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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酣醉

    褚懌坐在窗邊的圈椅上,抵著太陽穴一側,靜看床帳內的女人撒酒瘋。</br>  荼白、雪青手忙腳亂,一個摁著那手,一人去抓那腳,然那嘴便無人捂了,咿咿呀呀地唱道:“我事事村1,他般般丑。丑則丑,村則村,意相投……”</br>  聲兒越唱越高。</br>  “則為他丑心兒真,唔……”</br>  荼白自告奮勇,抽出一只手把那小嘴捂住,褚懌眉眼不動,靜靜把這一幕盯著:“讓她唱。”</br>  “唔……似這般丑眷屬,村配偶,只除天上有!”</br>  荼白沒眼看。</br>  外間腳步聲響,小丫鬟終于送上熬好的解酒湯來,雪青、荼白不及去拿,床上人驀然唱調拔高:“你把奴拋棄,皮臉沒仁義!”</br>  繼而是聲淚俱下:“不上我門來,倒去尋別的……”</br>  “……”</br>  “……”</br>  小丫鬟雙手瑟瑟發抖,眼看那一碗湯藥要潑下,褚懌起身,把瓷碗拿過,下令道:“都出去。”</br>  床上一派狼藉,那人正唱得盡興,聲情并茂,手舞足蹈。荼白勉強抱著一雙腿,聞言心有余悸:“駙馬爺,您……”</br>  扭頭,燈下男人眼神深黑,“行嗎”二字被硬生生吞回喉嚨,荼白舌頭打轉:“……有需要就叫我們。”</br>  說罷松開雙手,拉上雪青跟剩下那小丫鬟,竟是逃命也似的去了。</br>  “負了奴情千萬里……”</br>  燭光躍動,床上人音調緩緩降低,最后一句,如冬夜凜風刮過,七零八落。</br>  褚懌握著瓷碗站在邊上,耷拉眼皮淡淡打量,等了一會兒,沒有下文,確認:“沒了?”</br>  容央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一雙黑溜溜的眸子對著他,沒了歌,也沒了話。</br>  褚懌撩袍在床邊坐了,把人拉起來,容央動手,雙臂瞬間被箍住,動腳,又立刻被一條腿壓住。</br>  那腿也不知為何,竟是前所未遇的緊實有力,磐石似的,壓得人動彈不得。</br>  容央惱火,扭頭瞪住面前人,臉色極是兇狠,然冒出來的聲音又極是軟糯:“你干什么……”</br>  褚懌:“……”</br>  身上如有百蟻爬過,一陣酥麻,褚懌駭然,下頜繃了繃,斂神盯回這張再度烏七八糟的小臉:“我喂你喝解酒湯,你別亂動,明白嗎?”</br>  男人的聲音很沉,隱約帶一分啞,容央只覺自己如墮在云霧中,坦誠:“不、不明白啊……”</br>  褚懌聞言也不再多講,舉碗就唇嘗過一口,確認溫度無誤后,送去她唇邊。</br>  容央蹙緊蛾眉,抿唇。</br>  褚懌:“張口。”</br>  容央不動。</br>  褚懌耐心等候片刻后,扯唇。</br>  “你剛剛唱什么?”褚懌把碗拿開,神色顯然開始不耐,“負了奴情千萬里……”</br>  聲兒一冷:“誰負你?”</br>  像是被他驟變的聲調所懾,容央小臉一凜,霧蒙蒙的雙眸泛起抵觸之色,鉚足力氣開始掙扎,然而在男人近乎禁錮的約束下,只如蚍蜉撼樹。</br>  專注反抗而無果中,唇上被瓷碗一壓,一口解酒湯就這樣灌了進來。</br>  容央皺鼻尖,本能要吐走,然那暖熱湯汁浸入口中后,竟是受用至極,不由驚喜吞下。</br>  “噫,酸酸的……”</br>  笑得如個癡兒。</br>  褚懌險些忍不住,薄唇緊抿,平復片刻,又開始“灌”第二口。</br>  如此半灌半喂,一碗解酒湯終于功成身退,褚懌把空碗擱在床邊坐墩上,回頭,蹙眉沉吟片刻,探手摸入她衣襟里。</br>  懷中人動,那兩團香軟登時碰上來,褚懌如被火燙,把一方絲帕掏出來時,氣息竟有些沉了。</br>  容央微揚著臉,任他擦去嘴角下頜的湯汁后,心身熨帖,也不鬧騰了,乖溜溜地軟成一團。</br>  褚懌把人放平,轉身走,手腕突然被抓住。</br>  褚懌轉頭。