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棠是個說話極晚的孩子,不太會表達,卻聽明白了,爹爹這是又要扔下她出門,于是奶聲奶氣答著:“棠棠——要去——。”
“棠棠乖,聽爹爹的話,從明天開始,每日給棠棠送一樣好玩的禮物,派厲害的叔叔騎大馬給棠棠帶回來,等棠棠把禮物鋪了滿床,爹爹就回來跟你一起玩,好嗎?”
小孩子就是好哄,聽說每天都有好玩的,也就不鬧了,點頭乖乖地答道:“好——。”
她白天玩得累,等到洗完澡,又吃飽了母乳,還沒等蕭憐替她涂完羊脂膏,就已經睡得一塌糊涂了。
蕭憐隨便裹著浴衣,小心抱著她軟綿綿的小身子,送回到床上,之后又雙手撐著床,俯身認真看了良久,不覺還有些傷感,今晚該是她最后一次吃母乳了,她現在已經兩歲多,等神都之行一個月回來,母乳也該是完全斷了,今后恐怕再也享受不到這種母女之間親密的天倫之樂了。
忽然后腰上搭上一只手,有人探身過來,另一只手也撐在床上,與她一同看梨棠,沉靜而妖異的聲音,“她是不是很像本座?”
“勝楚衣,你怎么又滾來了!”
蕭憐抬手就要打,卻被勝楚衣兩下收了胳膊,反剪在身后,緊逼幾步,咚在床柱上。
勝楚衣的目光從她臉上到脖頸,再往下滑了下去,“難得殿下一見面就穿得這么少,省了很多麻煩。”
蕭憐這才想起自己只松松地裹了一件浴袍就出來了!現在兩只手被別在身后,胸前便是風光無限了。
“你又來干什么!”
“想念棠兒,過來看看,順便……”他眼睛將她從上到下,從下到上巡視了個來回,“順便看你。”
四目相對,擦槍走火之間,忽然,梨棠該是被吵到了,哼了一聲,翻了個身,兩個人就同時伸手去輕拍她。
之后又立刻同時把手收了回來。
蕭憐趁勢掙脫,回身將腰間絲絳系上,抽了原本掛在衣架上的殺生鏈,拔腿就跑。
寢殿偌大,勝楚衣輕飄飄躍起,翩然轉身,便落在她面前不遠處。
“殿下,秋獵在即,本座答應過皇上,要還他一個神勇的九皇兒,至今還尚未辦到。”
說著右手負于身后,只用左手攻向蕭憐。
蕭憐殺生鏈上的牛毛彎刃錚地全部亮起,金光繚亂,奮力應付,只想在他的狼爪下求一線生機。
“世間之道,萬法歸宗,兵者隨心而起,應運而生,飛花摘葉,無所不可。殺生鏈殺機暗伏,剛柔相濟,可雌可雄,以不變化萬變,倒是正好合了殿下的心性。”
他盡力壓低聲音,怕驚了梨棠。言語中雖是在教她,可手下卻沒有半點容情,只兩三個回合,一只手逆勢而出,竟然將所有毒牙般的牛毛彎刃全部撫平,蕭憐還全未看清他是如何的招式,殺生鏈已脫手而出,被奪了過去。
緊接著又重新扔給她,“再來!”說著也不等蕭憐反應過來,大手又劈頭蓋臉而來。
“你持鏈的手法尚有問題,方才我若是多用幾分力,只怕你雙手十指已是盡斷。”
蕭憐也不吭聲,他說什么都認真聽著,手底下學得快,仔仔細細接下每一招。
勝楚衣眉眼便又微微彎了彎,可那只左手的手法又更加了幾分凌厲。
兩人斗地激烈,卻極力不弄出聲響,寂靜的寢殿中便只有衣袍抖動的聲音。
蕭憐的浴袍寬大,又只在腰間系了絲絳,衣袖里纖細的手臂時隱時現,領口微敞,兩條光溜溜的長腿又時不時地從交疊的衣袍間露出來,交手之中便是十足十的艷光四射。
可惜她本就喜歡打架,如今勝楚衣這個不世高手終于不熱衷于吃她的豆腐,而是認真加以點撥,她自然是要學得專心,竟然完全沒在意許多。
一個錯身而過之際,勝楚衣抬手間摘了她耳畔的霜白劍碎片,只一個回合下來,蕭憐便見那殘劍碎片已經被勝楚衣給掛在了殺生鏈的一端。
“把你最大的本事使出來,讓我看看。”
“嚇著棠棠怎么辦。”
“那便看你有多大能耐,怎樣悄無聲息地能贏我這一只手。”
“好!”
