最后，小小聲求一個全訂五星評價，muma這個是超大聲的</br> 感謝在2021021821:56:082021022200:42:2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br>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牛牛的mm2個；</br>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天天看、45245067、一介俗人、可樂1個；</br>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大風呼啦啦228瓶；念歆、太陽寶寶向日葵20瓶；北極之光19瓶；buuuu、33059741、歲歲年年人相伴10瓶；無人問津小劉美女6瓶；happygatto、ranran5瓶；采鈴鐺的小蘑菇、bunny、雨涵2瓶；雪梨燉枸杞、君望舒、！、欣然1瓶；</br>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