</br>  “嬢嬢……”床帳里,小美人一雙燦如繁星的眼眸載著笑,也載著淚,“是他負了嬢嬢。”</br>  這是在回應他先前的問。</br>  褚懌默然。</br>  沉默里,那瑩然的光自她眼角滑落,一滴一滴,浸入鬢角。</br>  褚懌一時竟不知她是醉的,還是醒了。</br>  今日在小湖邊,他離得遠,并不清楚他們父女前面的交談,直至后來她帶著哭腔的聲音越來越大,聲嘶力竭地喊出一句反詰時,才扭頭去留心。</br>  而下一刻,便是一記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掌摑響起。</br>  說不清當時是什么感受,就感覺那一巴掌也像打著自己似的,無端的有點痛。</br>  大概因為被打的不單單是那個人,還有那一句“于兒女而言,母親,是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br>  父親再慈愛,也終究只是父親;祖母再疼人,也到底只能是祖母。十月懷胎生下自己的那個人,不分晝夜養大自己的那個人,哪怕舍棄一切,也必定陪伴自己、保護自己的那個人……的確,是任何人、事都無法替代的。</br>  窗外有夜風寂寂吹過,這一次,屋里沒有熏香,只有她唇齒間淡淡的酒氣在心頭縈繞,褚懌駐足床邊,低聲道:“朝堂之上,身不由己。”</br>  床上人似不信,聲音里帶著茫然:“一國之君,也會身不由己嗎?”</br>  一些慘烈的畫面自眼前掠過,有人的身影屹立如山,有人的身影在頃刻間崩塌……褚懌斂眉,聲音沉啞:“會。”</br>  任何人都會。</br>  手上的力道松了些,將放未放,帶著最后一絲的不甘或執念。</br>  褚懌低頭,不知是出于什么念頭,反應過來時,已把那雙小手給握住。</br>  容央感受到他的回應,噗嗤一笑,一雙水盈盈的眸子渴盼地看他:“你躺上來,陪我說會兒話……”</br>  褚懌后知后覺,靜默中,卻又把那雙小手松開,退回那把圈椅前坐下:“在這兒說,一樣。”</br>  他退開,高大的身形模糊在昏黃的燭光里,如星輝在大海中沉沒下去,容央視野渺茫,思緒也渺茫。</br>  “你嬢嬢不在的時候,你知道她不在了嗎?”</br>  “知道。”</br>  “我都不知道……我還去爹爹跟前找人呢。”</br>  她又憨憨地笑起來。</br>  “我找啊找,問啊問……那時候,爹爹一定更難過了。他肯定在想,天哪,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賠她一個嬢嬢……”</br>  “……”</br>  月涼如水,萬籟俱寂,褚懌坐在窗前,靜靜聽著床上人的囈語,低頭撫過腰前的佩玉。</br>  他的拇指抵在那兩顆冰冷的字上。</br>  他分明是答應要和她一塊說話,可此一刻后,再無一聲回答。</br>  回到書齋,已是夜闌更深。</br>  屋中一燈如豆,窗紙上映著個蔫頭耷腦的人影,褚懌推門而入,走至書桌前,往撐著桌角打盹的人腦袋上一拍。</br>  百順一個激靈醒過神來,抹去嘴邊口水,訕笑:“還以為您今晚上不過來了……”</br>  褚懌在桌前坐下,屈指在桌上一敲:“情況。”</br>  百順臉又一變,這回竟是義憤填膺的:“他們仨去了瓊林苑邊上的入云樓,在雅間里招著歌姬聽著曲兒,喝著小酒編排您呢!”</br>  褚懌眉峰微動。</br>  百順把今夜所探一一道來。</br>  大鄞市井繁華,朝中大臣和士庶商民一樣,都是各大勾欄瓦舍、茶館酒樓的常客。范申今夜離席后,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同幕僚翰林學士王靖之、參知政事上官岫一道去了入云樓赴宴。</br>  宴會乃是御史中丞劉石旌所設,此外,還有不少三品以下、最近剛被范申提拔上去的后生。</br>  一行人熱熱鬧鬧,推杯換盞,本是躊躇滿志,靜候佳音,不想范申三人來后,一個賽一個地臉色陰沉。</br>  因三人帶來的消息,是提議革除褚懌實職之事非但沒成,反而觸怒龍顏,被迫“滾”出了文德殿。