殺生鏈一旦配上殘劍碎片,威力便立時不可與之前同日而語,凄冷的寒光閃過,寢殿中立時殺機四起。
鏈子帶起風聲,揮舞之間便猶如一把細細的軟劍,柔弱無骨,卻冰冷無情。
“世間神兵千萬,你為何偏要偷他的殘劍?”勝楚衣悠然躲過殺招,不指名道姓,卻只用他,眼光有意無意地欣賞她略有些薄紅的容顏。
“霜白劍起蒼生嘆,我自然要給殺生鏈配最好的劍鋒。”
“可惜木蘭芳尊最引以為傲的并不是他的劍。”
“那是什么?”
“是他的琴弦。”
“醉龍琴不是已經燒成焦炭了嗎?”
“能夠浴火重生的不止有鳳凰,還有劫燼。”
“既然他最愛的醉龍琴都舍得拿去祭白蓮圣女,他該是有多疼那小女孩兒。”
勝楚衣兩眼一瞇,修長的手指將劈面襲來的殘劍碎片直接穩穩拿捏住,剛好在眼前細看了一眼,又兩指一放,由著它飛出去,“該是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疼愛那個孩子。”
“他們兩個真的沒什么?”
“憐憐說有什么?”
蕭憐手中殺生鏈一抖,殘劍碎片方向一轉,斜掠著勝楚衣臉側而去,“也許木蘭芳尊是心如止水,可十歲的女孩子,情竇初開,每天對著那樣天神一樣的男人,只怕心中所想就沒那么簡單了。”
她此言一出,勝楚衣心頭一震,看向她的眼睛,失了防備,殺生鏈逆風而回,悄然削掉了他一綹黑發。
蕭憐順勢將鏈子收起,揚手接住那綹黑發,后退丈許,得意道:“我贏了!”
勝楚衣神色沉沉,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雙眼之中的深淵之色更深,“你贏了!”手底下輕輕一抽,蕭憐腰間的絲絳便悄然滑落……
教什么武功,練什么本事,打橫抱走才是正經事!
“勝楚衣!棠棠還在睡覺!”
“噓,我們悄悄地。”
“你昨天晚上才剛滾過!”
“那是昨天。”
“明天大隊還要開拔,你放過我吧!”
“好,天亮之前就睡覺!”
“勝楚衣!你禽獸……!”
“憐憐,淘氣啊!”
……
天快亮時,剛剛睡著的蕭憐和勝楚衣是同時睜開眼睛的,因為梨棠不知為什么突然醒了,爬到了兩個人中間,肉呼呼的小身子努力地擠了半天,才勉強給自己擠出一塊地方。
等到她的兩個爹都被擠醒了,這包子自己又呼呼地夾在兩人中間,微張著小嘴兒,四仰八叉重新睡著了。
世界上最舒服的地方,莫過于雙親的懷中。
蕭憐見她重新睡穩,也閉上眼睛,將手托在梨棠的小屁屁上,繼續睡覺。
媽蛋!累死了!
黑暗中,唯獨剩下勝楚衣卻再也無法入睡。
“叔叔,等我長大了,你愿意做我的夫君嗎?”阿蓮搖著一只狗尾草,一面向后跳著走,一面笑嘻嘻問他。
“阿蓮,你是圣女,是未來的神皇,神皇不需要有夫君,也不可以有夫君。”他只當她又從宮女那里聽了什么情情愛愛的話本故事,開始異想天開,就一本正經回了她。
“那若是我不做神皇了呢?你會娶我嗎?”
“我的阿蓮是整個圣朝的至寶,是生來就完全覺醒的千古奇跡,阿蓮若是不做神皇,這世間便再無人能做。”
“可是我坐在神皇的寶座上,就不能做你的娘子啊。”
“叔叔會一直立在阿蓮的皇座旁邊,執劍守著阿蓮。”
“那好,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
勝楚衣冰涼的手有些抖,繞過梨棠,輕輕捉了蕭憐的手,看著她沉睡的眉眼,安詳寧靜。
這一次,他絕對不再準許任何人,將她從他身邊奪走。
——
翌日,前往神都的皇家儀仗開拔,車馬浩蕩,見頭不見尾。
除了皇子們要攜正妃前往,肱骨大臣也要隨在御駕左右伺候,同時蕭蘭庸還命皇后沈玉燕特意挑選了幾位才貌出的公主隨行。
待到號角響起,大隊從皇宮中發動時,外面璇璣城的百姓早已夾道相送。
宮門之外,一條紅毯漫延十里。
有人驚呼,“看!云極太子來了!”
人們向緩緩打開的宮門望去,便只見蕭憐一身猩紅獵裝,策馬揚鞭,身后跟著精心挑選的隨行皇親貴胄少年郎,跟在她身后,四五十騎鮮衣怒馬的花樣兒郎,一路風一樣地從紅毯上席卷而過,身后徒留下無數少女驚艷地尖叫。
接著出來的,是勝楚衣的黑色八人轎攆,兩側有紫龍和辰宿騎馬護衛,后面跟著一隊為數不多的黑甲騎兵。
再后面,隊伍的中央,便是被諸位騎著高頭大馬的皇子簇擁的皇帝御轎了。
這八個皇子,雖然最終求得勝楚衣給了黑玉膏,可屁股還是很疼,這一路二十來天,多數時間還是要趴在馬車中將養。
特別是蕭素,屁股底下墊了好幾層軟墊,才勉強被熊北極抱上了馬。
他的傷勢能恢復成今天的樣子,全是蕭蘭庸禁不住沈玉燕的央求,向勝楚衣開了口,這才求得了一點不知加了什么東西的黑玉膏,這才飛速地好了起來,勉強沒成為廢人。
如今重要的露臉場合上,作為皇子的面子不能丟,于是八個人只好強忍著劇痛,腰背筆直地坐在馬上,跟著御轎左右,緩緩前行。
蕭蘭庸坐在里面看著他們齜牙咧嘴,艱難萬分,便不由得更加慨嘆,還是老九堅強啊,比這些玩意多挨了幾十釘棍,受封大典上還不是繞城跑馬三圈!現在這些小兔崽子,坐在馬上慢慢晃悠都嫌疼,真是沒出息!
國師那樣的人,能看得上老九,也是有道理的!
腦海中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蕭蘭庸被自己驚呆了。
什么時候開始,他竟然有點覺得,蕭憐和勝楚衣在一處是很般配的事呢?
這種想法要不得啊!
某些路,一旦踏上去了,可是再也不能回頭的!
蕭蘭庸下意識地拍了拍自己的心口,還好還好,晚節不可不保!
——
前往神都的皇家儀仗浩浩蕩蕩,一路出了璇璣城。
此行將沿著大路先行南下,經過軍機要塞宛城之后再轉而向東,行至整個西陸腰腹地帶,便是臨碧波海灣而立,雄踞于天脈山上的圣朝神都。
這時,夏日已近尾聲,秋風乍起,天高云淡,正是策馬揚鞭的好時候,蕭憐被一同陪著去神都觀戰的貴公子們簇擁著,始終跑在最前面,歡脫地叱咤迂回,一襲艷紅,咄咄逼人。
他們隨身帶著弓箭,沿途即興騎射,一直跑到一條河谷之中,才發現天色漸晚,便隨便派了個人回去稟報,就說太子殿下今晚不回營了,在河谷中就地駐扎,有數十人護衛,請皇上不必惦念。
那人臨走,蕭憐想讓他順便也告訴勝楚衣一聲,但后來想了想,決定還是算了。
珍惜生命,遠離國師,才是上上之選。
臨近黃昏時,河谷之上,一眾紈绔子弟喝酒吃肉賭色子,喊殺聲響徹整個河谷。
這些貴公子平日里都是在城中胡鬧,稍有這樣露天席地地撒野,一時之間都興奮極了,直哀嚎著如此良辰美景,少了漂亮姑娘作陪。
秦方東喝酒喝多了,晃晃悠悠地從人堆兒里擠出去,到河邊洗把臉。
月光投射在河水中,將他的臉映得無比清晰。
他使勁兒揉了揉眼睛,自己什么時候變得這么丑了?不但眼眶深陷,皮膚慘白,嘴唇還發黑。
他晃了晃頭,伸手鞠了一捧水,結果手指就被什么東西絲絲縷縷地給纏住了。
他扯啊扯啊,越扯越長,結果就從水中扯出一個歪歪斜斜的人來!