</br>  劉石旌脾性最是暴躁,當下拍案而起,直叱官家忠奸不分;王靖之緊隨其后,冷諷駙馬都尉狐媚惑主;后邊一群后生唯恐落伍,紛紛拿出科考時的滿腹經綸爭先攻訐,一場私宴,簡直成了對忠義侯府的筆誅口伐。</br>  百順大惑不解:“郎君,這嘉儀帝姬分明是范丞相提議讓您尚的,在這件事上,您一沒主動,二也沒見著自愿,怎么到頭來還成狐媚惑主了?再說您這樣兒也不……”</br>  褚懌一眼掃去,百順忙捂嘴。</br>  褚懌冷聲:“你在窗外邊趴一晚上就聽到這些?”</br>  “您怎么知道我是趴外窗邊的?”百順瞪眼,比著手勢,“我險些掉下江去三回!”</br>  褚懌蹙眉,百順滔滔不絕:“您是不知道,這幫文人罵起人來可太刻毒了,一個臟字兒不帶,照樣氣得人七竅生煙。尤其是那個王靖之,真不愧為翰林學士,下回咱再跟遼人開戰,直接把他請到前陣去,沖著遼人大罵三天三夜,保管兵不血刃啊!”</br>  褚懌:“屆時請你去做翻譯?”</br>  百順張口結舌,細看他臉色,心知他此刻心情不佳,遂不敢再應,小心翼翼道:“郎君還有其他吩咐不?”</br>  褚懌斂眸,片刻道:“明日通知李副將,日落后,東宣化門,云騎橋邊農舍等我。”</br>  “是!”百順點頭。</br>  許是那碗解酒湯的功效不錯,容央次日醒來,竟不感覺有多頭痛,只是精神還有些恍惚。</br>  坐在床上定神一想,昨夜情形亂如碎片,忽而安安靜靜,忽而吵吵嚷嚷,竟全然無法分辨真假。</br>  容央于是叫來荼白,仔細審問。</br>  荼白早有準備,拋去回府撒酒瘋一茬,其余盡數娓娓道來,提及褚懌屏退下人,親自給她喂解酒湯時,有意無意拉長語調。</br>  容央注意力果然瞬間集中過來,正襟危坐:“那他沒趁機對我做什么吧?”</br>  荼白誠懇道:“駙馬爺把我們攆走后,屋里發生何事,奴婢可就不得而知了。不過,他既是駙馬,就算對殿下做什么……也不礙事吧?”</br>  容央對上那澄澈眼神:“……”</br>  荼白小心確認:“殿下真的,什么都想不起來了?”</br>  容央立刻反詰:“那怎么可能?”</br>  中氣不足地:“只是不大記得清順序罷了。”</br>  僅指喝完解酒湯后的順序。</br>  依稀有個十分深刻的印象那男人轉身走,自己突然,伸出雙手把他抓住了。</br>  為何竟要抓住?</br>  容央百思不解,低頭看一眼自己雙手,越想越膈應尷尬,便欲吩咐荼白備水沐浴,外間腳步聲響,沓沓有力。</br>  抬頭一看,赫然便是褚懌。</br>  容央莫名心慌,往后:“你進來干什么?”</br>  又迅速想起一事,瞪荼白:“我不是放過話,此人以后不許入我屋嗎?!”</br>  荼白:“……”</br>  褚懌恍如不聞,閑閑在屋中站定,一雙眼眸黑亮依舊:“游湖,去嗎?”</br>  容央一怔,思及外出,喜色頓涌,嘴角一牽又忍住,佯裝不屑:“和誰啊?”</br>  褚懌:“你,我。”</br>  心跳驀然更快,容央盯著那男人的眼,剎那間,竟無端地有點局促。</br>  他竟然主動邀請自己去游湖?</br>  容央長睫閃動,半信半疑:“你,我?”</br>  褚懌似不解她為何多此一問,沒再回應,可那眼神分明是了。</br>  容央便挪開視線,略作姿態:“等我沐浴梳妝吧。”</br>  褚懌點頭,走前又想起什么,確認:“多久?”</br>  容央沉默,昨夜醉后似乎是沒有洗漱就睡過去了,到現在頸邊胸前都還是騰騰酒氣,她貫來最受不得這氣味的,思索片刻,道:“三個時辰吧。”</br>  褚懌本都打算走了,聞言臉一黑:“什么?”</br>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抱歉,來晚了。</br>  1村:粗俗。記住它,后面會考哦。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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