剛才看到的那哪兒是他的倒影,分明是水中的死人!
秦方東的酒當下就醒了一半,嗷地慘叫一聲,掉頭就想跑。
可手指還纏在那人頭發上呢,這一用力,那頭就被酥爛地一聲響,給從脖子上扯下來了!
鬼啊——!
秦方東掉頭撒腿就想跑,結果在鵝卵石上又滑了個跟頭,一陣頭暈眼花,再回頭時,河水中已經歪歪斜斜爬起來不知多少尸鬼,全都向他這個方向緩緩蹚水而來。
“九爺!救命啊——!”
秦方東手腳打滑,好不容易爬起來,第一反應就是喊蕭憐救命。
蕭憐在他眼中,早就是個無所不能的存在。
可遠處篝火邊兒上,劃拳的叫喊聲震天,蕭憐被吵得耳根子都要裂了,哪里聽得見他的喊聲,正喝得醉意醺醺,爽著呢。
“九爺!救命啊!有鬼啊——!”
秦方東花花公子一枚,沒經過風,沒遇過浪,就算出個遠門也是前呼后擁,車馬相隨,什么時候在荒郊野外撞上過鬼,還纏了他滿手都是爛得發臭、粘膩的頭發絲,早就嚇得腔都變了,聽不出是哭還是嚎,跌跌撞撞地往回跑。
蕭憐在人群中,獨坐一塊石頭上喝酒,忽然沒來由地一個激靈,旁邊兒就有人開始打噴嚏,罵道:“什么破天兒,突然這么冷!”
忽然有人向著秦方東奔來的方向笑:“哎,你們看他,見了鬼一樣的跑什么呢!”
河谷里十分幽暗,蕭洛瞇著眼仔細看了看,“八成是去河邊洗腳被女鬼纏上了。”
這時就有人聽清了,秦方東一面在滿是鵝卵石的干涸的河床上狂奔,一面揮著手臂喊:“鬼啊——!”
一聽有鬼,蕭憐蹭的就站了起來。
蕭洛打趣道:“你看,說有鬼,他就真裝上了!還挺像!這世上哪兒來的鬼。”
蕭憐卻往后退了一步,她自己就是個借尸還魂的,這世上自然是有鬼的。
眾人調笑著,等著秦方東跑近,看熱鬧一樣準備抓他喝酒,卻驟然看見,他身后不遠處的陰影中,緩緩地走來不知多少破衣爛衫的尸鬼。
周遭寒意越來越甚,一種徹骨的冰涼從頸后直侵入大椎之中。
“什么東西!護駕!”
蕭洛倒是勇猛,第一個拔了佩劍,護在了蕭憐身邊。
此時,不光是秦方東后面,四面八方的黑暗中,似乎有無數幽怨的死物在蠢蠢欲動。
蕭憐手中殺生鏈悄然滑落,立在中央的大石頭上,周圍被這一大群身手參差不齊的紈绔子弟護著。
這時,一個男人幽怨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地府洞開,百鬼夜行。云極太子,下來陪我啊!”
蕭憐又向后退了一小步,不動聲色,右手的拳頭已經攥得緊緊地。
蕭洛長劍一揚,“太子殿下在此,什么人敢在此裝神弄鬼!哥幾個,護駕的時候到了,讓九爺看看,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咱們平日里并非白喝他的酒!”
唰唰唰,蕭洛果然還是有幾分號召力,如今將太子爺的旗號祭出,所有公子哥兒紛紛拔出佩劍。
蕭憐立在石頭上,將手掌在蕭洛肩頭一拍,“好兄弟,就看你的了!”
說完掉頭撥開人群,拔腿就跑!
眾人哪里見過蕭憐遇見事兒往后躲得情景啊,而且是扔了他們自己一個人跑了,當下亂了陣腳。
秦方東呆了,殿下,我等你救我啊,你怎么自己跑了!
這邊兒陣腳一亂,那陰影中一聲唿哨,泥土中猛地伸出無數只枯瘦的手,或飄忽、或踉蹌的鬼怪越來越多,向眾人包抄過來。
蕭憐向來時路狂奔,沒跑出多遠,忽然耳邊聽見一聲嬰兒的啼哭,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被親娘舍棄了一般,立時心頭一顫,腳底下慢了一步。
黑暗中立時有東西沙沙沙爬到了腳邊,將她的靴子抱住就啃!
她低頭一看,一個光著屁股,長著碩大腦袋,兩眼只剩下兩只黑洞的鬼嬰,正好剛剛抬頭沖她咧著獠牙怪笑。
蕭憐嗷地一聲尖叫,甩開靴子上的鬼嬰,沒命地往前跑。
那些尸鬼似乎也對蕭洛那一群公子哥兒沒興趣,目標只在蕭憐,繞開了攔阻便潮水一般地跟在蕭憐身后,鬼哭狼嚎地怪叫著追了上去。
蕭憐這輩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鬼這種惡心東西,如今卻身后跟了一大群,早就嚇得魂都飛了,瘋了一般的向河谷的出口跑去。
后面的鬼怪越追越快,那個幽怨的男人仿佛飄在空中一般,孤魂野鬼一樣的聲音在她耳邊回響,“太子殿下,別作無謂的掙扎了,還是跟我走吧。”
“滾開——!”
蕭憐揮手將殺生鏈向身后甩去,結果卻纏住了什么東西,用力一扯,卻是掛著一截斷了的手臂回來的。
那斷手上的手指還兀自在動來動去,長了眼睛一般地往她臉上撓。
她已經快要哭了,一面跑一面甩,卻怎么也甩不掉,索性直接將殺生鏈一并給扔了!
后面的鬼怪追趕的速度似乎比剛才快了許多,她跑得越快,它們就追得更快,蕭憐幾乎已經可以聽見身后那些裸露的肋骨中發出的拉風匣一般的低吼聲。
不要說被這些玩意抓住,就算是被摸一下,她都想死的心都有了!
就在快要絕望地時候,眼前忽然一亮。
黑轎!
勝楚衣的黑轎不知何時,靜靜地停在了前方不從遠處,仿佛已經在此侯了她許久一般。
“勝楚衣——!救我——!”
蕭憐立時來了精神,三步并作兩步,腳尖點地,飛身而起,撲向那黑轎。
身后一只鬼手嗤啦一聲,撕下她一片紅袍。
她一頭撲進轎中,正好撞進一個寬厚的懷抱,便被人抬手給撥到身后。
黑轎之下,瞬息中,尺把長的冰霜刀鋒拔地而起,帶著滅絕一切的冰淵極寒,泛著凜冽的銀光,向著從黑暗中涌來的群鬼席卷而去,轟然間一切便煙消云散,只剩下慘灰色如雪樣的骨灰紛紛揚揚落下。
半晌,一片死寂的河谷中響起勝楚衣聲音,沉靜中帶著幾分怒意,“死鬼書生陸一郎,是不是本座上次沒有取你性命,你便嫌活得太久?”
陸一郎明顯受了重創,隱身在陰影中,“百鬼夜行,說破就破,朔方的妖魔國師勝楚衣,果然如傳說一般無二,今日小生總算開了眼界!”
“不自量力,在本座面前裝神弄鬼。在本座舍身墮入地獄之前,世人遠不知這世間真正的恐怖為何物!”黑暗之中,勝楚衣的聲音猶如魔神,威壓浩蕩,“看在曾悉心看護梨棠的份上,再饒你一次,滾吧!”
陸一郎影影綽綽的身影動了動,見勝楚衣果然再沒出手,當下收了身形,悄無聲息地跑了。
黑轎中,貓兒一樣躲在勝楚衣身后的蕭憐豎著耳朵聽了半天,見外面果然沒了亂七八糟的動靜,這才松了口氣。
“好了,外面什么都沒有了,用不著怕了。”勝楚衣輕笑,拍了拍那只還在死死抓著他衣裳的手,流云錦的黑袍已經被快要被抓出窟窿來了。
蕭憐這才清了清嗓子,“咳,誰說我怕了,我就是嫌惡心。”
她魚一樣躲開他的手,嗖地鉆出黑轎,便直接跳了下去。
“回來……”勝楚衣的手抓了個空,腦子嗡地一下。
外面的地上,正遍布著觸之成灰、滅絕一切的冰淵刀鋒。
他那只手停在半空,一顆心已猛地縮在了一處。
憐憐……
咔嚓!
一聲脆響。
遠遠聽見蕭洛的喊聲,“殿下,那玩意不能碰!”
“什么?”蕭憐的聲音響脆在轎外響起。
勝楚衣心頭轉瞬之間已是被絕望湮滅后,又驟然被另一種恐懼席卷而過。
黑轎的錦緞簾子被猛地掀開,“蕭憐!”他的聲音已是失態。
“哈?”
蕭憐撿了殺生鏈回來,剛好踢碎了一只冰刃,立在滿地冰霜之上,莫名其妙地回頭,見勝楚衣正直愣愣地看著她腳下,雙眼圓瞪,“怎么了?”
“你沒事?”他從轎中下來,踏上冰霜,眼中浸滿了復雜的神情,打量著她。
“我能有什么事?咳!”蕭憐剛剛被尸鬼嚇得心有余悸,嘴上充硬,眼光卻四下里轉了一圈,的確是沒有那些玩意了啊。“你這冰淵極寒還真是管用啊,不但殺人,還能殺鬼。”
她還在勉力掩飾自己怕鬼這件事,耳邊便探過勝楚衣冰涼的手,掀了她一綹頭發,指尖削過,那黑發緩緩飄落,掉在地上,觸及地上的冰霜,瞬間消散無蹤。
蕭憐:“……”她突然想起三年前墮天塔中逃命時的情景,再看看自己腳底下,再看看勝楚衣,“……”
勝楚衣:“……”看看腳下的冰霜,再看看蕭憐。
你竟然已經可以立在冰淵極寒之上安然無恙!
……
直到蕭憐木然地隨著勝楚衣回了營帳,兩人面對面坐下,勝楚衣始終一言不發,神色陰沉,蕭憐也不敢吭聲。
勝楚衣親手用案上的小爐,替她溫了一碗醒酒湯,一連串的動作,行云流水,神仙姿態,只是周身殺氣沉沉,讓人不敢多看一眼。
蕭憐捉摸不透他到底為什么突然就這么不高興,眼珠子滴溜溜轉,努力找話題,“內個,不用溫了,我直接喝了就是了。”
“既是女子,最忌貪涼,不要以為身負炎陽火就無所顧忌。”勝楚衣抬了眼簾,淡淡白了她一眼,將醒酒湯遞了過去。
他面色難看得很,卻說著暖人的話,讓蕭憐有些無所適從。
她干澀地笑了一下,趕緊雙手把小瓷碗接了過來,“謝謝哈。”
勝楚衣起身,在她身邊來回踱了幾步,居高臨下地垂眸將她重新仔仔細細打量一番,看得蕭憐頭頂發麻。
他全沒了往日里單獨相處時的調笑嬉皮、百依百順的模樣,仿佛現在這個人滿身森寒之人,才是真正的他。
她的天賦已經開始覺醒了,若是不加收斂,此番赴神都,一旦被察覺到,那后果不難想象。
“世間力量來自金木水火土五行,水之力量,上至滄海,下至冰淵,火之力量,上至炎陽,下至煉獄,殿下既然身懷炎陽,不畏冰淵,必是水火不侵之身,那么可有試過別的?”
蕭憐蹭的跳了起來,拔腿要跑,被勝楚衣一把揪住胳膊,給抓了回來,“跑什么?”
“你不要拿我挨個試啊!”
“誰說了要用你去試五行!”
“哦。”蕭憐可憐兮兮地看著他,就像只待宰的羔羊。
勝楚衣見她乖了,便放了手,“水火不侵,是什么時候開始的?”
“最多三年前咯。”干嘛那么兇,蕭憐齜牙咧嘴地揉著胳膊,躲他身后做鬼臉。
三年前她帶著炎陽火穿越而來,這身子不怕火,自然是三年前開始的。
至于什么時候開始不怕冰淵的,她還真是不知道。
“天命神皇,萬物不侵……”,勝楚衣凝眉思索,忽然轉身,將正在做鬼臉的蕭憐逮了個正著,立時滿身怒氣,“蕭憐!你還有心思玩!你知不知道若是被人知道你的天命,會是怎樣的后果!”
“能怎樣?兇成這個樣子!頂多被當成天命神皇,被請去神都,當成圣女供起來唄,說不定十二圣尊還能讓我去住白蓮宮呢。況且我只是水火不侵而已,你想太多了!”
蕭憐眼前一花,接著一黑,被勝楚衣撈進懷中,黑袍廣袖將她給遮個嚴嚴實實,生怕這人化作一縷煙散了,“蠢貨!神皇天嫁之時,所有直系血親將全部處死,從此終身守著上神九幽天的神位,度此一生!”
他的雙臂將她緊緊地禁錮在懷中,“到那時,不但你我之間一切盡斷,就連棠棠也要被賜死,這就是做神皇的代價,若是那樣,你還想去住那白蓮宮嗎?”
“棠棠?”原本在他懷中死命亂拱的蕭憐忽然停了掙扎,奮力從衣袖底下鉆出頭來,“又嚇我,說不定剛巧我只是水火不侵的奇特體質呢,我若是天命神皇,早就刀槍不入、百毒不侵了,還用怕這怕那?”
“神皇的覺醒,是有一個漫長的過程,我也希望你不是……”勝楚衣聲音緩和了一些,可臉色卻更加復雜,“這件事,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剛才親眼所見之人,我會盡快處理。”
“蕭洛?剛才只有蕭洛看見了,你別殺他。”
“為何不殺?”周遭本就沉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氣壓更加逼仄。
“他那個人還不錯啊,殺了可惜了。”
“哪里不錯?”
“他挺好使的。”
蕭憐隨口回了一句,話都吐出去了,才心頭一涼,完了!誤會了!眼前這人可是個醋海狂魔啊!
她小心翼翼抬起頭,勉強將臉部肌肉擠成笑容可掬的模樣,“我的意思是說,他……辦事……痛快……”
勝楚衣:“……!”
好吧,誤會更深了!
頭頂上已經一片冰涼。
“內個,勝楚衣,我跟他,真的沒什么。”
越描越黑,越說越亂……
周圍已經呵氣成冰。
蕭憐做好了挨揍的準備,抬頭偷眼,把心一橫,當下軟了嗓子,用毛絨絨的頭在勝楚衣的下頜上蹭啊蹭,“楚郎,我就隨便說說,你愛殺就殺吧,隨便了,不過就是個小王爺而已。”
都這個時候了,還管什么蕭洛,再不撒嬌賣萌,她自己都有性命之憂。
于是那腦袋被一只大手揉了個亂七八糟。
勝楚衣的聲音溫和了許多,“此次神都之行,只怕一路上有無數變數,千淵自然不會善罷甘休,你名聲在外,若是太過招搖,早晚成為眾矢之的。所以從現在開始,沒什么事,不要離開我三丈以外,否則,被鬼抓去,自求多福。”
他不提鬼還好,一提鬼,腰間立刻被蕭憐緊緊抱住,那小人兒將腦袋貼在他肩頭,以微不可聞的聲音嘀咕著,“丈夫丈夫,一丈以內才是夫,這三丈是什么?”
于是勝楚衣低頭,冰涼的薄唇砰在蕭憐的耳垂上,“我來告訴你是什么。”
蕭憐癢得吃吃地笑,推他,拍他,“別鬧,我還有正經事,去看看那些公子哥兒們可有折損,少了哪一只,都是個麻煩。”
勝楚衣卻不依不饒,步步緊逼,將人迫到書案前,“憐憐哪兒來的這么多正經事。”他揮手間把滿桌子布得整齊地筆墨紙硯全數掀到地上,將本就腰軟的人直接推倒在案上。
他又重新兩眼彎彎,笑得醉人心魄,讓人沒法拒絕。
剛才那個滿身肅殺,一眼可以把人看死的魔頭分明就是旁人。
“勝楚衣,這里是大帳,外面很多人,你……矜持……點……”
“小殿下,本座已經很矜持了,只是一日未見,不知她們可好?”
“誰們?”蕭憐眨眨眼,有些懵。
“殿下昨晚那樣淘氣,今天這么快就都忘了?”
啪,勝楚衣的嘴被蕭憐一巴掌給糊上了,“閉嘴!你還敢提!”
那小手被人捉開,“不如再來一次?”
“死開!”
“死不開了,只想死在你這里。”
“勝楚衣,一把年紀你莊重點!”她嘴里說得義正言辭,卻嗤啦一聲扯開了他的衣裳。
“蕭憐!”
……
等到蕭憐被從勝楚衣的大帳中放出來,已是東方泛起魚肚白。
她活動了一下被捆得生疼的手腕子,揉了揉酸疼的腮幫子,一只手拄著腰,影影綽綽地看見蕭洛和秦方東帶著一群人正端端正正跪著,在遠遠地候著她,于是一著急,冷不防兩腿一軟,趕緊扶著旁邊的旗桿兒擺了個比較帥的姿勢站穩。
媽蛋,勝楚衣!下次一口給你咬下來,禍害人的妖怪,連累老子兄弟們受苦受難!
她強撐著走到那群人跟前,趕緊找了塊石頭坐下,“都起來吧,跪著干什么?”
蕭洛咣地磕了一個響頭,“臣等護駕不利,求殿下降罪責罰。”
這一叩,蕭憐安心受下,老子為了救你,也算是把肉體和靈魂都出賣了!
可她嘴上又不饒人,“你們有如此護駕之心,剛才本宮被國師帶走時,為何不去阻攔?你們這是害怕國師的手段,就欺負本宮疼你們,舍不得弄死你們?”
剛才你們這么多人,誰敢大義凜然地冒死去帳外吼一嗓子,老子也不至于被活活欺負了好幾個時辰!
秦方東抬起頭,哭喪著臉道:“回殿下,不是不想去,也不是不敢去,是去不得,剛剛辰宿先生就立在您坐的那塊石頭上,將我們攔了,說咱們護駕不利,要在這里跪到天亮,誰敢稍動,直接將頭扭下來!”
他伸長了脖子遞過去,借著黎明的微光,上面赫然一只紫青發黑的手印,“殿下您看,我拼死要沖進去救您,就落得這樣的下場。”
蕭憐嫌棄地白了他一眼,你脖子上有一個手印子算什么,老子渾身都是!
那邊勝楚衣的大帳中,辰宿悄然立在黑紗之外,“君上,有何吩咐?”
勝楚衣緩緩掀起眼簾,雙眸之中全是饜足的光,水一樣薄薄的衣袍從床邊垂落下去,領口微敞,露出蜜色的胸膛盡是小牙印子。
“你速回墮天塔一趟,替本君查看一番阿蓮的命輪。”
辰宿一驚,“難道君上察覺命輪有異?”
“未必,速去速回,明日午時之前來報。”
“是。”
辰宿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大帳,勝楚衣轉身一只手撐了頭,重新側躺了下來,兩眼微瞇,輕輕深吸了一口氣,床帳之間依然全是她身上的體香,混合著他血幽曇的香氣,如此能折騰的小人兒,盡是花花腸子,滿腦子古靈精怪,還真是……真是春光苦短啊……
天亮之后,大隊重新拔營啟程,蕭憐便果然騎著馬,縈繞在勝楚衣的黑轎周圍,左右前后不超過三丈,只是整個人昏昏沉沉的,騎在馬上困得不停地點頭。
“若是累了,就進來歇息。”里面的人撐著頭,也閉目養神,困得不輕。
蕭憐對著黑轎翻了個白眼,假惺惺!你要是真心想讓我歇著,早干什么去了?老子連著多少天撈不著睡覺了,白天裝人,晚上造人,一刻不得閑!
“不必了,太子妃的車馬就在后面,本宮過去便是。”
說著調轉馬頭就要去投奔秦月明。
“回來。”
轎中沉沉兩個字,蕭憐趕緊勒了韁繩。
勝楚衣又換了溫和地聲音道:“娘娘的馬車,怕是略有狹小,殿下還是上轎吧。”他抬手掀了簾子,幽暗的轎中映出半張白玉般的臉,“本座在轎中燃了安神香,殿下可好眠。”
他說著,眉眼略略一彎,只曇花一現,就放了簾子,重新倚進軟枕之中。
蕭憐雙手韁繩一扯,靠,又撩我!知道我吃不住你這一套!
一道日光唰地投進幽暗的黑轎中,鮮紅的人影兒便闖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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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師……好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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